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首專至今，萬能青年旅店的作品始終在回溯和吸收搖滾樂的根源，對嬗變紛雜的社會現(xiàn)實和時代癥候給予回應(yīng),。新專在音樂上的兼收并蓄，詞曲寫作上的美學(xué)實驗,，分流了一撥聽眾,，卻也呈現(xiàn)出樂隊在當(dāng)下的藝術(shù)追求與心境

2020年冬至后的那天，萬能青年旅店樂隊（以下簡稱“萬青”）第二張專輯《冀西南林路行》以付費數(shù)字專輯形式在網(wǎng)易云音樂上架,，半天內(nèi)即售出20萬張,。兩周后銷售額過千萬。截至2021年3月1日,，線上專輯已售出51萬余張,。豆瓣評分9.2。

與10年前首專發(fā)行時獲得一致的好口碑相比,，新專在音樂上的整體性,、巨大的信息量,、風(fēng)格與器樂的多元、詞的“曲徑通幽”,，引發(fā)了褒貶不一的反響,，也給了聽眾更多反復(fù)欣賞和討論的空間。

于萬青而言,，神話從來不曾存在,。精心打磨的專輯既是能量的證明，亦是他們在藝術(shù)探索和書寫現(xiàn)實上的雙重沉淀,。

10年里,，社會更加光怪陸離，溝壑彌深,。專注,、恒定與并非源源不絕的才華，都面臨著快消式生活方式,、注意力經(jīng)濟的挑戰(zhàn),。音樂社會學(xué)者王黔和音樂教育者、百老匯演奏家馮建鵬都指出,，與技術(shù)相比,，萬青給我們帶來的音樂價值，比風(fēng)格,、新的體驗,、形式內(nèi)容更重要?！叭f青引發(fā)激烈反響是必然的,。最可貴的是他們的態(tài)度特別真誠，始終清醒地看待現(xiàn)實和自己,?！蓖跚f。

兩個月后,，我們再度踏訪石家莊,。新專引發(fā)的熱議與喧囂已遁入年節(jié)的時日余溫里，沉在了酒杯中,。剛剛宣告全市轉(zhuǎn)為“低風(fēng)險”的這座城市,，顯得清靜而松弛。被疫情“圈”了幾十天,、各自安頓的本地樂手們,，終于又湊在了一塊。吉他,、貝斯,、鼓點,、小號和提琴聲，再次在三百多平的排練大廳里縈繞,、蕩開,。

“其實我還沒從上一輪的疲憊里走出來?！比f青主創(chuàng)董亞千說,。但他卻是每天到棚里最準時的那個。

姬賡拿著小本子,，計劃著最近工作室的事務(wù)安排——給錄音棚拍照做個像樣的簡介、新專的黑膠母帶,、首專CD再版（海外版）制作,，每樣都得操心。排演二專曲目,，木吉他和電吉他之間的銜接轉(zhuǎn)換磨合得還算順利,。還得打電話給外省的樂手們，“大家啥時候能湊齊,，至少9個人的陣容得先排起來了,。”董亞千說,。

四五月的音樂節(jié)演出在望,。雖然專場還沒排上日程，但暢想總可以有,。董亞千說：“再演專場,，咱們在曲目編排上的空間就更大了?！?/p>

“體力吃得消嗎,？”

“沒問題。但再過10年,、20年可說不好,。所以得學(xué)會怎么用力?！?/p>

我想起新專發(fā)行“倒計時”那夜,，一眾友人酣談到早上三四點。董亞千沒怎么喝,，“最近累得不行,。”半夜兩點,，他給合作的爵士小號演奏家文智涌發(fā)了新專消息,。后者向他祝賀,，他回復(fù)：“我還得繼續(xù)練琴，到時候跟你繼續(xù)學(xué),。后半輩子開心地玩音樂,，一起玩?！?/p>

2020年12月21日午夜,，石家莊麥忘館酒吧，《冀西南林路行》上線前一刻,，姬賡和一群朋友圍在萬青經(jīng)紀人趙亮的電腦前,，關(guān)注新專微博文案的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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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語

姬賡不太是會把創(chuàng)作思路廣而告之的人。但在新專文案里,，他給聽眾扔了個線頭,。

2013年，樂隊出河北,，往西北,。火車鉆入太行山腹,，景色突然疊加變幻：“山腳的村莊還運行著古老仁慈的秩序,，而對面山腰，炸藥歌舞團的表演拉開大幕,?！?/p>

六年之后的冬末，紀錄片導(dǎo)演范儉與樂隊一道,，前往以采礦為支柱產(chǎn)業(yè)的河北井陘縣——那段姬賡“眩暈記憶”的原發(fā)地,。

“一聽到那首《早》，我就浮現(xiàn)出當(dāng)時坐在車里,、行走在山間的感覺,。天從深灰色到浮出魚肚白?？赡苌铰愤@頭斷壁殘垣,，那頭卻是茂密叢林，很神奇,。有些采石的地方已經(jīng)半廢棄,，旁邊的水泥廠還在運作?！?/p>

直到到達那個深達百米的大坑,，親眼看到整個山在遭爆破、開采后的“體無完膚”，范儉所有的心理預(yù)設(shè)都被眼前的景象碾壓,。

再往井陘縣城,，房舍、街道,、人,，皆籠罩在晦暗混沌中?！鞍滋煲苍S太陽是亮的,，但周遭的一切都是灰的?！狈秲€說,，后來他們在河床附近的館子吃飯，河床巨大而干涸,，就像電影《大象席地而坐》海報上的畫面,。

