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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 | 大理滅門謎案中喊冤的“兇手”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韓茹雪 日期: 2021-03-01

張滿被抓后,一直在喊冤,,稱遭刑訊逼供做了假口供,。他讓獄友用針幫他在手臂上刺字,左邊一個“冤”,,右邊一個“仇”,。他上訴、申訴,,每個月都會寄一次材料給北京,、昆明的相關部門

發(fā)自云南大理 ?圖 ?譚檀

編輯 ?黃劍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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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樁時間過去近30年、當年所謂的“目擊證人”幾乎集體翻供的案件,。

1989年12月14日,,云南省大理市七里橋鄉(xiāng)下兌村(現(xiàn)屬大理鎮(zhèn))發(fā)生滅門慘案,村民王學科一家四口被殺,,其中包括他不滿10歲的一兒一女,。兩天后,尸體被發(fā)現(xiàn),,警方介入偵查,。據(jù)案件資料和當年接受問詢的相關知情人稱,案發(fā)后一段時間內沒有鎖定犯罪嫌疑人,,直到5年后,,“兇手”、村支書張滿被抓,。

1997年,,大理白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認定張滿犯故意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判決書稱,“張滿殺人手段特別殘忍,,情節(jié)特別嚴重,,社會危害極大”,同時寫道,,“鑒于本案的實際情況,,應酌情考慮從輕處罰?!?/p>

張滿被抓后,,一直在喊冤,稱遭刑訊逼供做了假口供,。他上訴,、申訴,。1999年,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二審維持原判,。經減刑,,張滿于2018年結束刑期。

2019年,,云南省人民檢察院向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再審建議,,認為“原生效裁判認定張滿故意殺人的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

這讓張滿看到了希望,。他今年75歲了,稱自己“活著就為等一個清白”,。他坐在院中向本刊記者講述了數(shù)十年的經歷,。這個建于1980年的院子,曾經是下兌村上最好的,,如今已是最破敗的,。這個家庭被時間包裹著,停滯在當年,。

張滿在自家的老房子里

舊案似乎無人愿意提及,。《南方人物周刊》找到當年明確寫在案件資料上的參與辦案的人,,對方稱自己當時未參與案件,委婉拒絕,;本刊記者前往當年辦理案件的各級機關采訪,,截至發(fā)稿均未得到回復。

血案

“死人啦,,死人啦,,”張鳳蘭的哭聲打破了下兌村的寂靜。

下兌村離大理古城不足5公里,,與大理市區(qū)隔洱海相望,。縱橫的道路連接起村莊與外面的世界,。上世紀80年代村里有些人就到外面闖蕩,,新鮮的話題在這里被廣泛談論,但從沒有命案,。

時任下兌村支書張滿正要去村公所上班,,村民張玉華剛把兩口袋衣服裝上摩托車準備去城鎮(zhèn)賣,聽說殺人了,,都匆匆往張鳳蘭大兒子王學科家趕,。張鳳蘭正時斷時續(xù)地哭著,。

血腥味從屋里向外滲。張鳳蘭兒媳婦趙麗英的尸體橫在床邊,,7歲的孫子王高能,、4歲的孫子王高田倒在床上,身上蓋著大紅色的被子,。

村民越聚越多,。眼看張鳳蘭癱在地上,張滿讓張玉華把她從二樓背下來,,又派幾個村民守住大門,、保護現(xiàn)場,之后騎上自行車到村公所報警,。

七里橋派出所,、市公安局、州公安局的警察很快趕到,,在院子的井里發(fā)現(xiàn)王學科的尸體,。

根據(jù)當時的在案資料和多名在場村民的事后回憶,警察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血腳印,、血掌紋以及幾縷頭發(fā)?,F(xiàn)場有張桌子,上面擺著兩個酒杯,、碗筷,,像是曾經宴客,一些柜門被翻開,,丟了輛野馬牌自行車,。

