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楊楠 ?發(fā)自武漢 ?圖 ?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 ?編輯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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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用“遭遇戰(zhàn)”來形容武漢的抗疫,。一年多前,，沒有人知道武漢會成為人類遭遇新冠病毒大規(guī)模侵襲的第一戰(zhàn)場。2020年冬春之交的武漢成了歷史上的一個坐標系,。
描繪歷史很難全然按照它本來的樣子,，這意味著一種記憶的捕捉。新聞報道,、自媒體,、統(tǒng)計數(shù)字,、文件、影像等等幫助我們回到歷史現(xiàn)場,，仍只能傳遞不完整的信息,。只有危機時刻骨銘心的感受和記憶，才有可能將這些瞬息閃爍的歷史斷片一一組合,，喚回其中不斷消逝的深層意義,。
作為記錄者，僅僅一年時間很難讓我們去概括宏觀的改變,。但我們身處變化之中,。這其中，個體感受千差萬別：慶幸的,，幸福的,，釋然的，平靜的,，想要回報社會的,，還有每日以淚洗面的。
2020年的武漢,，在每個親歷者心中刻下或深或淺的印記,。這是歷史的意義不斷失落又被重尋的過程。歷史就在我們心中,。
康復
錢珞珈買了一臺單車機,，每天騎一會。他感覺像看著自己的右腿從沒有知覺到慢慢能走路,，身上慢慢長回40斤肉,。
去年1月，錢珞珈感染了新冠病毒,。他在雷神山醫(yī)院的重癥病房住了四十多天,，插管、做氣管切開,，上CRRT(連續(xù)腎臟替代療法)和ECMO(體外膜肺氧合),，把他從死神手里拽了回來。
“你知道鷹會重生么,？老鷹在40歲的時候,，會把自己的喙敲掉，拔掉自己的指甲和羽毛,，等待長出新的喙和指甲,、羽毛。然后老鷹就能再活30年,，活到70歲,?！边@是人編造的傳說，但是錢珞珈很喜歡,。他在清醒后讀到這個故事,，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老鷹，即將迎來重生,。
既然死過一次,，那就看淡生死吧。他是因為送父親去醫(yī)院而感染上新冠的,，“這就是命運,，是懲罰我這么多年不在父母身邊?！背鲈汉?，錢珞珈一直在家中休養(yǎng)，不急于重新工作,。
他恢復得還不錯,。肺部的纖維化吸收了大部分，四肢也慢慢有了力氣,。他還與治療自己的上海醫(yī)生保持著聯(lián)系,，“生病的感覺忘記了，但這些醫(yī)生不能忘,?！?/p>
另一位重癥康復患者裴阿姨則清晰地記得自己呼吸急促的感受。出院后,，她心有余悸,，到哪兒都戴著口罩。裴阿姨家中有三人感染新冠,。她以為自己不出門就和這個病毒沒關系,，不料因為年夜飯，被自己的舅舅傳染了,。
她今年61歲,，退休金每月兩千多元。她還在一個私營廠打工,，每個月工資四千,，只要全月無休，就能多拿150元的全勤獎,。這些錢她要用來照顧自己中風的丈夫和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父親。
