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衛(wèi)毅 ?發(fā)自武漢 ?編輯 ?楊靜茹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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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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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11日,,紀錄片《城市夢》在武漢首映,。身在美國的導演陳為軍通過手機拍攝的短視頻說,這是他將近20年紀錄片生涯的最后一部片子,,他跟觀眾道別:“喜歡我片子的朋友,,在此別過,再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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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陳為軍徒弟的程春霖,此時正在首映現(xiàn)場,,他跟觀眾一樣,,也是才知道自己的師傅要就此告別?!拔彝耆恢?,他之前沒有跟我說?!弊鳛殛悶檐?0年攝影搭檔的趙驊沒有到場,。他一向對出席各種儀式不感興趣?!八悶檐姡┒紱]去,我去做什么呢,?”趙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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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長居美國已經好幾年,他患上了重病,,身體已經無法支撐他的紀錄片事業(yè),。他切斷了跟外部世界的大多數(shù)聯(lián)系。許多人找不到他,,包括他在武漢電視臺的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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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在銀幕上的告別視頻被許多人傳開。一位武漢電視臺的同事問到趙驊,,趙驊覺得這大概是陳為軍多年來想著告別紀錄片的又一次——他們一直為“真實”所困,。趙驊給陳為軍發(fā)了一條微信:“‘真實’是雙刃劍,常常會傷害無辜的人,,這是我們在拍攝紀錄片中的體會,。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只要我們初心不改,,為真為善為美去做點事情,,上帝會原諒我們的。人活著就這么點時間,,這么點機會,,這么點能耐,,做點利生的事情,值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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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沒有給趙驊回信。4天之后,,陳為軍給趙驊打了一次電話,,他說服了趙驊接受我的采訪。這是趙驊幾十年里第一次接受長時間的專訪,。我們在武漢聊了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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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驊花了很長時間,從他的電腦里找到了他最初和陳為軍合作的片子——《我的哲學就是我的生活》,。陳為軍會把這部十幾分鐘的片子視作自己紀錄片創(chuàng)作思想的開端,。“我的許多拍紀錄片的想法最開始就在這里形成,?!标悶檐?年前在東湖邊的一家茶館里跟我說起過這部片子。然而,,他自己都沒有保留,,我當時沒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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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年后,,我終于看到了這部短片,。在充滿顆粒感的片子里,出場的主人公是時任武漢大學哲學系教授鄧曉芒和武漢肉聯(lián)廠工程師肖平,。他們被并置在同一時間線上,,各自平行生活,連接他們的是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和思考,。趙驊沒看片子,,就跟我說起他記得鄧曉芒給學生說到了純潔,說到了他講課的費用,,說到了他對女兒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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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非常欣賞鄧曉芒。他覺得人生中對他影響最大的一本書是鄧曉芒的《靈之舞》,。8年前,,他就已經說過,但我沒有追問為什么,。這一次,,我用微信問了陳為軍?!斑@本書講的是我們的人生就像剝洋蔥,,要做好到最后什么都沒有得到的準備,。”陳為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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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曉芒在書中舉的例子是水仙花球莖,,和陳為軍說的洋蔥稍有差別,但并無大礙,?!叭怂坪跻恢倍荚凇疁蕚渖睢瑸閷淼摹降摹睢蚧A’,,到了老年,,又為下一代人的生活打基礎,卻從來沒有自己好好地生活過,,他總是來不及體驗生活,。在這種繁忙與奔波中,人漫不經心地將自己生命的鱗片逐一丟棄,、失落,,直到將生命本身也整個地失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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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本90年代出版的哲學書,,鄧曉芒從彼時便為人所知,他像是青年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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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1988年從山東日照一中畢業(yè),,考上四川大學新聞系。他第一次坐上火車,,中轉幾次,站了幾十個小時,,最擠的時候他只能雙腳懸空,,頗費周折,才來到大城市成都,。他家里窮,,需要勤工儉學。他被安排的工作是給女生宿舍傳話——那時候是不允許男生進女生宿舍的,,有什么事通過樓下傳達室傳話,。在一次為女生傳話的過程里,他和一個宿舍的女生們發(fā)生了不快,。這個宿舍的女生紛紛指責他,,只有一位例外——這位態(tài)度溫和的女生后來成為他的初戀,也就是他現(xiàn)在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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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在美國家中的院子里抽著煙,,通過微信跟我說起往事,,就像昨天。8年前在東湖邊,,陳太太也是坐在旁邊,,聽他接受采訪。采訪中,,陳為軍會征求太太意見,,哪個該說,哪個不該說,。此刻,,陳為軍不愿說起他的病,也不愿說起他所在的城市,,他不想被人打擾,。就這么被虛擬空間隔著,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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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我想起馬深義,。他是陳為軍被世界所知的紀錄片《好死不如賴活著》中的主人公。