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聶陽欣 ?發(fā)自河南焦作、河北張家口,、黑龍江佳木斯,、哈爾濱
封面圖/劉博文
編輯 ?黃劍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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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沒見過他長大后的樣子?！?/p>
何樹軍常常聽到這樣的質(zhì)疑,，當她看一眼就判斷別人提供的照片是不是她兒子李飛時。2000年,，她12歲的兒子李飛在位于河南焦作市的家附近失蹤,。如果不出意外，他今年應該32歲了,。
何樹軍請山東省公安廳林宇輝警官畫了一張兒子李飛30歲的模擬畫像,，放在尋人啟事上。但她辨認線索照片時,，不需要借助這張畫像,，她有自己的方式。
“我的兒子長著彎彎眉,，鼻子很有立體感,，耳朵向外突出，有一點扇風耳,，耳尖最高處與眼睛齊平,。
“我的兒子的眼睛小，單眼皮,，只有在生病的時候,，才會有一點內(nèi)雙。
“我的兒子的嘴角是往上翹的,，看著就喜慶,，像我一樣。我們的下巴都尖尖的,，即使長胖了,，下巴的骨骼依然明顯?！?/p>
那些先前抱有懷疑的人，聽到這里,，看見何樹軍描述時臉上溫柔的神情,，都會沉默，繼而相信,，也許正是這樣的母親,，才能忍受尋子旅途中所有的苦難。
二十年來，何樹軍除了工作,，其余時間幾乎都在尋找兒子,。2019年從公安局退休后，她在短視頻平臺上發(fā)布尋子信息,、接受媒體采訪,，希望讓消息擴散得更廣，從而接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線索,，之后一條一條去實地查明,。
希望和失望
幾條線索串聯(lián)起這一次旅程。何樹軍打算在2020年12月17日出發(fā),，從焦作一路北上,，途經(jīng)張家口、佳木斯,，最終抵達漠河,，每一個地點背后都是一種可能。
北方大地寒風過境,，進入最冷的季節(jié),。何樹軍幾乎沒經(jīng)歷過零下十度以下的天氣，提前找親戚朋友借了羽絨服,、長靴,、帽子和圍巾。安頓好生病的母親后,，她背上書包,、小挎包，帶上定制的,、印有尋人啟事的26寸旅行箱出發(fā)了,。箱子拎起來很輕，里面只有幾件衣服,、用保鮮袋裝的洗漱用品,、一疊尋人啟事。
她是一個和善的女人,，逢人先笑,，用“乖”或者“親”來稱呼對方。人到中年,，她的體態(tài)樣貌呈現(xiàn)出長期疏于管理的粗糙感,，體形有些臃腫，臉上皺紋多,。眼睛因時?？奁∧[,，眼袋很深。兩頰肌肉松弛,，但依稀能看出年輕時候是張標致的鵝蛋臉,。
沿著太行山脈穿越數(shù)個山谷，火車抵達張家口,。何樹軍下了火車,，匆匆吃過午飯，趕去確認線索,。上個月,，一位網(wǎng)友給她留言，說張家口市區(qū)有一位盲人按摩師,，長得像李飛,。按摩師的母親說他是出車禍致盲的，網(wǎng)友覺得蹊蹺,，別的地方都沒事兒,，獨獨眼睛瞎了？“說不定是買來的孩子,?！?/p>
這條線索符合何樹軍對李飛狀況的猜測：李飛12歲失蹤，對家是有記憶的,，這么多年不回來,，如果不出意外，那多半是瘋傻或殘疾的狀態(tài),。
盲人按摩店在一個小區(qū)單元樓內(nèi),，平日上門的都是熟客。何樹軍佯裝來張家口旅游,，坐火車太長時間,，過來按一按腰背。腰疼是真的,，她已經(jīng)受不了長途顛簸,，在火車硬臥上，得把被子卷成團,，墊在腰后靠著,。