“去年有半年沒工作,，又生病了,，你覺得很艱難么,？”我問。裴阿姨想了想說,，“如果那十幾萬的醫(yī)療費是自己出的,，那真是這一輩子最艱難的時候了?！弊畛跛恢乐委熧M是全免的,。她最惦記的是剛發(fā)病那會兒，兒子自費給她買了三萬多元的藥,，包括抗生素和丙球蛋白等,。她總想著兒子也不富裕，自己能不能把三萬多元還上,。
過了幾天,，我去拜訪易凡醫(yī)生。他曾是新冠肺炎危重癥患者,，從中心醫(yī)院轉院到肺科醫(yī)院,，再轉院到北京中日友好醫(yī)院分管的病區(qū)，光ECMO就上了兩輪,。
他仍在復健中,，很關心其他患者的現(xiàn)狀。我先把裴阿姨惦記三萬塊的事情告訴他,，又把采訪對象的癥狀說給易凡聽,。比如裴阿姨，她覺得自己恢復得不錯,，但仍乏力和失眠,。原來能做半天家務，現(xiàn)在給30平米的小屋子拖個地就出一身汗,。
乏力,、失眠、氣促是采訪中最常被提及的癥狀,，它們也出現(xiàn)在國家衛(wèi)健委的《新冠肺炎出院患者主要功能障礙康復治療方案》中,，方案給出了康復建議。
易凡是外科醫(yī)生,，左手尚未恢復到可以執(zhí)刀,。他想做些事情去幫助新冠肺炎患者康復。他對我說,，他認為康復還是需要一些系統(tǒng)訓練的,，比如在網(wǎng)上搜索“呼吸操”，“中日友好醫(yī)院的那套，別看就那幾個動作,，真的還挺有用,。”
有幾位康復的患者婉拒了采訪,，哪怕化名,，他們也不愿提及自己曾經(jīng)感染新冠肺炎。有一位在疫情后被公司辭退,，至今待業(yè),；有一位雖然復工，卻被同事避開,，自己觸碰過的桌椅總會第一時間被噴上消毒液,。我和一位滴滴司機聊起這些歧視，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這也怪不得別人歧視,，萬一復陽了怎么辦？”
今年1月21日,，中國疾控中心流行病學首席專家吳尊友說,，從全球疫情來看，復陽主要有三種可能：檢測失誤,、再次感染和病毒再次活躍,。若屬病毒重新活躍，暫未發(fā)現(xiàn)造成傳播的案例,。這意味著一個康復并經(jīng)過了隔離期的患者不具備傳染性,。當我把這些科學解釋告訴滴滴司機后，他嘆了口氣說,，“我們就是怕了,。”
新冠肺炎康復者錢珞珈和媽媽在家里,。錢的父親因為感染新冠去世,，他和媽媽也陸續(xù)被感染。錢是重癥患者,，當時用上了ECMO才搶救過來
不要遺忘
沈佳藝的手機里保存著許多2020年冬天的截圖和照片：1月14日,，官方宣布出現(xiàn)在武漢的新冠病毒能有限度人傳人；1月17日的一張微博求助,，求助者的父親感染病毒性肺炎轉院至金銀潭醫(yī)院,，但仍沒什么有效的治療方法；1月19日,，沈佳藝帶母親去武漢第六醫(yī)院看病,，拍了一張排長隊的照片發(fā)朋友圈說,，“有點后悔來了，不是肺炎這也要傳成肺炎”……
1月30日,，沈佳藝的母親住進隔離酒店,。她發(fā)燒咳嗽，吃盒飯喝中藥,。朋友勸沈佳藝申請拍個CT、轉到定點醫(yī)院,，她說：“現(xiàn)在醫(yī)院都沒地方,，非常時期，不好意思占用社會資源,?！?/p>
2021年1月，沈佳藝和朋友聊起去年此時,，最活躍的話題是母親在隔離點里喝的中藥是什么成分,。她以前不信中藥，但母親好像真是喝中藥喝好了,，“覺得不可思議,，很魔幻?！彼f,。沈佳藝想起一年前接受采訪，她說到母親在隔離中等待入院安排,，說到擔心自己已經(jīng)感染于是對爺爺說不要一起過年,，電話打著打著就哭了?！艾F(xiàn)在想起來,，這都不算事了?！?/p>