本刊因為這部紀錄片,,曾經連續(xù)多年回訪馬深義一家,。直到近年才中止,因為,,他的孩子們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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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深義一家能活到現(xiàn)在,這對陳為軍有啟發(fā),?!霸S多人活不下去,是因為想得太多,,而馬深義活得簡單,,什么都不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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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紀錄片導演的陳為軍,,不可能什么都不想?!罢鎸崱笔且粋€沉重的詞,,會一直壓著它的追尋者。其實,,在8年前的訪談里,,他就提出要告別紀錄片,只不過一次又一次告別之后,這次,,也許是最后的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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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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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是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大部分作品,,拍攝的是武漢人,,講的是武漢的故事?!痹诙桃曨l里,,山東人陳為軍說武漢是自己的家鄉(xiāng)。把自己當成武漢人,,這是許多武漢的外來人會有的感受,。“武漢是一座非常有包容心的城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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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yè)的時候,陳為軍差點回了山東,。陳為軍和妻子在大學談戀愛時,,一直遭到妻子家人反對。1992年,,兩人大學畢業(yè),,這樣的情況仍未改觀。他們原本計劃“私奔”至山東,。但老丈人只有這一個閨女,,服軟,答應了他們在一起的要求,。妻子是湖北人,,陳為軍和她來到了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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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熟悉武漢歷史,。他跟我說起歷史上沒有城墻的漢口,,說起淮鹽在此集散,通往茶馬古道,。說起商會的自治,說起外來“打碼頭”的人,?!澳憧梢钥纯赐跆斐梢患遥麄儠Q自己是武漢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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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成是《城市夢》里的主人公,一位倔強的老頭兒。我在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在武漢民族大道旁的開心水果店見到了他,。他曾經是這一帶的地攤王。他會給我看他被燙傷的胳膊,,那是因為在武漢街頭與“惡人”的一次打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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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果店后邊清涼的小樹林里,他將條紋T恤拉到胸前,,天氣太熱,。他換了吸煙的方式,不再是紀錄片里出現(xiàn)的斯大林式的煙斗,,而是中國式煙袋,。他用河南話侃侃而談。從河南到武漢,,從農村到城市,,他用二十年時間打出來一片碼頭——不打怎么能在武漢活下去呢。這是他的生活他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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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水果店旁邊,,看著自己的兒子和媳婦給顧客稱瓜切果,他不再管這個亭子里的事物,。他盡量少說話,,但總是要說。他和兒子容易爭吵起來,,就像在紀錄片里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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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年,王天成找人安排好了自己的小孫子在武漢讀小學的問題,,他覺得人生最后一件大事完成了,,即便現(xiàn)在去死也沒有問題了。他像許多老頭兒一樣,,在街邊聊家常會聊起國際形勢,,聊起特朗普,聊起美國總統(tǒng)大選,,聊起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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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當年接受世界銀行邀請,拍過一部關于小學生班級選舉的紀錄片《請為我投票》能在國內各大網站上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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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彈幕的時代,,會有許多評論從視頻畫面上掠過。比如,,當《請為我投票》里的主角之一成成出現(xiàn)的時候,,會出現(xiàn)諸如這樣的彈幕——“老特朗普了”,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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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武漢見到成成的時候,,一時認不出來——他從一個小胖子變成了1米82的瘦小伙,。當他說話時,稍顯沙啞的嗓音倒是跟當初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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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沒有成為公務員,,他現(xiàn)在是武漢音樂學院聲樂演唱專業(yè)的學生?!耙苍S那些評論的人看到了我現(xiàn)在的樣子,,會很讓他們失望?!背沙尚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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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成在武漢電視臺兼職做主持人。他看上去比同齡人成熟,。同學們叫他“成叔”,。他比周圍同學大,因為他比他們上大學都晚,。他17歲時,,就開始在武漢電視臺兼職主持人的工作。他想走播音主持的道路,。他曾經在中國傳媒大學播音主持專業(yè)課考試中位列全國第三,,但那年他的文化課還差三分,沒到錄取線,。次年再考,,當他和母親來到北京、準備復試時,,父親在武漢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他和母親連夜趕回武漢,父親下葬那天,,正是復試的日期,。他覺得自己此時不適合再離開武漢?!