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韓茹雪 ?編輯 ?黃劍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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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出差途中,,收到一條信息,,問“兒子借給同學(xué)兩萬塊錢,找不到對方了,,怎么辦,?”發(fā)件人是曾春亮的哥哥。2020年8月,,曾春亮殺害3人成為輿論熱點,,我因此來到江西樂安縣,認(rèn)識了他哥,。
那時我們約好晚上在縣城的廣場見,,音樂吵鬧,路邊的臺階成了天然的采訪地。作為一個十級社交恐懼患者,,我每次都為開場白發(fā)愁,,典型表現(xiàn)就是打電話希望對面沒人接,最好Ta更有毅力,,多次短信,、電話都別理我,這樣最后我能寫一句“多次聯(lián)系未得到回復(fù)”,,顯得更真誠,。
我們聊了半個多小時,很意外的收獲,。他告訴我,,自己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才有空,;在一根又一根煙的間隙,,他講了許多關(guān)于弟弟的故事,最后問,,“這次會判死刑嗎,?”
寫下這篇文章的半個月前,,曾春亮被判處死刑,。所有人的結(jié)局都已寫好,因為記者這份工作,,我們在某些片刻相逢,。
聽說要寫2020年的年度總結(jié),,這個標(biāo)題一下子躍入腦海。我非常想寫遇見的人們,,在他們剛好產(chǎn)生了故事,、我們剛好產(chǎn)生了交集的片刻,。
還記得寫曾春亮的報道時,,朋友推薦了一部影片,,賈樟柯的《天注定》。人會逐漸同他的遭遇混為一體,,當(dāng)一切退無可退,,當(dāng)命運無法挽回,,他會親手把自己送入深淵,連同夠得到的一切,。
關(guān)于曾春亮的故事也在腦海中回放,。我很好奇,,不知道在最后的節(jié)點,他腦海中浮現(xiàn)的會是什么,,是最難捱而不想重來的漫長監(jiān)獄歲月,,還是年少時唱卡拉OK打臺球拽著一雙雙姑娘的手溜冰,,還是童年賣完毒蛇、把沒毒的一串串盤在脖子上回家,。
做每一個案件的報道,,都習(xí)慣于盡可能完整尋找到故事圖景下的每一個人,有的不會出現(xiàn)在成稿里,,但正是倚賴更多信息的交叉,寫作得以抵達(dá)更大的真實,。
還記得12月份在大理寫一篇報道,是個陳年舊案,。跟著75歲的喊冤“兇手”張滿,我們走過長長的田野,、零散的村落,,去找當(dāng)時的每一個人,,試圖串聯(lián)起完整的經(jīng)過。
那些曾被懷疑的青壯年,,已經(jīng)垂垂老矣,有的早已離世。在陌生的地方,,很多時候找人要依賴當(dāng)?shù)氐氖烊司W(wǎng)絡(luò)。張滿應(yīng)該出發(fā)過很多次,,到鄰村,、到古城。他找人的方式很執(zhí)拗,,總讓我想到《平原上的夏洛克》。他的妻子玉吉腿腳不好,,我問她能不能走,她說,,“張老師被抓后,我就成跑江湖的了,。”
現(xiàn)實比戲劇更荒誕,,這句陳年臺詞,,在我一次又一次采訪中成為切身體會,。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路上,,會遇見形形色色的人,,各有各的遭遇。
有次出差,,打車去北京大興機場,很久都打不到,,后來派單來了個離我十分鐘的司機。他解釋,,現(xiàn)在好多都不敢往大興跑,之前4號線在排查,,可能有疫情,。
我問他,,您怎么敢,?他說欠了一屁股債。
漫長的半小時里,,他講了更為漫長的故事。開端是15歲少年,,揣著8000塊錢從安徽到北京,,高光后又在疫情中輾轉(zhuǎn)跌落,。
他現(xiàn)在是房產(chǎn)中介,兼做快車司機,,還買了POS機代刷信用卡,,印著紅黑大字的宣傳單壓在副駕前,。即便如此,,每個月也只是勉強支撐銀行利息,,欠債總共有60萬,,他說。
自然地在他人身上捕獲故事,,漸漸成為我的本能。感覺裂縫擴大的時候,,有時會刻意翻一翻新聞當(dāng)事人的朋友圈,,他們都曾走在自己生活的懸崖之上。
以前采訪時說話都在顫抖的年輕女孩,,剛拍了很可愛的抖音視頻,,她年邁的父母一度差點雙雙入獄,;
養(yǎng)老金被騙干凈的老人家們,,不久前曾結(jié)伴去旅游。人多到后來不記得名字,,我只能把他們備注成“某叔叔(阿姨)-某某案”,每天點贊微信運動,,不知道代表什么,;
意外失去雙眼雙手的年輕男孩,,不發(fā)動態(tài),,節(jié)日會給我發(fā)來少熬夜的問候。我是個沒什么節(jié)日習(xí)慣的人,,收到就提醒自己下次記得提前發(fā)給他,又每次都忘,。他喜歡甩空空的袖管,,斷肢的溫度總讓我感覺比常人涼一些……
還有西北黃河邊的樂隊、江南凌晨的雨,,太多的懸崖,,最終被如履平地,而與這些人,,我們曾經(jīng)相逢在無數(shù)的片刻,。
2020年年底,很多案子迎來節(jié)點,,比如勞榮枝,、曾春亮、楊松發(fā),、許建成,、翟欣欣,一個個名字突然涌現(xiàn),。時間無盡流駛,,歲月全無刻度,是這些具體的事件標(biāo)注了很多人的今天和明天,,也分割了我的一年又一年,。
年底,編輯部開會,,和很多同事都是第一次見,,因為疫情關(guān)系,也因為平時不坐班,,大家都是各自走在路上,。晚上,,在方迎忠老師推薦下,我們?nèi)チ思揖泳莆?,這是個會隨身帶藍(lán)牙音箱的中年男子,,酒還沒開,他的胡德夫便溢滿房間,。杯子碰在一起,,我們相聚又分離。
后來的很多個周二夜晚,,我都會翻方老師的朋友圈,,這一天,是雜志編版的日子,,通常也是編輯部最忙的一天。第二天凌晨忙完,,編輯部同事一般會出去聚聚,。方老師總能把吃吃喝喝拍得美感十足,,也總能捕捉到我的編輯黃劍老師的丑照。
倚賴陌生人真誠的善意,,倚賴著朋友們線上的陪伴,,我們走過城市,,也走過山村,;去過礦難,也去過疫區(qū),,以后還會抵達(dá)更多的未知。
在變化與追逐中也塑造著自我,,成為萬千種模樣,。但就像博爾赫斯在《歲末》中寫的,,“盡管意外層出不窮,,盡管我們都是赫拉克利特的河中的水滴,,我們身上總保留有某種靜止不變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