很多武漢人都在封城期間流過眼淚,，不是為自己，是為那些滿屏的求助信息,。在采訪一些沒有感染過新冠,、也沒有聽聞身邊人感染的武漢人時，他們都會對某幾個求助信息印象深刻：敲鑼救母的女孩,，為了給孫女和自己求床位而開微博的77歲爺爺,，感染后等床位的一家四口等等。
“經(jīng)?？?，就是因為看到網(wǎng)上那些新聞覺得好可憐，心很痛?！蔽錆h人喵喵說,。我想起去年2月采訪最早從長沙湘雅醫(yī)院援漢的ICU高年資護士，他們不似武漢本地醫(yī)生那樣會直接收到求助,。但每天打開手機看到的都是求助信息,，讓他們在休息時間難過得落淚。
武漢疫情留下了過往傳染病沒有的敘述方式,，比如這些印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求助信息,，也影響了許多人記憶的側重。疫情之前,，饒星宇不知道武漢市和湖北省的主政官員,，疫情后，饒星宇知道了新的省市領導,。他在封城期間從未出過家門,，至今對去電影院和餐廳還有些擔憂。留在家中時,，饒星宇在網(wǎng)上讀到了社會學家周雪光的疫情觀察隨筆,，覺得有意思，又去讀了周雪光的講義合集《組織社會學十講》,。他還翻了幾本陀思妥耶夫斯基,，覺得《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情節(jié)最為精彩，全部讀完,。在伊柳沙墓前,，阿廖沙·卡拉馬佐夫告訴孩子們如何不變成壞人，他說：“我們首先將是善良的,，這一點最要緊,，然后是正直的，然后——我們將彼此永不相忘,?！?/p>
武漢百步亭社區(qū)，每天早上都有老人在空地上打太極
親人
1月24日是父親的祭日,，2月4日是母親的祭日,。武漢姑娘璇子的父母皆因新冠肺炎去世于2020年。
去年生日那天,，她在父母墓前放上了一塊“凱司令”生日蛋糕,。那是她新嘗到的上海老字號西點，“這么好吃的東西,，也要給爸爸媽媽嘗一嘗,?！?/p>
有段時間，無論和朋友們聊什么,，璇子總會說到父母,，說父親喜歡聽戲、偷偷藏私房錢,，說父母每年去恩施做公益,，說著說著就哭起來。
這一年來,，璇子對自己情緒的“控制”越來越好,。她仍常提到父母，但眼淚少了許多,。傷痛隱含在言語間，她卻能摁住自己不落淚,。因為落淚會讓周圍的人一起傷心,，這并非她所愿。
今年1月24日,，璇子去給父親掃墓,，鄰居Sherry同去。因為封城期間的社區(qū)團購,，她們成了好朋友,。Sherry語速快，聲調爽朗,，她一邊燒紙,，一邊說：“叔叔阿姨今天初次見面啊，我們這就是認識了啊,。我們和璇子是好朋友,，一輩子的好朋友，你們放心啊,?！?/p>
父母去世后，璇子得到很多人的關心,。很少有人提及傷心事,，只是拉著她一起吃喝玩耍。
璇子給父母相鄰的墓主也燒了一些紙,?！皝砜锤改竵淼锰l繁了，會叨擾到左鄰右舍,?！毕噜彽哪贡弦部讨?020年冬春之交的日期,。
和璇子相似，小蘇的父母因新冠肺炎去世于去年1月底和2月初,。我們在去年2月有幾次聯(lián)系,，后來她刪掉了所有朋友圈，將微信頭像換成一個灰白的人像剪影,。這一年,，小蘇在工作中一切如常。但除了上班,，她極少出門,，不化妝不購物不聚會，有些怕和人聊天,?！傲氖裁茨兀看蠹铱傄獙δ惚硎疽幌玛P心吧,，但心意到了就好,，不需要當面來表達?！?/p>