拔覌屖巧綎|人,,在武漢沒有什么親戚?!彼麤Q定留在武漢上學,,考入武漢音樂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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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自己被陳為軍選作拍攝對象,,是在武漢電視臺的一次年飯上。她的母親和陳為軍是電視臺的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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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為我投票》出來之后,,許多紀錄片愛好者會說起這部著名紀錄片里的小胖子,。成成上高中的時候,隨學校到香港交流,,在香港中文大學,,有人走過來,問他是不是紀錄片里的成成,。而在國內院校,,影視專業(yè)的學生大都看過這部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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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的成成喜歡看燒腦片,,到電影院看諾蘭的《信條》時,,遲到了6分鐘,他重新買了一張票進電影院,。他覺得沒有看懂,。而重新上映的《盜夢空間》,他又看了一遍,,這回他搞清楚了陀螺最后到底停還是沒停,。他喜歡回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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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驊坐在窗戶邊,,想起當年和陳為軍去拍《請為我投票》時的一些片段,。他說陳為軍是一個讓人舒服的人,他自己不用想太多,,“他是做事的人,,做的事很漂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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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請為我投票》入選奧斯卡最佳紀錄片前10名短名單,中國人的紀錄片此前從未在奧斯卡獎上走得這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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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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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在2008年,,正在武大上學的程春霖,因為喜愛電影,,經常會組織一些電影沙龍,。他覺得應該請武漢最好的導演來給大家做分享。他請到陳為軍,,在一家咖啡館里播放了陳為軍的《好死不如賴活著》,。陳為軍告訴他,在武漢這么多年,,從來沒有人放過他的片子,,這是第一次,。這讓程春霖感到驚訝。他在武大學的IT專業(yè),,但他不想做程序員,,他想做和影視相關的事情,他跟陳為軍說,,想做他的學徒,,跟著他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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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2009年底,,程春霖接到陳為軍的電話,,說有部片子在恩施拍攝,問他愿不愿意加入,?!拔耶斎环浅芬饬恕,!倍斓囊粋€早上,,陳為軍開著車接上程春霖,然后到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接上了趙驊,?!拔耶敃r以為趙老師真是老師?!睆拇?,這個團隊有了三個人。趙驊一直住在學校里,,他曾經是學校的工作人員,,后來轉到武漢電視臺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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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春霖開著車,,載著我在武漢大學的校園行駛,,他仍在校園租住,他喜歡這里的環(huán)境,。經過幼兒園時,,他說,趙老師說他當年在這個幼兒園讀書,,他總覺得這是件奇妙的事情,。趙驊的父親曾在武大工作。趙驊的女兒和孫女都在武大中南醫(yī)院出生,,他在那里拍了《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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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說,拍了出生的故事,,他還想拍死亡的故事,?!壁w驊說。但這個關于臨終關懷的拍攝計劃一直被推遲,,現(xiàn)在也許無法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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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一直說,人到什么階段,,就拍什么故事,這樣才能理解你拍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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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鄧曉芒在《靈之舞》里提起荷爾德林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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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沉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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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無邊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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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熱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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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最生動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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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鄧曉芒的理解中,在“深”與“生”之間奮力突圍者,,是人生的創(chuàng)造者,。“非但是人生的創(chuàng)造者,,而且是人生的藝術家,。非但是人生的藝術家,而且是一切藝術家中最本真,、最直接,、最具藝術氣質的藝術家——表演藝術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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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一場表演么,?