何樹軍要找的男技師正在給一位老人按腿。她坐在旁邊沙發(fā)上等候,，一邊觀察男技師,，一邊和他搭話。幾個回合下來,，她確定了男技師符合李飛的兩項重要特征——左手斷掌紋,，有兩個頭旋。何樹軍看向男技師的目光熱切了幾分,，她想繼續(xù)問些什么,，卻卡在了口中。
老人按完了腿,，起身離開,，何樹軍按照男技師的指點在按摩臺上躺下，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我們是河南焦作來的,，你去過焦作嗎,？什么時候來玩一玩?！?/p>
男技師想了一會兒,，說：“我記得焦作發(fā)生過一場大火災，好像是一家錄像廳起火,?！?/p>
何樹軍聲音激動：“對對對，在2000年,，你怎么知道,？你當時在焦作？”
“不,，我看新聞上說的,。”
“你當時幾歲,？”
“我二十幾歲了,。”
“不對吧,，你當時應該十幾歲,。”
“不,，二十多了,，我現(xiàn)在都快五十了?！?/p>
何樹軍一怔,，抬頭看他：“你看著就像三十多歲的人?！蹦屑紟煿恍?，說她真會夸人。
“你幾歲的時候盲的,？”何樹軍不甘心,。
“六七歲,，我是自己玩剪子弄瞎的。我還記得小時候看的最后一部電影是《賣花姑娘》,，（1972年的朝鮮片）,，我當時三歲多?！?/p>
何樹軍不再問了,，安靜地趴在按摩臺上。男技師寬厚的手掌繼續(xù)有規(guī)律地推揉著她的腰部,，平穩(wěn)又蘊藏力量,，令她間或發(fā)出一聲沉悶的痛呼。
從按摩店出來,，何樹軍解釋道,，焦作市那場大火發(fā)生在2000年，天堂錄像廳電熱器發(fā)熱引發(fā)特大火災事故,，她的兒子李飛當時跟她討論過這一事件,，“他說媽媽，這場火燒死了很多人,?！边@名技師也是她找到的第二個左手是斷掌紋、有兩個頭旋的人,，前一個她沒見到,，只通過西安警方做了DNA比對。
同行的攝影記者邊錄邊問：“你失望嗎,？”何樹軍說：“失望,，我每一次都在希望與失望之間反反復復，也許有一天我會麻木,?！彼@得很平靜，只在回程路上,，車內(nèi)無人說話的時刻,，抬手擦了擦眼睛。
山和海
男技師被證實不是李飛,，但體貌特征非常像,，這依然鼓舞了何樹軍，說明她現(xiàn)在逐漸能獲取到高質(zhì)量的線索,。沒有借助媒體和互聯(lián)網(wǎng)公開尋子的時候,，她的線索來源非常有限，需要自己去外地發(fā)尋人啟事,，或者拜托焦作的運煤司機往外帶,，然后在家等待電話,。得到的信息往往也很模糊——沒有照片、沒有特征描述,，只是說有“2000年來歷不明的孩子”“十幾歲被收養(yǎng)的孩子”,。
何樹軍每一條都去查證，利用節(jié)假日的時間自己開車找過去,。有時候要去的地方很遠，要把假期攢起來一塊兒用,。
收養(yǎng)或買孩子的人家多在農(nóng)村,，何樹軍去找過幾次就知道，每個村子都會保護自己的村民,，“一旦打草驚蛇,，不僅見不到這個孩子，即使確認了孩子是你的,，也帶不走,。”她也不想打擾別人的正常生活,，怕影響孩子和養(yǎng)家的關系,。有時候進不去村子，她就在村口守著,，幾天幾夜,，等孩子出來。
更多的時候,，她一條線索都沒有,，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進山找。焦作市北部橫亙著太行山,，進山就是太行道,，以路似羊腸而聞名，兩側絕壁陡聳,，險峻異常,，往北直抵山西晉城。兩地之間層層相連的山峰和山谷,，何樹軍全都找遍了,。
李飛失蹤的那個冬天,，她就開始進山。那時候焦作市還有煤礦,，山區(qū)沒被開發(fā)成景區(qū),，進山很方便,，經(jīng)常有逃犯藏匿其中。她想,，李飛會不會被人綁到山里出不來,？會不會被關在某個山洞里暗無天日地生活？她沒有心思去計較山里的艱苦,，渴了舔樹葉上的露水,，餓了生吃泥地里的野菜，困了找個山洞睡一覺,。