“我的感覺和武漢其他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我的私人記憶大于公共記憶?！毙√K說,。我能清晰回憶起去年通話的內容，她說母親留給她最后的樣子是走進醫(yī)院的背影,，最后的聲音是一條5秒的語音,，大意是，我收到你的消息了,。她去父親的病房外偷偷看著他,，卻不敢讓他知道自己來了醫(yī)院。她問我武漢封城了,，會不會就是壯士斷腕被放棄了,。我說不會的不會的，全國有很多醫(yī)護都去了武漢,。然后自己也忍不住哭起來,。電話兩頭的人，那時都不知道轉折點會在何時到來,。后來小蘇也住院了,，得到了甘肅和廣東醫(yī)療隊很好的照顧。
璇子說,，無法與父母告別是她最大的遺憾,。母親留給她最后的字條是把陽臺上的水果和大白菜收好,。
入院前，小蘇的父親高燒且呼吸困難,，在家等待了很久,。他把家里保險箱的密碼又交代了一次，然后把微信錢包里所有的錢轉給了小蘇,。
小蘇經(jīng)常夢到父母望著自己,，不說話也不走動。她不會哭,，因為這是她的美夢,，她希望夜夜都有這樣的時刻。
英雄
劉莉莉是烈士遺屬,。武漢抗疫結束后,，她替丈夫接受了許多表彰。家門外貼上了“光榮之家”的門牌,，家門內一切如舊,。丈夫的皮鞋收在鞋柜，床頭依舊是雙人枕,。劉莉莉把丈夫的手機帶在身邊，因為她習慣于點開微信步數(shù),，她不想看到丈夫的微信步數(shù)每天都是零,。
有段時間劉莉莉沒法回家，這個家中處處都是共同生活十幾年的印記,，她一進門就喘不上氣,。過了三個月，這些如舊的布置反倒安撫了她,，丈夫或許并未離開,，只是今晚加班不歸。
她有時會盤算丈夫入院前最后的細節(jié),。比如陪丈夫去花市,。“他說你總是讓我一個人去,，你就陪我去一次呢,。以前因為工作忙和花市遠，怎么說都沒答應過他,，那一星期怎么回事,，就答應了?！边@類細節(jié)被劉莉莉反復想起,，似乎都有了臨別的意味,。
她翻出舊照：丈夫博士畢業(yè)留念、丈夫偷拍她做家務,、兩個人在結婚紀念日去江邊吃飯等等,。說起這些時她很開心。
最痛苦的時候是靠工作度過的,。劉莉莉與丈夫都是醫(yī)務工作者,。丈夫過世三天后，劉莉莉回到病房里搶救新冠肺炎患者,?！坝X得心里快崩潰了，只有上班,，只有在忙碌的過程中才能不去想這些事,。”曾與劉莉莉一起工作的援鄂醫(yī)生告訴我,，劉莉莉很堅強,，每天工作有條不紊，不提丈夫的事情,，也不哭,。
采訪當天，劉莉莉回憶了一些患者,，也一同討論了當下的常態(tài)化防控,，與任何一個接受采訪的抗疫醫(yī)護沒什么不同。她都是一個人獨處時哭,，這一年眼睛都哭“瞎”了,。“可能今后幾年我都接受不了他走了,。他自己還有抱負,。他說我們兩個人老了就回老家去住。至少一直覺得可以相處一輩子吧,?！?/p>
劉莉莉有時會在回溯丈夫的救治細節(jié)時感到遺憾，又很快打斷自己的思緒,，“那個時候治療都是摸索階段,，他也是幫助了探索治療的過程吧?！眲⒗蚶虻脑挵盐业挠洃浝厝ツ?月對姜利的采訪,，她當時描述了危重癥救治的艱難，然后說：“醫(yī)生認識這個疾病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代價是一條一條的生命,?！?/p>
得勝橋社區(qū)準備動遷，一些房產(chǎn)商支起廣告牌在街口推銷房子
善良
2020年6月,，北京一家醫(yī)院對一些武漢醫(yī)生做了心理評估,，結果最不好的是一位從2019年12月開始治療新冠患者的護士長，她一直工作到4月底,。