這天是1989年12月16日上午,警方推斷王學科一家被害時間是12月14日夜晚,。

多位村民對本刊記者的回憶串聯(lián)起那兩天的場景,。14日下午,村民張利祥看到王學科買了點肉,,后來又有村民見到趙麗英出來買酒,,似乎要招待客人。

當晚下了一場雨,,很快停了,。村民趙鳳澤回村時,月光已亮亮地照在路上,,見到有個男人慌張地騎自行車從村里出來,。

車道窄,趙鳳澤下車讓路,,注意到男子背了個黑色的手提包,,包內脹鼓鼓的,。男子30歲左右,臉比較圓,,中等個子,,戴藍帽子,穿藍衣服,。

15日,,同村本家有人蓋房子,邀請大家中午,、晚上過去吃飯,,這是當?shù)氐牧曀祝鯇W科也被邀請了,。

村民楊炳負責寫禮單,,直到15日晚上,沒看到王學科,,他問一旁的王學科的爺爺,,人怎么沒來。爺爺說,,“不來就算了”,,沒人想到當時其一家已慘遭殺害。

直到16日一早,,滅門慘案的消息傳遍全村,,這在大理市乃至云南省都絕無僅有。村民楊瑞仙與王學科家是鄰居,,她家當時剛蓋好房子,,還沒裝門,案發(fā)當晚抱著女兒躺在床上,,正好能看到王學科家的后窗。

她后來對警方回憶,,那天晚上窗簾是拉著的,,看到有根棍子影揮了下,以為是小兩口打架,,之后大約5分鐘,,燈滅了,也沒傳出別的聲響,,她沒在意,。

神秘的客人是不是兇手?夜里騎車的男子是不是兇手,?他們是不是同一個人,?猜測和恐慌在村里蔓延,,更深的傷痛淹沒了王家人。

張鳳蘭想“嚇住兇手”,,經常白天在院中大聲叫兒子名字,,在屋里掛塊肉,透過窗戶看到肉左搖右晃,,不少小孩子被嚇哭,。

圍繞案件的偵查快速展開。村子里的小伙子,,尤其是有點偷雞摸狗案底的青年,,都被叫去問話。時隔三十年,,當年被問話的一些村民向本刊記者回憶,,他們被叫去按手印,脫下鞋在細細的沙子上一圈圈走,,比對掌印,、腳印。包括張滿,、張玉華在內的當天去過現(xiàn)場的人,,也在16日下午第一時間配合公安機關蓋了手印、腳印,。偵查緊鑼密鼓,,卻一直沒有結果。

張滿當年就是騎著這輛自行車去派出所報案的

當時,,村支書張滿和王學科的父親王世明關系不錯,,村上的很多人都能證實這一點。張滿當過兵,,做過民辦教師,,又是村支書,在村上屬于有點見識的,,還曾經教過王學科,。出事之后,他也幫著王世明回想可能與誰結下仇怨,。

在村民眼里,,王學科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媳婦也守規(guī)矩,,不像是仇殺或者情殺,,一家人都是安分過日子的。

王世明在村上小有名氣,。上世紀80年代,,他在外面搞建筑隊,,成為村里第一批富起來的人,因為經濟往來與一些人結下仇怨,。有些村民覺得,,可能是王世明的仇人害了王學科一家。

偵查沒有了方向,,警察來村里的次數(shù)逐漸變少,,半年后不再來了。面對村民對緝兇的疑問,,當時大理州公安局的某楊姓警察無奈地說,,“墳墓里的人鉆出來作案,我們查也查不到,?!?/p>

疑兇

慘劇在親人那里,一刻不曾忘記,。

王學科的岳父趙砥柱不斷寫材料,、上訪。信中寫道,,“這樣重大案件得不到偵破,,到底是什么緣故,我懷疑其中有什么弊端,?!?/p>

他一遍遍述說亡者的遭遇:王學科28歲,會開車,;趙麗英是他的小女兒,,在家務農,安守本分,,還會繡花,;外孫與外孫女尚幼,卻發(fā)生如此血案,。他也講述生者的悲痛,,一家人從天黑哭到天亮,“就連看到的聽到的廣大人民群眾無一個不落淚,,無一個不悲痛?!?/p>