——這是鄧曉芒提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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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體驗的深入,,當人們回過頭來,,就會發(fā)現(xiàn),一切體驗都是對體驗的體驗,,就像一個孩子把自己當作水仙花(或把水仙花當作自己)來體驗,,一個藝術家或欣賞家把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角色作為自己的靈魂來體驗一樣,。體驗本身具有一種表演性結構。精神即是表演,。人生即是表演,。”這是鄧曉芒的解釋,,“一個解釋學的循環(h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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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一直希望自己的作品有某種不局限于現(xiàn)實的終極性,。他會到哲學的層面尋求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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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午夜的通話中,,大概是夜色渲染的氛圍,會讓人感到心涼,,我想起陳為軍以往拍下的那些面對困境時的人表情恐懼的鏡頭,,聯(lián)系到他的重病,我問道:“你會有感到恐懼的時候么,?”陳為軍緩慢地連說了幾次“當然有”,,然后反問道:“有恐懼的時候,你不覺得這也是很好的方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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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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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開始的幾個月,,是武漢人的恐懼時刻。陳為軍遠在美國,,從手機上刷著武漢的信息,。武漢剛宣布封城,程春霖從老家湖北紅安驅車回到了武漢,。他希望能記錄下此刻的武漢,,但他知道,他能做的不多,。他最后是拍了一些醫(yī)護和快遞小哥的短片,。還有就是,《城市夢》漫長的后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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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作為電視臺的主持人,成成比一般市民早了一個小時知道武漢封城的消息,,他的一位朋友將在早上離漢,,但已沒了公共交通。他駕車飛速將朋友送出城,,又趕在進城通道被鎖住之前,,回到武漢。他和許多武漢人一起,,經歷了三個月足不出戶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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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間,王天成一家并不在武漢,,他們回到了河南老家,。武漢才解封,王天成就回來了,?!拔也粫诶霞业模趺礃游叶家氐轿錆h,?!币呀浾{到別的城管中隊的胡毅峰,,給王天成送去了口罩和一些物品。這個當初被扇了巴掌的人,,如今和王家保持著不錯的聯(lián)系,。“他臨走還在二維碼上給我打了1000塊錢,?!蓖跆斐烧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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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最嚴重時,,胡毅峰住在城管中隊辦公室里,。他們需要管的地方,往往都暴露在病毒可能肆虐之處,。他每晚回來都喝幾口白酒才睡。他所在城管中隊附近的賓館,,被征用為隔離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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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城管中隊見到了胡毅峰,此時,,在網上,,他被扇巴掌的視頻廣泛流傳。他的辦公室桌子上放著一本國家發(fā)改委主管的《改革內參》,,上面有他寫的文章,。他寫道:“筆者所在的轄區(qū)有一個占道14年的‘釘子戶’,歷任城管隊長都試圖解決這一問題,,但一直未成功,。筆者在2014年任中隊長后,依據(jù)‘疏堵結合’的原則,,為其重新找了一個攤點,,花了8個月時間終于將其勸離原攤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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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說的就是王天成一家,。他們是幸運兒,能得到這樣的安置的擺地攤家庭并不多,?!白钪匾氖牵麄円患冶徽J定為貧困戶,?!备牧诉@家人7個月的趙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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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給這戶人家認定為“貧困戶”,,胡毅峰特意去了王天成老家河南鎮(zhèn)平,。這是他當城管這么多年,,第一次出差?!俺枪芏脊艹抢锏氖?,平時都不用出差的?!焙惴逭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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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管中隊辦公室墻上,掛著一幅武漢地圖,,胡毅峰指著地圖告訴我,,武漢的某個區(qū)是他的出生地。當年他從中南政法大學畢業(yè),,考城管的時候,,特別避開了他出生的區(qū)域。他覺得,,城管名聲不好,。他當時對這個職業(yè)有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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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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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有著巨量的在校大學生,,此時,,他們大都困在校園里。陳為軍拍過一部叫《出路》的片子,,講的是“為什么貧窮”,,講的也是教育。和成成一樣,,那位在紀錄片里出現(xiàn)的到處“忽悠”落榜學生“上大學”的老師王振祥,,現(xiàn)在也經常被朋友在網上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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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成成不一樣的是,,王振祥是主動找到程春霖和陳為軍,,希望曝光自己所在培訓機構的“忽悠”行徑?!