她無法立刻適應從高密度工作中進入日常,。“可能就是從高壓狀態(tài)離開后帶來應激綜合征吧,，”她說,。這位護士長不看和武漢疫情相關的報道，也不愿回憶那段經(jīng)歷,。她照顧的不是重癥患者,，記憶中沒有太多猝然離世，但一閉眼就是自己每天從早到晚奔波和響個不停的手機,。夢里她總是在求人,，求別的病區(qū)借出一些醫(yī)療器材——有借無還的那種借，求醫(yī)務處再調一些人手,，求醫(yī)院多弄兩套防護物資,。
醫(yī)務處處長劉旺的心理評估結果僅好于護士長，他被診斷為短期內有雙相情感障礙,。
“去年6月還是疫情結束不久吧,，現(xiàn)在當然好多了，就是慢慢排解,。”劉旺說,。他極少向人傾訴,，因為每說出一次就是增加一遍痛苦的回憶。
醫(yī)生負責救人,，劉旺負責保障救人的資源,，也要為沒救成的患者料理后事。遇上殯儀館運力不足,，他只能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從殯儀館打到區(qū)領導。
保成路夜市上,，擺攤的商販和來往的客流重現(xiàn)昔日的熱鬧
在采訪劉旺前,，我極少關注到醫(yī)院的行政工作者。我以為親歷殘酷時刻的都是醫(yī)生,，特別是重癥醫(yī)生和救護車隨車醫(yī)生,，他們往往面對患者非生即死的情境,。事實并非如此。劉旺的電腦屏幕上可以看到全院的所有監(jiān)控,，哪里有患者倒下,，他都清清楚楚。
2月上旬的一晚,，醫(yī)院門口停滿了遠超負荷的轉院患者,。那晚，他要趕緊把幾百號患者安排進病房,，還要妥善處理當晚去世的患者,，“每一個死者我都看到了?！?/p>
抗疫期間,，劉旺是調配全院醫(yī)護資源的指揮官?！包h員先上”的原則幫助發(fā)熱門診和隔離病房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時期,，“當時要求上發(fā)熱門診的人都換成黨員了，每一批人我都跟他們講,，這是你們奉獻的時候”,，劉旺說。
疫情結束后,，劉旺變得很喜歡問別人,，“人活著是為了什么呢？到底是為了什么呢,？醫(yī)生治病救人是天職,，是必須去做的一件事?！币咔槭菍θ诵缘目简?。中南醫(yī)院的彭志勇對我說，他覺得最不容易的就是自己通過了這個考驗,。這讓我想起過去在武漢疫情中的一些采訪,。衛(wèi)健委高級別專家組成員杜斌會去不同的病區(qū)里帶頭插管，因為有醫(yī)療隊不敢做插管吸痰等開放性操作,。他在采訪中引用加繆《鼠疫》里的“這一切與英雄主義無關,，唯一的法寶是正直”，說這不是英雄主義,，醫(yī)生就是做這個的,，這是醫(yī)生的責任。
正直和責任感存在于無數(shù)奮戰(zhàn)在武漢的醫(yī)者身上。武漢市第七醫(yī)院是江南（武漢長江以南的區(qū)域）第一個改造完成并提前接收新冠肺炎患者的醫(yī)院,。第七醫(yī)院醫(yī)療資源有限,，住院樓都是1955年修建的老樓。這樣一家薄底醫(yī)院最先被推到新冠疫情的最前線,。
改造尚未全部完成時,，聽聞七院成為定點醫(yī)院的患者已經(jīng)排隊到了街對面。七院院長嚴佑琴說起那段日子就會哭,，當時病床一擴再擴,，B超室也用來做病房，“但擴到最后實在是無能為力,，沒有地方能夠安置……我自己作為一個感染科的醫(yī)生,，還是覺得自己很渺小?！?/p>
我提到七院的作為會被刻在歷史里,，她和同事們正直面歷史。嚴佑琴說她想不到那些,，宏大敘事不貼近她的本心,，“我們能做好這些事，是因為我們骨子里充滿了善良,，我認為我們應該這樣做,。”
歷史底稿
去年冬春,，記者宋炅在武漢待了一百多天,，在漢時他頻繁喝酒，離漢后他也喜歡找朋友喝酒。他酒量差，兩瓶啤酒就犯暈，暈了就和朋友們傻樂，然后回家睡覺,。