如今,,趙砥柱與王世明已去世,更多內情外人無從得知,。資料顯示,,趙砥柱寫的這些材料后來被轉給大理州公安局,,案件得到重視。

1991年1月,,案發(fā)兩年后,,王世明在公安局第一次提到后來被認定為“兇手”的名字:張滿。

案件資料顯示,,當時王世明稱是“臧玉,、李某請殺手干的,張滿也參與了”,。王世明提到了與臧玉的經濟糾紛,,在陳述與張滿的關系時,稱兩人曾在80年代初有矛盾,,但后來關系一直不錯,,并常一起吃飯。

2020年12月,,張滿對本刊記者解釋王世明突然的懷疑,。他回憶,臧玉和王世明原本是結拜兄弟,,關系不錯,,案發(fā)前王世明曾向臧玉借錢,臧玉沒借,,兩人關系變差,。案發(fā)后,張滿與臧玉碰上,,臧玉請張滿轉告王世明,,“家里出了這種事,得借給他錢,,想什么時候還都行,。”

張滿轉告王世明之后,,惹來王的不滿,,責怪張明明和自己關系好,為什么幫臧玉講話,。張滿與王世明的關系由此變差,。

1994年10月,王世明到七里橋派出所反映情況,,直接說“張滿殺了我兒子王學科一家四口”,。這是張滿第一次被視為“兇手”,。

王世明向警方講述,,案發(fā)后他在村里調查,,聽說村民楊汝周知道情況。楊汝周告訴他,案發(fā)當晚在院兒閑(當?shù)胤窖裕伴e逛”的意思),看到張滿走去王學科家,,喝酒碰杯時,又看到王學科的鼻子被碰爛,,喝完酒后,,張滿用一塊條石把王學科一家殺死了。

2020年12月,,本刊記者到下兌村采訪,,發(fā)現(xiàn)當年楊汝周住處與王學科家相隔數(shù)十米,是斜對門,,因地勢原因,,從楊汝周家根本不能看到王學科一家的情況。

張滿家里除了不多的幾塊比較大的田租給別人種植,,就剩下這些很小塊的租不出去的,,用來種些小菜給自家吃

楊汝周與張滿的矛盾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案發(fā)前幾年,,當?shù)匕l(fā)生了一樁滇西盜煙草案,,主犯是楊敏。彼時,,楊汝周的妻子字月香長期在外,,是楊敏的“姘頭”。警方通緝楊敏,,并向時任村支書張滿打招呼請配合,。因為本家關系,字月香叫張滿一聲“老表”,。

幾個月后,,字月香回村。當天中午,,張滿到村公所用手搖電話打給公安局稱,,“魚在池子里了?!币蚺赃呌腥?,張滿不敢把話說明白。

張滿覺得自己在本村要接著過日子,,不想生矛盾,,跟公安機關講要保密。公安機關讓他帶著到楊汝周的院子。張滿說,,“你們抓完人就走了,我還得繼續(xù)在這里過,,我請治??频娜藥銈內ァ,!?/p>

當天夜里,,公安把楊汝周的院子圍起來,原想抓字月香,,意外發(fā)現(xiàn)楊敏也在,,一舉抓獲。不久,,楊敏被槍斃,。字月香后來問張滿,“老表,,抓人你要告訴我一聲嘛,。”村上沒有秘密,,字月香知道是張滿報信,。楊汝周與張滿自此結仇。