拔耶敃r已經準備不干了,,但想讓大家知道一些情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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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覺得這個題材正好和他在思考的問題“為什么貧窮,?”有關聯(lián),王振祥成為了他的拍攝對象,。攝影主要由程春霖完成,,他以王振祥表弟的身份跟著拍攝招生情況。要是別人知道是要做紀錄片,“估計當時就報警了,?!?王振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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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祥在晚上7點下班之后,,跟我在離他們家不遠的地方說起往事,。他有些羞澀,沒有紀錄片里在講臺上放聲演講的自如,?!澳切┒际怯柧毘鰜淼摹,!蓖跽裣檎f,,“我其實是很內向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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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紀錄片里,,王振祥說了一個“猶太人的故事”:猶太人將蜂蜜擦在《圣經》上,讓學子覺得讀書是甜蜜的,。這個故事是他當時就職的培訓機構提供的素材,,他查過,完全沒有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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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這樣帶著類似的故事,到廣闊農村去進行他的“表演”,。他不愿跟學生和家長交流,,他知道自己在“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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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出路》一拍完,,他就離開了那所培訓機構,。紀錄片傳開后,機構負責人還找他談話,,想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這個機構當時已經快不行了,,所以他們也沒找我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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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那所培訓機構,,王振祥找了很多出路,,如今他給自己老婆開的公司“打工”。這是一家電商,,他負責產品的宣發(fā)和拍攝,。在午夜的武漢街頭,他為我?guī)淼南鄼C調好光圈和快門速度,我為他拍下了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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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天的夜晚,,我在王兆陽的開心水果店,他們說起正在讀??频呐畠簻蕚淅^續(xù)升學或參軍,。這是她面臨的“出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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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還說起女兒談男朋友的問題,,覺得是時候了,,但他們不希望自己的女兒找一個特別有錢的人家,“有錢人家會看不起我們這樣的家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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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美國,陳為軍也在微信里說起自己女兒,。他不會跟女兒討論紀錄片的事情,。女兒看過他的紀錄片,她如今在美國幫助新移民的機構工作,。陳為軍覺得對女兒的教育是成功的,。他覺得她能獨立思考和生活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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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驊如今最忙碌的事情是帶外孫女,。孫女在李家福的科室出生,。許多中南醫(yī)院婦產科的醫(yī)生因為這部片子而為人所知,尤其是李家福醫(yī)生,。這些天,,趙驊在手機上發(fā)現(xiàn)有幾張當年拍的李家福的照片,發(fā)給了他,。疫情期間,,李家福的一項重要工作是負責感染新冠病毒的孕婦的生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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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門》制作期間,,換了制片人,。戴年文成為新的制片人。這是他投的第一部紀錄片,,并且出人意料地給他帶來了過千萬的盈利,。《城市夢》是他和陳為軍團隊合作的第二部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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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回憶起和戴年文在一個飯局上遇到了廣電總局的一位領導,。在這位領導的建議下,他們決定拍這部和城管有關的片子,?!拔覀兤鋵嵑芏鄷r候都不知道社會是怎么運作的,,城管是我們理解社會的一個切口?!标悶檐娬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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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門》的拍攝對陳為軍是一種折磨,從另一面看,,則又不是,。2014年,我經過武漢時,,他很興奮地打開筆記本電腦,,讓我看其中的素材。我看到了心跳兩次停止的夏錦菊最終被救活的視頻素材,。驚心動魄的場面來自趙驊的拍攝,,他在手術室里待了七個小時。他被稱為“定海神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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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武漢一個下雨天里,,趙驊給我找到了他和陳為軍最初拍的一個生育的故事《生產》。那是90年代初,,陳為軍的女兒剛出生,,他對這個題材充滿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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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拍攝了武漢一家人對待新生命的態(tài)度,。家里人有的希望新生的寶寶將來能當官,,影響世界,建議取名“亮”,,另有家人希望寶寶將來發(fā)財,,建議取名“發(fā)”。不知這個寶寶現(xiàn)在何處,,是否又“亮”又“發(fā)”,這像是《生門》的微縮版劇集,。90年代的許多周末,,陳為軍和趙驊在武漢電視臺的一檔早間節(jié)目中,希望從這些十幾分鐘的片子里真實地表達自己,。