去武漢時他寫過日記，害怕會忘記經(jīng)歷的事，卻沒幾天就擱筆。回憶每一天的經(jīng)歷并非易事,。當他想記錄得準確些,，就去重聽采訪錄音，錄音里是患者的喘息聲,，他沒法聽完,。
宋炅是武漢人。經(jīng)過去年，武漢在他心中被切割成了兩種模樣,，是熱鬧又爽朗,，是混亂又空寂。解封后的武漢日漸歸復前者,，后者像一場夢,，但又真切地存在于記憶中。
時隔一年,，他再去河北做疫情報道,，有些提不起力氣。既是因為相信所有問題都會得到有效解決——再不會有武漢在疫情初期的被動,，這是武漢留給其他城市的經(jīng)驗,；也因為不覺得還有什么事一定要去記錄，即使錯過了也不會遺憾,，“當時在武漢就是生怕錯過什么,，我一定要拼命記錄更多”，回京之后,，他對許多突發(fā)新聞都興致寥寥,。這種狀態(tài)在離漢的外地記者中并非個案。疫情中有許多做出深度報道的紙媒記者,，2020年下半年在工作中都有懈怠,。很難說出個緣由，外界也沒有給他們太多壓力,，但就是提不起工作興致,。
一位記者在離漢后半個月的隔離期中寫完了日記，“跟自己交代清楚了”,，她說,。她很少再想起武漢，除了年末時翻了翻這一年的采訪本,，“2月1日,、2月4日、4月4日,，原來是這樣度過的,。人真是健忘，當時的情緒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再讀又覺得愧疚,。”
封城一周年前后,，我問了幾個記者去年此時在做什么,。有的人在漢口火車站,、中心醫(yī)院、百步亭社區(qū)采訪,，有的人準備來武漢,。而柳銘錯過了來武漢的時機。
柳銘猶豫過要不要來武漢,。猶豫的原因很多：擔心被感染,，不希望家人擔憂，不知道防護物資是否足夠等等,。他去過很多突發(fā)事件現(xiàn)場,，地震、爆炸,、火災,，但都不像傳染病這般可能將每一個人卷入其中。
天氣好的時候,，有閑適的老人在長江大橋下曬太陽,，也有新婚夫婦到這里來取景，拍攝婚紗照
武昌岸邊,，一對情侶戴著口罩抱在一起,。天氣好，他們來長江大橋看日落
作為記者卻不在場的愧疚和對病毒的恐懼,，在柳銘心中打架,。他留在家中，日夜不眠地查資料,、打電話,、寫報道，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近三個月,?！俺δ峭硪恢痹趯戅r(nóng)村防疫的報道，為了第二天就能發(fā)出來,，就是心里有愧疚,，希望彌補吧?！?/p>
他一度覺得自己太過無力,，無法幫助到武漢人，就只能一篇接一篇地寫,，他寫過核酸檢測假陰性的問題,，引起了廣泛反響；也寫過養(yǎng)老院內的老人成為被忽視的救治死角,，發(fā)表當天,，有關部門就著手加強醫(yī)療資源進入養(yǎng)老院。這之后,，他又幫助養(yǎng)老院協(xié)調到了一些捐贈物資,。還是為武漢做了一點事情的吧，柳銘這樣想,。愧疚感逐漸變成遺憾,，一個職業(yè)生涯中永久的遺憾。
11月中旬,，柳銘去武漢出差,。他拍了幾張自己所到之處的照片，發(fā)在疫情報道的小群里,，什么都沒說,。這些照片有華南海鮮市場、武漢市中心醫(yī)院,、武漢市優(yōu)撫醫(yī)院——這是他好朋友報道過的最早承壓不明肺炎的小醫(yī)院,。
變化
對武漢第七醫(yī)院來說，疫情后最大的改變大概是,，他們保住了本將拆遷的七院,。疫情中，武昌區(qū)政府調撥了4000萬給七院購置醫(yī)療器械,，七院還收到各地捐贈的醫(yī)療物資,。“全國人民真的是很善良,，還給我們捐了很多日用品,，空調、洗衣機,、微波爐,、熱水器、還有礦泉水,、方便面,、衛(wèi)生巾等等?！眹烙忧傩Φ醚劬澠饋?。