王世明反映情況后,,圍繞張滿的調查展開了,。村民再次被三三兩兩帶去問話,問王學科一案的情況,,也問張滿情況,。村民察覺到,張滿可能與此事有關,。

同村村民楊炳當時做著緬甸玉石生意,,私下問張滿,“是不是你干的,,是的話,,我把你送走?!睆垵M呵斥,,“當然不是我干的?!?/p>

時隔多年,,楊炳告訴《南方人物周刊》,殺人的傳言到了張滿耳朵,他們商量著要不要去告王世明,。張滿因為案件偵查和辦案的人有一些交流,,他把這個想法告訴當時在檢察院工作的一個人,對方稱,,“王世明瘋子一個,,不用理他?!?/p>

1994年12月20日,,張滿與妻子張玉吉、兒子張銀鋒要到3公里外的親戚家參加嫁女喜宴,。還沒開席,,警車到了,張滿被戴上手銬帶走,。他隨即得知了自己的“罪行”,。半小時后,張玉吉和張銀鋒也被帶到大理市公安局,。一家人的生活自此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證據(jù)

時隔5年,公安機關讓張滿回憶案發(fā)當晚在做什么,。

張滿稱,,他那天白天和村干部一起量地基,中午和晚上在村民張立孝家吃飯,,這種活動一般村民會湊點錢,,安排一家招待。村干部在村公所有宿舍,,每人一間,,有時候在村公所值班睡,有時候回家睡,,喝多了經常幾個村干部聚在一起,,都住村公所。

直到今天,,張滿都記不清楚自己那晚住在哪里,。張玉吉幫著回憶,那天張滿是在村公所住的,,同去的還有村干部趙體昌,。趙體昌最初的供詞也表述了類似的情節(jié)。

從被抓到刑滿釋放,,漫長的羈押歲月里,,張滿只做過一份有罪供述,。那是在被抓后第8天,他承認自己殺了王學科一家四口,。

在那份有罪供述中,,殺人動機是與王世明“有仇”,他買了專門的衣服和鞋子去殺人,。張滿穿43碼鞋,,案發(fā)現(xiàn)場的血腳印是39碼,他稱自己“把鞋劃了個口子”,。

當年發(fā)生滅門案的房子

此后,案件移送檢察院,、交由法院審理,,包括之后漫長的申訴過程,張滿堅稱當時遭到了當時大理市公安局刑偵隊警察的刑訊逼供,。

張滿在申訴中寫道:“被抓后,,我被銬在有擋板的椅子上,除了上廁所不能離開,,被人用木棒打在身上,,煙頭燙脖子,開水倒在脖子上,,手銬打頭,,頭打爛掉?!?/p>

被抓3天后,,張滿被斷糧斷水。張滿告訴監(jiān)管,,”我以基層人民代表(七里橋鄉(xiāng)人民代表)身份強烈要求見檢察院,。”

5天后,,警察對他說,,“張滿,你扛得住,,你的兒子,、媳婦扛不住,你的媳婦已經被送醫(yī)院了,?!贬槍垵M在申訴材料中寫的刑訊逼供內容,本刊記者多次聯(lián)系張滿提及的當事警察,,電話與短信均未得到回復,。

7天后的晚上,,張滿決定“交待”。張滿稱,,無奈之下,,編造了一份“假口供”,想著先把家人救出去,,現(xiàn)場有那么多證據(jù)證明不是自己干的,,以后還有檢察院、法院,,可以再說明情況,。

他對本刊記者回憶,干警給他端來連湯帶水的一小碗米線,,大概有2兩,。他問,“怎么夠,?” 干警回答,,“你4天沒吃了,胃收縮,,先給你一點,,一會兒再吃?!?/p>

由于前期進過現(xiàn)場,,也因村支書身份和辦案人員打過一些交道,張滿順利“交待”了自己的作案過程,。干警問他,,作案時穿的衣服鞋子呢?

張滿說,,“捆上石頭丟到洱海去了,。”

“東西找得到,?”