這片小小的空間像是他們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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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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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是陳為軍呢?”趙驊這些年也都在想這個問題,。他覺得他們倆合得來,,雖然陳比他小十多歲。趙是一個心氣高的人,,對許多事情看不慣,,許多導演他都看不過去。但陳為軍說什么,他都會聽,,與他合作,,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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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后的趙驊是老武漢人,。他坐在酒店的沙發(fā)上,,跟我聊天,能隨手指出窗外他曾經拍攝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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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這些年有什么變化么,?”我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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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了想,,“除了高樓大廈,,沒什么變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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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陳為軍合作的紀錄片在國際上已經獲得了巨大聲譽,,但可能在他們同事中,許多人都不太清楚他們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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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漢,,在很多城市里,都有著陳為軍所熱衷表現(xiàn)的那些沒有交集的平行空間,。這些空間里,,有的人多,有的人少,。陳為軍,、趙驊和程春霖,都選擇人少的地方,。他們有一個三人群,,但平時也很少說話。就像陳為軍在電影開始前的告別,,他最親近的兩個伙伴也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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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說,“我想說的話都在作品里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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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春霖從陳為軍放在老家的硬盤里找到了他為NHK拍的《日出日落》。這部 片子,,國內沒多少人看過,,在如今無所不能的網絡上,也沒有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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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軍試圖通過澀谷的年輕人和巢鴉的老年人表達對人生的態(tài)度,。要知道,,所有的老年人都曾經是年輕人,他們不是割裂的,,而是互通的,。此時的陳為軍,正身處中年,,他用自身連接了兩端的思考,,他最喜歡這部片子,覺得一生都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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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已經很久了,,王振祥帶著我在武漢的街道七拐八拐,找到一家熱鬧的牛肉面店,。這里的夜宵攤有武漢鮮活的氣息,。我想起成成說過他對武漢夜宵的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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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路》里,,王振祥在夜宵攤前說起他對學校和教育產業(yè)的不滿,。他當時剛買了一套房子,那時武漢的房價還不貴?,F(xiàn)在,,他住在一棟五十多層的公寓里,能看到武漢廣闊的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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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臨近中秋,,那些閃爍的五彩燈光,逐漸覆蓋了這座城市,。陳為軍的許多片子,,都有中秋或臨近中秋的畫面。如果你仔細看,,就一定會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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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11點,王天成一家將開心水果店的門關上,,收工回家,。周圍的學校仍未解封,更好一些的生意還需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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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晚上11點,,胡毅峰在喝完一罐維生素功能飲料之后,,也準備下班,。他走到辦公室后邊,換上便裝,,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穿著挺潮,,他還是80后年輕人。他邊收拾東西邊說,,自己女兒最近喜歡看《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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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11點,我在微信的一頭等待著和美國那一頭的陳為軍通話,。上一次采訪陳為軍的時候,,還沒有進入微信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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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漢口沿江的西式建筑在濕潤中泛著光芒,。在一家銀行門口,我看到一個流浪漢在廊檐下,,蓋著毛毯,,睡著了。不遠處就是碼頭,,“打碼頭的人”已經不需要從此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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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了在武漢的采訪,我在一個懸掛著巨大紅日的早晨,,坐高鐵離開武漢,,我想起陳為軍的《日出日落》,想起他所拍攝的武漢,,想起《靈之舞》,,還有如洋蔥一樣逐漸展開的種種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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