也有十分驚險的時刻,。有一次山里下雪了，何樹軍的侄子何志華陪她一起進山,，山道狹窄泥濘,，何志華一腳踩進雪里，鞋子陷了下去,。拔鞋子的時候,，何樹軍沿著山路滾了下去，直直摔在懸崖前,。那天他們提前返程,，從山里出來的時候，何志華看見姑姑身上的泥已經(jīng)干了,，留下一塊又一塊的臟印,，看著“比乞丐還像乞丐”。
沒有線索的時候,，夢都成了線索,。夢中有個老人告訴何樹軍，李飛在靖海,。何樹軍醒來一查,，真的有靖海這個地名，是廣東省惠來縣的一個鎮(zhèn),。她跑去靖海找人,，有學生說，他們學校旁邊賣水泥的店里,，有一個生活特別苦的短工,，被人看管，不讓和別人說話,。何樹軍找到水泥店,，在外面守了三天兩夜，沒看見這個人，實在熬不住了,，找派出所求助,。派出所把孩子找出來了，結果發(fā)現(xiàn)是店老板的親戚,，他有自由活動的時間,，沒有被人控制。
外人聽起來像捕風捉影的線索,，何樹軍也要去查證一趟,。2003年，懷疑李飛被拐去海南,，她騎著自行車去摸排海南島西岸的鄉(xiāng)村,；2008年，聽說廬山有一群耍雜技的小孩,，她坐船就去了；2012年,，她猜想李飛會不會是出家了,，于是花了30天時間從成都騎車到西藏，沿途發(fā)尋人啟事,。二十年來,，跨越山川河海，除了新疆和東北,，其他省份她全涉足了,，可是沒有任何收獲。
很多網(wǎng)友給她留言“你的孩子可能死了”“你接受現(xiàn)實吧”,，她特別生氣：“你以為我是不接受孩子的死嗎,？如果確定死了也好，兒子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受苦,，我放心了,。但現(xiàn)在不確定，我每次想放棄的時候,，就會想到兒子是不是在哪兒受苦,，我放棄不了?！?/p>
每次接到關于男童尸體的線索,，何樹軍和前夫李立虎會一同去辨認。她還一直關注失蹤人口檔案庫,，無名尸的DNA也會被錄入庫中,，但至今還沒有和李飛相似的尸體信息。
她并非不接受死亡，只是想要結果,。
真消息,、假消息
何樹軍到張家口還想見一個人。他自稱十幾年前被拐賣,，和李飛一起被關在漠河的一個小島上,，每天學偷盜扒竊的手段，后來他們都逃了出來,。他對何樹軍說,，他百分之百肯定，那就是李飛,，只是不想回家,，也不想跟何樹軍相認，但他會想辦法弄一根李飛兒子的頭發(fā),，給她做親子鑒定,。
等了好幾個月，頭發(fā)沒來,，也沒有下文,，何樹軍打算和他見面詳談。實際上,，她覺得這個故事很可疑,，東北怎么會有小島？李飛怎么可能不想認她,？可是這個人又能說出很多被拐賣的細節(jié),，也沒有開口要過錢，如果是騙子,，他圖什么呢,？
何樹軍見識過很多騙子，有一上來就要錢的,，還有人一張口就喊“媽”,。“一開始聽到會有點激動,，但我知道肯定是騙子,，要能喊媽早回家了?！庇幸粋€人在微信上向何樹軍堅稱自己是李飛,，問能不能回來和她一起生活。何樹軍讓他去公安局做DNA比對,，他答應了,。接下來，他三天兩頭向何樹軍要錢，說要買手機,，買火車票,。何樹軍始終就回一句話：結果出來了嗎？最后這個人放棄了,，問能不能認她做干媽,。還有人做得更極端，在電話里一邊抽自己一邊哭,，說：“媽,，快給我一百萬，我被別人控制了,?！?/p>
面對騙子，何樹軍也很有耐心,。心情好的時候,，就慢慢問對方各種問題，往往是對方不耐煩了,，把電話掛掉,。心情不好的時候，何樹軍就把對方教育一通,，對方悻悻地掛斷電話,。
在距離張家口市區(qū)大約80公里的村子里,，何樹軍找到了那個自稱與李飛一起關在島上的小伙子,。他身材高壯，皮膚黑紅,，額頭寬大,，說一口本地方言，發(fā)音含混,，何樹軍有些聽不懂,，一個問題要反復問好幾遍。
“你說的那個人跟你說他叫李飛嗎,？”
“我們不問名字,，但我肯定他是李飛?！?/p>
“他現(xiàn)在是在哪兒,？漠河什么位置？”
“就在那頭兒,，別找了,，你找他也不回來。”