“東西在天上,,你們上得去就找得到,上不去就找不著,?!?/p>

后來,公安機關前往洱海打撈鞋子衣服,,無果,。

張滿的妻子張玉吉和兒子張銀鋒也在同天被抓。張銀鋒回憶,,已經記不得被關了四五天還是六七天,,只記得自己一直在椅子上坐著,,兩只手被各銬一邊,上廁所時才能解開活動,。

警察曾對張銀鋒講,,“你爸都說了,你媽都說了,,家里有血衣,。” 張銀鋒當時年僅20歲,,在家沒挨過打,,回憶稱被警察扇耳光、拿腳踢,。

張玉吉向本刊記者稱,,所謂的“血衣”,是案發(fā)后兩三年時間,,張銀鋒和王世明的孫子(王學科的侄子)爬墻折花,被圍墻上的玻璃劃傷留下的,,白色的襯衣,、褲子都淌著血,到村里找赤腳醫(yī)生包扎,。當時,,張鳳蘭還特意來告訴張家,“你兒子跟我孫子折花,,你兒子血淌下來多少,。”

1994年12月28日,,公安機關給張滿出了收容審查手續(xù),。次日,警察準備帶張滿去指認現(xiàn)場,。車子開到村口,,一名警察告訴張滿,“你給我好好講,?!?/p>

張滿回復,“你把下兌村黨員干部全都召集來,,我會把這個案子講得清清楚楚,。”此時,,妻子和兒子已經回家,,張滿決定把全部事情講出來,。還沒下車,他又被拉回去,,此后再也沒有指認現(xiàn)場,。

口供不止一份,新的目擊證人出現(xiàn),。

同村村民楊汝周與張雙社均表示目擊了張滿的殺人過程,。村民趙體昌的證詞也在此刻發(fā)生變化,稱原先為張滿做不在場證明是假的,,是張滿要求自己做的,,當晚沒有和張滿住在一處。

張滿在2011年保外就醫(yī)后,,第一時間找了曾經是自己學生的張雙社,,考慮到涉及證據(jù),還邀請了與張雙社關系不錯的一個人同去,。

張雙社表示,,自己和父親當時都被帶走,如果不做“假口供”,,就出不來,,當時警察給他放張滿的錄音,說“他自己都承認了,,你干嘛不說呢”,。事后,張雙社在一份錄像資料中講述這個過程,,并手寫了一份證明,,證實自己當年做假口供。

2020年12月,,本刊記者來到下兌村,,在老年活動中心見到了楊汝周。談起當年舊案,,楊汝周表示,,“記不清,不知道,?!眴柕脚c張滿是否有仇,他的態(tài)度一下子變差,,“我有權利拒絕你的采訪,,我態(tài)度就這么一個?!钡髞硭謹鄶嗬m(xù)續(xù)說,,公安把自己帶下去銬起來,,不說就不讓走。

張滿和張玉吉后來去找過趙體昌兩次,。趙體昌哭訴,,“(他們說)張滿殺人了,你要是和他在一處,,那就是你們一起干的,。”本刊記者聯(lián)系到趙體昌,,他稱當年的事記不清楚,。

案件資料里能看到趙體昌曾被詢問,“你回想一下我們問你的問題,,你不講清楚一下,,你的問題就解決不了?!?/p>

案發(fā)后,,張滿作為村書記配合警察多次到現(xiàn)場。被抓后,,有當時的警察稱張滿手上有傷,,這成為后來認定他殺人的另一個證據(jù)。

而當時與張滿同入現(xiàn)場的張玉華對記者表示,,張滿手上沒有傷。當時來來往往那么多人,,張滿他們后來又去按指紋,,有傷的話怎么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

審判?