疫情結束后，武昌區(qū)政府決定扶持七院的發(fā)展,，對七院做整體搬遷,，升級醫(yī)療功能。許多武漢的醫(yī)院都在疫情后得到了一些扶持,。金銀潭醫(yī)院與中國醫(yī)學科學院簽約共建傳染性疾病診治研究中心,，還將新建一個科研大樓,。在疫情中承載了武漢市最多重癥患者的同濟醫(yī)院，正在建設國家重大公共衛(wèi)生事件醫(yī)學中心,。
去年我在武漢待了不少時候,，也幾次重返。我很想知道這場戰(zhàn)“疫”給武漢留下了什么,?！赌戏街苣吩缜暗膱蟮里@示，或許因為仍有對新冠病毒的擔憂,，武漢市的公共交通使用人次有所下降,，私家車銷量提高。但我相信這樣的時刻終會過去,，這不是會刻在歷史中的變化,。
2021年1月初，我去一些社區(qū)里拜訪曾經(jīng)的采訪對象,。社區(qū)里新購入了一箱喇叭,。工作人員錄好音，便騎上電瓶車在社區(qū)里兜圈,，喇叭里放著：有從石家莊藁城等地返漢的居民,，請主動向社區(qū)上報。
有社區(qū)書記告訴我,，經(jīng)歷過疫情,，社區(qū)網(wǎng)格員對每家每戶的情況都摸清楚了，對孤寡老人,、貧困家庭等尤為關照,。
我問友誼社區(qū)的書記金義蘭是否擔心疫情重來，她說不擔心,，現(xiàn)在的防控工作都是有條不紊地進行,，經(jīng)驗豐富?！白罱咔榉揽孛Φ靡?，你這時候來找我真是沒空和你說話?！苯鹆x蘭撂下一句話,，就去忙小區(qū)進出口檢查崗的工作了。
武漢各個醫(yī)院的門診和急診都設置了不同級別的預警分診體系,。
“所以一直是一個準備著的狀態(tài)吧,。”我問,。
“你這種說法就很容易麻痹大意,，我們是當今天就可能有新冠患者來對待,，必須有這種狀態(tài)?！蓖瑵t(yī)院副院長祝偉說,。
同濟醫(yī)院沒有將改造過的病區(qū)復原如常，這些病區(qū)仍可以隨時啟用為包含三區(qū)兩通道的隔離病房,。
我有時會向身處河北和吉林的醫(yī)生或同行打聽當?shù)氐那闆r，得到的回復大多是：初期有些混亂但問題不是很大,，正在解決中,；重癥救治壓力不大，醫(yī)療資源尚能承受,?！艾F(xiàn)在是先通過核酸檢測篩出感染者，早發(fā)現(xiàn)早治療,，極少出現(xiàn)因為延誤治療而病情惡化的患者,。”一位馳援多地新冠疫情救治工作的醫(yī)生告訴我,。
去年12月中旬,，在太原舉行的重癥醫(yī)學年會上，最早一批援鄂的重癥醫(yī)生聚在一起吃了個飯,。時任衛(wèi)健委醫(yī)療救治專家組成員邱海波舉杯道：“去年突然把你們喊來武漢,，我心中有愧疚，大家也都沒過上春節(jié),，希望今年能過個好年,。”此刻,，那張餐桌上的人都分布在石家莊,、沈陽、吉林,。
這次返漢,，我盡可能記述下千差萬別的個體感受，雖然仍不能說清去年那場戰(zhàn)“疫”給武漢留下了什么,。但如今,，中國面對新冠疫情時更有策略、更有規(guī)律了,，這是武漢留給中國的經(jīng)驗,。
（饒星宇、沈佳藝,、劉莉莉,、小蘇,、宋炅、柳銘,、劉旺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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