“為什么,？他不要媽了,？”
“他心里有恨，恨你們不找他,?！?/p>
談話持續(xù)了幾個小時，從餐廳轉移到小伙子家中,，他最終同意第二天安排何樹軍與他口中的李飛見面,。傍晚，何樹軍回到張家口市區(qū),，小伙子發(fā)來一張清晰的圖片,，圖片上的人與李飛的模擬畫像幾乎沒有半點相似，反而非常像小伙子本人,，只是臉型更瘦一點,。何樹軍直言，這不是李飛,，明天如果是見他,，那不必了。對方回復,，要承擔何樹軍來張家口的路費,，何樹軍沒要，對他說,，“你是個好孩子,，謝謝你?！?/p>
她一時之間拿不準,，這個人到底是騙子，還是不想讓她見李飛,，拿其他人的照片糊弄她,。她問在場的每一個人，打電話問朋友,，所有人都勸她,，這個人說的是假的——他說不出李飛所在的地址，說話前后矛盾,，邏輯不通,。可何樹軍沒辦法停止猜測,，她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去一趟漠河,。
下圖：去往佳木斯的火車上,，何樹軍摳掉饅頭上的霉斑繼續(xù)吃 ?圖/本刊記者 聶陽欣
落差感
何樹軍對每一個人都很友好，即使在心里暗罵對方是騙子,，表面上還是非常親切,。攝影記者跟拍了兩周，在他的鏡頭下,，何樹軍沒有跟人紅過臉,，鬧過急，她總是謙卑的,。有一天夜晚,，何樹軍在商場門口看到一個乞討者身邊圍著幾條流浪狗，特意轉身回去,，給了他十塊錢,，雙手合十，祝他好運,。攝影記者覺得,，她非常善于或者說習慣與其他人搞好關系。
這種特質(zhì)使得她能盡可能地獲取有利的支持,。在外遇到困難的時候,，她會尋求當?shù)鼐降膸椭⒃谑潞笏蜕弦幻驽\旗,。有記者同行的時候,，她主動詢問能否順便住一間房。有當?shù)鼐W(wǎng)友要請她去家里吃飯,，開車接送她,，她也不會拒絕。她將外界的幫助控制在合乎人情的范圍中,，很多人直接給她打錢,，她從來不收,，即便很缺錢,。
何樹軍每個月退休工資3800元，要靠母親,、大哥,、侄子的接濟才能維持尋子花費。她不知道這樣的花費要持續(xù)到什么時候,。她用度節(jié)儉,，給自己準備的出門食物一定是饅頭、榨菜和小米粥,。饅頭即使發(fā)了霉,，也要摳下外層的霉斑繼續(xù)吃,。她舍不得坐動車和飛機，忍著腰疼也要坐硬臥,。
獨自在廣東尋子時,，何樹軍舍不得住宿，跟著流浪漢一起睡橋洞,，整晚不敢睡著,。想到這些，她就哭：“那一刻我想,，我（原來）是一個警察,，有體面的工作、不錯的收入,，足夠養(yǎng)活自己,，卻淪落到這個地步?！?/p>
她在廣東有相處很好的同學,。她以前帶李飛去旅游時，同學開著粵港兩地通用牌照的車,，載著他們?nèi)ハ愀劭戳艘蝗?。孩子出事以后，她不再去見那些同學了,，“落差太大了,，我像一個乞丐?！?/p>
何樹軍將恐懼和落差感視為最大的兩個心理障礙,。她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從小嬌生慣養(yǎng)。她記得小時候,，父親不管多晚回家,，都會把她抱起來，和她玩一會兒,。母親給她背上一個小挎包,，里面裝著切成小塊的甘蔗、嗑好的瓜子仁,。
嫁給李立虎后,，何樹軍依然是什么事兒都不操心的小女人。婆家最初很窮,，后來李家兄弟合伙開裝飾公司,，變成焦作有名的富商,。“那時候我要什么,，飛爸都給我買,，我是焦作市第一個騎摩托車的靚女，沒油了我直接扔給飛爸讓他給我加,?！彼貞洝?/p>
她脾氣硬,，孩子剛上小學時,，李立虎開始了酒后家暴。她立刻離了婚,，只是為了孩子的成長,，繼續(xù)住在婆家。她是警察,，平日里都是她幫別人解決問題,，沒開口求過人。李飛失蹤后,，一切都變了,，“我見誰都鞠躬，我看著每個人的臉色跟他們講話,，求他們接尋人啟事,。”