1997年3月25日,,“王學科一家四口滅門案”一審在大理白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開庭,。當時,兩名目擊證人張雙社,、楊汝周均匿名且沒有出庭,。辯論圍繞著證物展開。

和張滿一同前去案發(fā)現(xiàn)場的多位村民證實,,案發(fā)后,,王學科家中有宴客痕跡,桌上擺著兩副碗筷,、酒杯,。“神秘客人”的痕跡似乎沒成為偵查方向,,可能留有指紋,、DNA的碗筷,、酒杯,此后并未在審理階段作為證物再出現(xiàn)過,。

墻壁上印著一個淺淺的細小血掌紋,,與張滿的掌紋不符。血腳印是39碼,,與穿43碼鞋的張滿不符,。

張滿記得,偵查階段,,他聽刑偵隊的楊寶忠(音)提起,,足跡已讓昆明的專家分析鑒定,現(xiàn)場有兩個人的足跡,,為不超過165公分,、年齡在25歲上下的男子。

唯一能給張滿定罪的證物,,是一柄鋤頭把,,上面的血型與張滿的一致。這把由昆明醫(yī)學院鑒定的鋤頭把和此前《現(xiàn)場勘驗筆錄》中的鋤頭把不一致,。其中,,鑒定的鋤頭把為137cm,而勘驗的是134.5cm,。此外,,鑒定的血跡部位是在鋤頭把中部及上端,而勘驗的是木棒頭部,。

張滿的女兒在父親被抓的時候只有14歲,,當年的情形對她影響甚大

張滿的律師姜文信在一審當庭指出:庭審出示的鋤頭把不是當時案發(fā)現(xiàn)場搜集的鋤頭把,庭審出示以及鑒定的鋤頭把顯然是為了證明張滿有罪而人為偽造的,。本案現(xiàn)場的殺人兇器有石頭,、菜刀、鋤頭把,,這些兇器上都留有大量的指紋,,鑒定結果也顯示指紋均不是張滿的,但法庭卻只出示了唯一有張滿血跡的物證鋤頭把,。

張滿告訴本刊記者,,被抓后,他曾在1995年至1996年被5次抽血,。他懷疑鋤頭把系偽造,,后來才涂上他的血。關于鋤頭把長度問題,測量人員稱當時是目測,、有誤差,。案發(fā)后同在現(xiàn)場的張滿并不認可,“他們的小箱子里什么測量工具都有,?!?/p>

1996年3月28日,公安機關以涉嫌故意殺人罪將張滿的兒子張銀鋒收容審查,,直至1996年11月18日解除收審,。1996年3月29日,張滿妻子張玉吉也遭收容審查,,直至1996年11月9日解除收審,,原因是妨礙偵查。

張滿回憶,,需要幾次連續(xù)穩(wěn)定的“有罪供述”才能算認罪,。由于自己的“假口供”只在同一時間做出,他經歷了第二次“折磨”,。1996年8月,,他一直被銬在椅子上,除了上廁所,,持續(xù)21天21夜,,期間,大臺燈一連七八天照著他的眼睛,,燈泡后來都燒掉,,組合音響也開到很大聲,持續(xù)刺激耳朵,。其他干警有看不下去的,,有時候把音響和燈泡關上。

“搞死掉就搞死掉,,不能再做假口供,?!睆垵M挨過21天,,又被送回看守所。出來的時候,,身上只有幾個虱子,,回去的時候,全身都生滿虱子,,用熱水澆了好幾次才好,。

刑偵大隊的教導員跟張滿談話,“張滿,你關了二十幾個月,,性格一點都沒變,,你態(tài)度好一點,早就放回去了,?!?/p>

“我沒有罪,讓我怎么態(tài)度好,,8天8夜那次我做的是假口供,,現(xiàn)場有證據(jù),不是我張滿干的,,我反復說沒罪,,態(tài)度好就是你們說我有罪我就有罪?”

