文? 周大寶?
編輯? 楊靜茹??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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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倫敦的自傳體長篇小說《馬丁·伊登》曾被數(shù)次搬上銀幕,,最近的一次是2019年由意大利導演皮耶特羅·馬切羅執(zhí)導的同名電影,。影片抹去了原著中美國夢的升騰與破滅,將故事背景從19世紀的奧克蘭挪移到20世紀的那不勒斯,,而對具體歷史語境的模糊性處理,,也愈加鮮明地抽象出了一個可以發(fā)生在任何時代的悲劇性內(nèi)核——一名理想主義者的抗爭與毀滅。
影片的前半程是一部昂揚的個人奮斗史,。馬丁·伊登是那不勒斯的一名水手,,他救下了出身上流社會的青年阿圖羅,并被后者帶至家中答謝,。在阿圖羅家的書房里,,健碩、野性的“自然之子”馬丁·伊登進入了一個由書本,、油畫,、雕塑、地球儀等物象構成的“文明世界”,,他與阿圖羅的姐姐伊蓮娜的相逢仿若兩個世界的相遇,,而后者的高貴與優(yōu)雅完全將他征服。對伊蓮娜的仰慕激發(fā)了馬丁對美和知識的渴求,,他開始如饑似渴地閱讀和寫作,,在漂泊的生活狀態(tài)與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中一面汲取底層經(jīng)驗,,一面完成自我教育。
在航船上,、工廠中,,以及幽暗得只見月光的小屋,能望見遠山,、草場與牛羊的農(nóng)舍,,馬丁體會著生活的火熱與創(chuàng)作的激情。對觀眾而言,,影片油畫般的質(zhì)感是一場賞心悅目的視聽盛宴,,令人頻頻回想起另一位以影像古典美著稱的意大利導演維斯康蒂。與此同時,,皮耶特羅·馬切羅也巧妙地在片中穿插了默片式的影像資料,,它們是歷史、記憶,、也是潛意識的具象化,,如那不勒斯的海霧一般朦朧。
馬丁和伊蓮娜悄然展開了一段含蓄的愛情,。他自稱是伊蓮娜“遠方的門生”,,在書信中向她匯報著自己“向知識王國邁進的歷程”并寄去習作。但愛情的美好并不長久,,馬丁的自我意識和作家自覺漸漸生長,,兩人之間的階級與觀念差異也不可避免地浮現(xiàn):伊蓮娜認為馬丁的作品“太現(xiàn)實,有太多死亡和痛苦”,,而馬丁則認為伊蓮娜訴求的歡愉和希望只是一劑毒藥,;伊蓮娜將馬丁的寫作視為他獲取成功的手段和兩人成婚的資本,但對于馬丁來說,,寫作本身就是目的,。
他曾壯志滿懷地要為愛情而奮斗,以為自己的激情全然是因為伊蓮娜的緣故,,而非潛伏著的才華的自然傾泄,。但事實上,伊蓮娜并不是能夠欣賞和理解他靈魂的繆斯,,她或許被他鮮活的經(jīng)歷,、蓬勃的生命力和強烈的男性魅力吸引,但她的心智卻始終在抵制他的熱望與獨立,,并企圖將他納入自己所在階級的溝槽,。因此,一旦她功利地計算出他或許無法提供自己所需的安妥,愛情便立即像霧氣一樣散去,。
令人不安的裂縫在影片進入后半程時變得愈加猙獰,。與此前馬丁進入書房相對應,伊蓮娜也被馬丁拉進了一個她所陌生的空間——底層街區(qū),,那里破敗,、骯臟,充斥著妓女,、皮條客,、窮人與醉漢。在后來的一次家庭聚會中,,馬丁對伊蓮娜引薦的“成功典范”嗤之以鼻,,更直言不諱地揭露了包括伊蓮娜父親在內(nèi)的所謂“自由主義者”的虛偽,促使伊蓮娜進一步與他決裂,。
盡管失落了愛情,,馬丁·伊登卻鬼使神差地獲得了事業(yè)上的成功。在一次罷工集會中,,馬丁被媒體當成是狂熱的社會黨人大肆宣揚,,他的作品也因此聲名鵲起。而諷刺的是,,盡管同情社會主義,,但馬丁本人卻是赫伯特·斯賓塞的信徒,他不無悲觀地信奉社會達爾文主義,,認為道德原則無法戰(zhàn)勝“社會永遠是一批人統(tǒng)治另一批人”的自然法則,即便建立了新的社會,,最強壯的個體仍會成為新的主人,。
影片給了眾聲喧嘩的政治理念一方展示和駁詰的舞臺。在短短兩小時的篇幅中,,對各種政治觀點的呈現(xiàn)雖只是浮光掠影,,卻也能從中一窺馬丁·伊登的矛盾與迷茫:一方面,他認可強者,,自陳“這間屋子里,,只有我一個個人主義者。我對國家什么指望也沒有,。我只指望那個強者,,那個馬背上的人,前來把國家從一事無成的腐敗狀態(tài)里拯救出來,?!钡硪环矫妫讓映錾淼慕?jīng)歷又讓他對被侮辱與被損害者抱有同情,使得他無法成為一個徹底的個人主義者,,因為那意味著對他人的傾軋與奴役,。
但無論如何,“被誤解”終究帶來了巨大的名利,,馬丁·伊登成了一個被追捧的符號,。他的事業(yè)越是向上飛升,靈魂就越是墜入深淵,。在一次簽售會上,,他說:“我的作品從前無人問津,而如今風靡一時,,它們從未變過,,我向你們保證。作品早就完成了,,那些從前對它們不屑一顧的人,,如今對我趨之若鶩?!闭鎸嵉淖骷荫R丁·伊登并不存在,,“他只是你們臆想的產(chǎn)物,他其實不過是個小流氓,,一個水手,,他并非傳奇?!?/p>
隨著影片的推進,,馬丁·伊登曾經(jīng)追求和信奉的一切都在走向崩潰——高雅的上流社會是庸俗的,名與利是虛妄的,,群體是烏合之眾,,政治是利益的幌子,而愛情也只不過是他建構的幻象,。登上峰頂?shù)娜?,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放逐到精神的荒原,他疲憊,、頹喪,、蒼白、自我厭棄,,如同被蛀空的樹干,。伊蓮娜的投懷送抱成了壓垮馬丁·伊登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咆哮著讓伊蓮娜滾出自己的房間,,而后虛弱地倚在窗臺目送她離去,,就在那時,他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那時他窮困潦倒,,卻精神富足,、充滿生機。
馬丁·伊登最終歸于茫茫大海,。他的一生就像是杰克·倫敦生前為自傳起好的名字:“馬背上的水手”——既是四處漂泊,、經(jīng)歷風浪的普通勞動者,也是高跨在馬背之上,、與世界抗衡的強者,,而這兩種身份的疊加,又似乎形成了一種不得其所的沖突,。在原著中,,杰克·倫敦以美國詩人奈哈特的短詩《讓我度此一生》開篇,作為對馬丁·伊登短促生命的獻詞:“讓我在熱血沸騰中度此一生/讓我在夢想家的醇酒中醉沉/莫讓我眼見這副泥塑的肉身/終于以空虛的軀殼毀于泥塵,?!?/p>
在絕美的夕陽下,清冷而凜冽的波濤涌向海岸,,馬丁·伊登逐漸消失不見,,仿若里爾克《沉重的時刻》中的意境: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無緣無故地哭、笑,、行走,、死去,哭我,,笑我,,望著我,走向我,。這是他最后的反抗,,也是最后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