剛丟小孩前兩月,，她不知道李飛會經(jīng)歷什么,，日夜驚懼，嚇到坐在痰盂上起不來,，尿液淋漓不盡,。她姥姥說，抽一支煙吧,。她不停地抽煙,，緩解了不少。她后來外出尋子,，隨身必備一包煙,。有時候進山,，三五十里不見一個人,，山谷回蕩貓頭鷹凄厲的叫聲，她害怕極了,，點起一根煙,，不吸進肺里,，就圖一個心理安慰。
她有被徹底擊潰的時候,。李飛失蹤的第三個月,，她用刀割腕自殺，被家人及時送去醫(yī)院搶救,，至今左手腕上還有一道淺淺的傷疤,。搶救回來后，母親對她說：“你兒子可能還在等你接他回家,。你死了,，孩子誰去找？要是孩子沒了,，你現(xiàn)在可以去死,，你活著也是痛苦，你不用養(yǎng)媽媽,，你哥哥姐姐會養(yǎng),，你安心去死?！?/p>
從那時起,，她打定主意要一直找下去。
“我二十年來就做一件事,，尋子,，沒有個人生活，好像一生就要過完了,，可準確地說,，我是因為找他，多活了二十年,?！?/p>
一個人的偵查
在去漠河之前，何樹軍要先去辦一件重要的事,。她乘上一列從北京出發(fā)的綠皮火車,，穿越東北三省，在冬至日抵達邊境上的佳木斯,。
她來找一戶1999年丟失孩子的人家,。她在“寶貝回家網(wǎng)”上看到，這戶人家的孩子郭鵬丟失時,，與李飛年紀相仿,，當時也有人打電話來要過錢，交錢地點同樣在火車站,。最為關鍵的是,，它發(fā)生在佳木斯,。對于何樹軍來說，這些信息足夠使她相信,，兩個案件是同一伙人所為,。
2000年9月10日發(fā)現(xiàn)李飛失蹤后，何樹軍第二天就去電視臺登了尋子信息,，在大街小巷分發(fā)尋人啟事,。隨后幾天，她陸續(xù)接到幾通自稱是綁匪的電話,。第一通電話在11日晚上響起,，對方開口要50萬，在火車站交錢,。她一邊備錢,，一邊報警。交錢的時候,，對方察覺到有警察,，跳上火車跑了，沒能抓到,。
2020年12月22日 在佳木斯市一家商場門口,，何樹軍施予一位流浪者零錢，并祝福對方,。 圖 劉博文
從這時候起,，何樹軍展現(xiàn)出她作為警察與其他尋子家長的不同之處。她備錢的時候,，在每一張錢上都做了只有她才知道的標記,。如果綁匪拿到錢，她能靠著標記摸出他們的行動線,。在打第一通電話的人跑了以后,，她連夜記住了焦作市所有電話亭的分布地點，那個年代少有私人電話,，打電話一般用路邊電話亭,，每個地點的號碼是固定的。之后的幾通電話,，剛打來,，何樹軍就知道對方在哪兒，警察去抓,，無一遺漏,，可他們都只是來騙錢的，根本沒見過孩子。
線索斷了,，何樹軍越發(fā)對第一通電話耿耿于懷,。這幾通電話里,，第一通索要的金額最大,，50萬，何樹軍聽到的時候甚至以為對方在開玩笑,。2000年,，焦作市人均可支配年收入是4007.59元。打這通電話的人怎么知道,，他們家能備出這么多錢,？何樹軍覺得，第一通電話可能就是綁匪打來的,，并且是熟人作案,。
她和李立虎想出兩個嫌疑人，一個是廣東茂名的建筑商,，另一個是李立虎的發(fā)小,，與李飛十分親密，卻在李飛失蹤后失去了聯(lián)系,，而且這個人吸毒,，需要大筆錢，有作案動機,。警方排查后得出結論,，兩人均沒有作案時間?？墒呛螛滠姴徽J,，李立虎的發(fā)小有個哥哥，當年在佳木斯做倒賣二手車的生意,。有工具,，有人脈，有手段,，未必做不成這件事,。但警方?jīng)]有采納她的觀點。
此后,，她每次向焦作市公安局警察問起李飛的案子,，得到的回復都是“在辦”。她自己在焦作市公安局法制辦工作,，為了讓領導更重視李飛的案件,，她搬到單位宿舍住，除了完成行政復議的本職工作，還承擔了全市大中小學的法制講座,?！拔也皇撬枷攵嘞冗M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兒子,?！?/p>