一審結束兩年后,,張滿收到了審判長何晶平送來的判決書,,判決書日期顯示為開庭次日,即1997年3月26日,。法院一審認定張滿犯故意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判決書稱,,“張滿殺人手段特別殘忍,,情節(jié)特別嚴重,社會危害極大”,,同時寫道,,“鑒于本案的實際情況,應酌情考慮從輕處罰,?!?/p>

對于“實際情況”,,判決書沒有展開描述。1996年,,張滿家人收到一封扔到院子里的匿名信,信封印著“云南省公安廳”,,落款為“同情人”,里面寫道,,“公安局領導內部對此案看法不同,,有分歧”,。

這份判決引發(fā)了三方不滿,張滿稱遭刑訊逼供,、自己沒有殺人,,提出上訴;王世明對量刑畸輕,、民事判決賠償金額過低(6000元)不滿,,上訴;大理州檢察院認為“量刑畸輕”,,提出抗訴。

1999年,,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二審維持原判。此后,,張滿在獄中不斷申訴。直到2011年,,張滿因病獲準保外就醫(yī),、監(jiān)外執(zhí)行。2018年3月,,張滿服刑期滿,解除社區(qū)矯正,。2019年11月13日,,云南省人民檢察院向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再審建議,建議重新審理該案,。

破碎?

張滿被抓后,,家庭,,乃至整個村子出現(xiàn)了不少他不知道的變化。

最初,,張滿的多名親戚(兄弟、侄子,、侄女婿等)被先后被帶到公安局接受詢問,,檢驗掌紋,、腳印。

四弟媳婦楊瑞仙作為王學科的鄰居,,多次被拉去審問。后來她因驚嚇過度患上尿失禁,,聽見小車的聲音“心就提到嗓子眼”,。楊瑞仙稱,她聽說一個秘方,,把豬心戳三個洞,,一個放紅糖、一個放冰糖,、一個放桂圓,煮來吃了很長一段時間,,恐懼才慢慢平息,。

多年之后,,楊瑞仙的兒子初中畢業(yè),,想去當兵,各項標準都通過了,,卻因為一紙舉報信稱“他的二爹是殺人犯”,參軍未果,。如今,,這個渴望參軍的男孩已變成中年男人,在當?shù)刈龉卉囁緳C,。

當?shù)鼐揭恢睕]能找到“對得上號”的人,,懷疑張滿是和他人協(xié)同作案。下兌村有個婆婆和張玉吉關系不錯,,比張滿小兩歲,,經常到張家串門。張滿家的院子寬敞,,有次她來曬玉米,,不久后也被警察帶走,回來稱張滿是殺人犯,。

2020年12月,,婆婆向《南方人物周刊》回憶,警察開車送她到村口,,告訴她,,“以后你不要去他家閑”。從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沒人再去張滿家,。

張滿的母親久不見兒子,精神狀態(tài)不好,,一家人瞞著她,,說張滿到外面去開會,每次一有警察上門,,張母就趕緊戴上帽子,,躲到衣柜后面,,大叫“壞人來了,壞人來了”,。

張滿兄弟姐妹7人,父親在2011年大年初二離世,?;钪臅r候,,張滿的父親經常寬慰母親,,“不要怕,他會回來”,。去世之前,,父親留了500塊錢,交給張滿的大妹說,,“你二哥回來的時候,,我可能等不到了,,把這500塊錢留給他,?!?/p>

1994年,,張滿的女兒張銀華尚未成年,。張滿被抓后,,她打定主意不嫁人,等父親出來,。直到張滿在獄中傳信給她,,“你嫁人吧,?!背黾弈悄辏?6歲,。

被抓后,張滿和妻子張玉吉有過短暫的相見,。那是1996年的3,、4月間,,張玉吉從大理市第二看守所被提出來,,在大理市第一看守所住了一晚,。當時張滿就關在這間看守所。第二天,,張滿和張玉吉,,以及另外三人坐同一輛車轉監(jiān)獄,。

路上車壞了,,警察把張滿和張玉吉就近送到七里橋派出所,,兩個人關在一起,。張玉吉見面就哭,,張滿說,“不要怕,,你哭什么,,我張滿沒罪?!倍虝旱南嗑酆?,他們被帶到第二看守所,看守所回復“關不下”,。兩人車都沒下,,又讓人拉走了。

1994年,,在張滿作出“有罪”口供后,,案件尚處在偵查階段,但風聲已經傳到王世明耳朵里,。王世明在村里拉起橫幅,,控告張滿是流氓。張玉吉忍不住出去跟他對罵,。

想到當年轉監(jiān)時見到張滿的樣子,,她比劃著向本刊記者回憶,“胡子那么長,,都到胸前了,。”張滿在一邊補充,,“沒那么長,,玉吉記錯了,只有指節(jié)那么長,,她當時嚇壞了,?!?/p>

申訴?