2017年，何樹軍被公安部評為先進個人,，全河南省只有五人獲評,。她有了底氣，找市局領導求助,，希望能將李飛的案子重新立案,，用高科技手段再偵查一遍。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案件多年來無人過問,，甚至卷宗也丟失了，找了將近一年都沒找到,。最后她以死相逼,，市局黨委成立找卷小組，三天把卷宗找了回來,，卷宗上的記錄還停留在2000年,。
2020年，她尋子的故事漸漸在網(wǎng)絡上傳開,，很多人向公安部打拐辦詢問案件進展,。 9月，打拐辦負責人在直播間里統(tǒng)一回復：李飛的情況特殊,，事發(fā)時,，“有明確的嫌疑人留了信，打了電話”,，被定性為綁架案件,；因為何樹軍本身是民警，不知道這里面有沒有一種報復心態(tài),。
何樹軍非常疑惑,，她從來沒有見到過信件。她多年來做行政復議,，連案件當事人都不接觸,，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引來報復。她只知道,，她要靠自己,。
愛與勇氣
何樹軍計劃在佳木斯找到郭鵬的家人,，如果他們真的認識一個倒賣二手車的人，她就去找公安局提出并案,，調(diào)查李立虎的發(fā)小與他哥哥一起作案的嫌疑,。
郭鵬家人沒在“寶貝回家網(wǎng)”上留電話。何樹軍也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住哪兒,。她先去了郭家當年報案的佳木斯長青派出所,。民警說，二十多年前的案子,，卷宗已經(jīng)找不到,，那個孩子的父親逝世了,，家中只剩下寡母和長姐,。他們試圖幫她聯(lián)系上孩子的母親，但檔案庫里也沒有聯(lián)系方式,。
何樹軍又來到二十年前這戶人家住的村子,，如今這里已經(jīng)改造成社區(qū)。社區(qū)居委會說他們對這戶人家毫無印象,，也查不到相關的任何信息,。一籌莫展之際，社區(qū)治安聯(lián)防隊的老隊員告訴她,，他在這個片區(qū)生活了幾十年,，與郭鵬一家相熟。他給何樹軍撥通了打給郭鵬媽媽的電話,。
何樹軍興奮地對電話那頭說,，她也是丟失孩子的家長，現(xiàn)在有個線索,，可能幫兩家都找回孩子,，能不能見個面？郭鵬媽媽遲疑,，一會兒說自己住在哈爾濱,，一會兒又說自己無力找孩子，始終沒同意見面,。何樹軍追去哈爾濱,，再次撥打她的電話，說自己已經(jīng)找了兒子二十年,，不想放棄,。郭鵬媽媽婉拒了，說現(xiàn)在在幫女兒帶孩子,，抽不出時間,，也不想打破平靜的生活。
何樹軍感到氣餒，但她理解對方的心態(tài),。這么多年尋子路上,，她見過太多找孩子的人。有的非常幸運,，只需一個契機就能找到,。她幫助過一個母親尋找離家出走四五年的孩子，剛把尋人啟事發(fā)在短視頻平臺上,，那個孩子就看到了,，回來和母親團圓。也有的和她一樣,，找了十幾年都找不到,，慢慢地，有人就不找了,，重新有了孩子,，照顧家庭，再也抽不出時間和精力,。
被郭鵬媽媽拒絕的那天晚上10點多,，何樹軍接到一個中年男子打來的電話，語氣誠懇,，說他與何樹軍同齡,，也是河南人，有相同經(jīng)歷,，知道找孩子真的很折磨人,。看到何樹軍的故事,，他感動到掉淚,，本來不想這么晚打擾她，可還是想打個電話,，為她鼓氣,。
何樹軍對他表示感謝。男人突然就哭了：“我兒子丟失13年了,，剛開始幾年我也一直在找,，可是后來不找了，我對不起我兒子……”末了,，他說,，“你真的很偉大，一個女人那么弱勢,，可是為了找孩子,，可以這么堅強,。”
掛斷電話后,，何樹軍也哭了,，她沒辦法像其他人一樣去過新的生活。她永遠是李飛的媽媽,。
她記得與李飛相處的點點滴滴,。李飛出生的時候，臍帶在他脖子上繞了幾圈,，她擔心順產(chǎn)會勒住他,，選擇剖腹產(chǎn)。李飛小時候指著路邊一攤積水說“江河湖?！?，何樹軍就帶著他去武漢看長江，去鄭州看黃河,，去杭州看西湖,，去天津看渤海,。她記得夏夜打蚊子時,，李飛對她說：“媽媽，你迎著蚊子的頭抓它,，然后把它放到窗戶外邊,。”冬夜外面寒風呼嘯,，李飛幫她把院子里的痰盂拿進屋內(nèi),。
她看見其他人教育孩子，也會想到給李飛當媽媽的經(jīng)驗,，她勸別人：“不要太強迫孩子,，他陪伴你的日子很少，以后就會去讀書了,，成家了,，孩子像一棵樹，越長越分岔,。以前我們當父母的時候就有點傻,。”
何樹軍也收到過其他孩子的留言,，說自己被拐了,，要是他的父母能像何樹軍一樣找他就好了。何樹軍每次都回復“抱抱你”,。
她想,，父母和孩子之間的愛,，無論隔多遠，無論多久沒見面,，都始終存在,。如果有一天能找到李飛，他看到母親二十年的努力,，一定會感受到她這一份絲毫沒有減損的愛,。
到漠河去
2020年12月25日，何樹軍到達旅途的最后一站——漠河,，當天最低溫為零下40度,，路面結了一層冰。因為在張家口沒有得到具體的地址,，何樹軍打算找警方打聽消息,，再去市場發(fā)放尋人啟事。
去了派出所后,，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漠河真的有小島。一位老民警告訴她,，在距離漠河縣興安鎮(zhèn)以北四公里的黑龍江上,，有一座古城島，那里曾經(jīng)是清朝和沙俄交戰(zhàn)的戰(zhàn)場,。島嶼在兩國邊境地帶,，距離城鎮(zhèn)實在太遠了，很多人都不知道這個地方,。
何樹軍第二天趕到距離漠河市區(qū)兩百公里的興安鎮(zhèn),，從村支書和上了年紀的村民口中，她得知張家口小伙子說的都是事實——2007年,，的確有一群外地人來到島上伐木,。可當何樹軍拿出李飛的照片給他們看時,，他們都說沒印象,，但也補充道，當時來島上伐木的人很多,，有可能是他們沒留意,。
李飛究竟有沒有在島上待過，需要上島才能求證,。目前,，興安鎮(zhèn)因疫情防控政策封鎖了上島通道。何樹軍只能先回家,，待來年解除封鎖后再上島,。
這趟東北之行依然沒有結果,，如同以往的每一次旅程。忍受嚴寒,，踏過冰雪,，何樹軍最后得到的，只是又一個新目的地,，不知道有幾分可能,。這不符合看故事的人對于結局的期待，很多網(wǎng)友給她留言：你這么找下去有什么用??？
何樹軍知道尋找的意義。
十天前出發(fā)的那個夜晚,，綠皮火車從鄭州開往張家口,，天空中隱約能看到星星?；蛟S是因為剛踏上新的路途,，何樹軍難得地展現(xiàn)出輕盈的神態(tài)，她用一種舒緩的語氣問記者：“你喜歡看星星嗎,？我小時候特別喜歡,，我想宇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說起黑洞,、時間和引力,，話鋒一轉，又說道：“其實佛教也是在探尋宇宙的真理,，我找兒子的時候，經(jīng)?？捶饘W的書,。我信兩句佛語，第一句是,，‘尋緣起,，不尋緣滅’。第二句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何樹軍的手機鈴聲就在這時響起,，有人來電提供線索,，在新鄉(xiāng)市某個村子里，住著一個精神有問題的男人,，可能是李飛,。何樹軍追問更詳細的信息,，對方說已經(jīng)離開村子，不了解,。
電話掛斷后,，對面下鋪的年輕男人神情驚訝地說：“我就是那個村子的，你需要我?guī)湍銌枂?？”他打了好幾個電話,，約定第二天告訴何樹軍結果，然后在新鄉(xiāng)站下了車,。
良久,，何樹軍說：“你看，‘尋緣起,，不尋緣滅’,。只要去找了，緣分就不會斷,?！?/p>
（感謝劉博文對本文的幫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