羈押歲月漫長,張滿一直堅持喊“冤”,。

年歲漸長,,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在監(jiān)獄里做火柴,、撿豆子,、摳核桃、掐辣椒把兒,。獄友勸他軟一些,,寫個不能勞動的申請。張滿拒絕,,“我不求這些人,。”

張滿讓獄友用針幫他在手臂上刺字,,左邊一個“冤”,,右邊一個“仇”。他在監(jiān)獄里經常寫材料,,讓獄警拿去寄,。幾千號犯人里,申訴的屈指可數(shù),。他們這幾個申訴的,,被認為是“反改造”,其他人就屬于接受改造,。

當時監(jiān)獄考核采取記分制,,包括生活、勞動,、衛(wèi)生,、改造等,犯人得到200分可以記一個功,,能獲得減刑機會,。凡是申訴的人,改造分為零,,認罪伏法可以得20分,。張滿由于申訴,月月得180分,,一直減不了刑,。

直到2004年,監(jiān)獄管理局出臺新的考核辦法。2005年,,張滿轉為有期徒刑,。2011年,張滿因患病保外就醫(yī),、監(jiān)外執(zhí)行,。

出獄后,張滿一直身體不好,,住在岳母家,。2015年,他感到身體有好轉,,和張玉吉回到下兌村,,“我身體好點兒了,要回去辦我的事,?!?/p>

他假借看病,到昆明去找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申訴,,法院表示已經駁回,,讓他找最高人民法院,。張滿開始新一輪的“寄信”,。

申訴信每次都是手寫,足足有101封,,底單密密麻麻,,上面是生銹的軍綠色鐵夾子。信有的是寄到北京,,有的是寄到昆明,,收件單位很多,從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委員會辦公室,、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到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云南省檢察院等,。

張滿每個月都會寄一次材料,普通掛號信一封八九元,,特快信得21元一封,。他家里經濟條件不好,這些底單基本是普通掛號信,。

2018年5月,,由于案情的諸多疑點,云南省檢察院介入此案,進入復查階段,。2019年11月13日,,云南省人民檢察院向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再審建議,建議重新審理該案,。刑事申訴復查通知書顯示,,經復查認為,原生效裁判認定張滿故意殺人的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申訴人張滿的申訴理由部分成立。

這讓張滿看到了希望,。他告訴本刊記者,,就是靠這股氣兒撐到現(xiàn)在。張滿今年75歲了,,有高血壓,,每天都要吃藥,妻子張玉吉因受刺激患上腦梗塞,。他倆每人每個月能領107元“老人錢”,,張滿因是退役軍人,每月能再領200多元,。

老兩口在村里還有4畝地,,已經無力耕種,大塊的包給別人,,一年能有2000元收入,。一些小塊的、沒人要的地,,他就種些小菜,,平時到田里轉轉,撿些廢料喂雞,。

家里住的房子是1980年蓋的,,是下兌村第一座二層水泥平頂房。張滿本來打算蓋一層,,在建筑隊的王世明建議直接蓋兩層,,親自畫了圖紙,還借給他300元,。

時間仿佛在這個家里停滯了數(shù)十年,,如今這里已是全村最破的房子,木制的門窗,、昏暗的光線,,客廳的陳設還保留著上世紀80年代的模樣,。

幾年前,王世明離世,,故人不再,。只有張滿等在原地,“等一個清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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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5 第830期 總第830期
出版時間:2025年05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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