“神話握手現(xiàn)代化”，荒原由此鋪陳開悲愴的謎語,。火車行山后的某個凌晨,，半夢半醒間,，“冀西南林路行”幾個字忽然就從姬賡腦子里蹦出來，如符咒一般,，再不曾消散,。

等他寫了《采石》，最初的歌名就叫《冀西南林路行》,。兩者有關(guān)系,，但他感覺這首歌又不是它（“冀西南林路行”）。再到后來的《泥河》,、《山雀》,，都有關(guān)系，但同樣不能完全充滿它,。那么,，待《河北墨麒麟》的“起身獨立向荒原”后，還有什么,？

姬賡說,，他一直在等?！白铋_始,，就是得把《墨麒麟》里的‘輕身術(shù)、心電圖’解決,，它們不是簡單的押韻游戲,，是有內(nèi)涵的,。還得把文字的空白，和跟自己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表達出來,。墨麒麟是21世紀想象的神話,。后面的《郊眠寺》，應(yīng)該和它是一體兩面的,?！?/p>

一拖，便是幾百天,。

“急也沒用,，總是不對?？傆X得這歌還不到寫動態(tài)的時候,，始終在積累?！?/p>

2020年7月31日,，《郊眠寺》寫就。

幾年下來的漫游解謎,，最終以一場夾雜著神話,、寓言與時代素描的書寫完成：河、山,、鳥,、獸、人,，既為筆下的口述主角,，亦為被觀照的對象。雷聲,、烏云,、盜寇盜賊、演員王公等意象在不同的視角和時空里,，前后呼應(yīng),，草蛇灰線?？此茣鴮懜昂甏蟆钡拿},，實則和當(dāng)下、你我,，息息相關(guān),。

待全部歌詞完成，姬賡回憶起來，有些如夢方醒：“直到我寫到《郊眠寺》里‘西郊有密林,，助君突重圍’那句,，才意識到，冀西南林路行此刻恐怕真的開始了,，這個幾年前突然涌現(xiàn)的名字原來是這個意思,，一身冷汗?！?/p>

他把手里的茶杯放下,，眼神凝重：“對我來說，《郊眠寺》是很重要的事,。它收束整個唱片,。前面寫了那么多，最后還得回到你自己：你是誰,？你要干什么,？你究竟在怎樣的一個時空里生活？”

除《郊眠寺》以外的單曲在2018年之前都已經(jīng)在現(xiàn)場演唱過,。有樂迷相信,，萬青花了很大功夫讓專輯連貫、曲目形式統(tǒng)一且首要服務(wù)于專輯整體,。但也有人覺得,，《郊眠寺》有些像倉促完成的作品。

“這事兒不是這么理解,。”姬賡有點激動,?！安皇怯凶銐虻臅r間，你就一定可以把作品寫完,。而是你得有體會,。沒有到這個時間，沒有經(jīng)歷一些事情,，那個內(nèi)容就是不存在的,。要等自己的體驗和知覺延伸，逐漸與之前想象的樣貌匯合,，它才自動顯現(xiàn),。”

樂迷士英說,，他起初也像很多網(wǎng)友那樣,，恨不得逐字逐句去解碼、破譯新專，后來倒釋然了,?！澳憔退惴榱俗值洌赐噶怂麄兊乃匈Y料,，哪怕你去安個攝像頭在他們排練室里面,，也沒有辦法去了解清楚吧。倒不如跳出字面,，只是去感受便好,。”

范儉的聆聽體驗沒有那么“擰巴”難解,?！氨确秸f，‘嶄新萬物正上升幻滅如明星,，我卻烏云遮目’,，這句一下就打到了像我太太這樣的85、90后——那種時代在飛速躍進,，看似日新月異,，個體卻有著無望和迷茫感。至于我,？應(yīng)該是類似‘時代喧嘩造物忙’,，這種直接表述對我的觸動很大?！?/p>

還有人從“電子荒原”里聯(lián)想到賽博朋克的“高科技,、低生活”；有人從字里行間看到打工人,、城市租客,，一個個“努力勞作卻被蠶食，但還期待微光”的普通人……

在王黔看來,，正是姬賡的詞奠定了這支樂隊的調(diào)性,。“他內(nèi)心有很多要表述的東西,，然后靠自己的語言把控能力,，以一種后現(xiàn)代和抽象畫的形式表達出來。里頭不一定都是正確的,，但是他提供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文化想象,，就是那些我們生活里真切感受到卻無法言說的東西?！?/p>

前排：作詞,、貝斯姬賡,，作曲、吉他董亞千,；后排：鼓手馮江,，小號、長笛史立,，吉他蘇雷 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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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長

這四五年來的見面,，我已漸漸習(xí)慣不多問樂隊出新專的時間表。似乎那成了個不切實際的“妄想”,。但再耐心和包容的樂迷,，也有架不住的時候。各種揣測,、急切,，乃至埋怨，在豆瓣等討論里不時浮現(xiàn),。

“慢,，是有點慢呵?！奔зs,、董亞千、史立,，一個個老實點頭,，“但絕對沒閑著?！?/p>

董亞千說,，他和姬賡在各自的創(chuàng)作上都比較“盲目自信”?！八麑懙臅r候不會跟我商量,，一般都是寫完了才給我看。我也不問,?！?/p>

音樂動機的誕生,，或早,，或晚。等詞出來,，動機也會調(diào)整,。“你得讓這兩個東西長一段時間,。長好了,，我們就開始動,。”

生長的時間,，通常以月為單位算起,，長至數(shù)年。一切順其自然,。塵埃落定,，再說到編曲、配器,。

針對新?？蚣堋⑴渲玫挠懻?，兩年多前便已開始,；正式編曲和錄音，則是2020年年中啟動,。

是年夏秋之交見到董亞千,，棗紅T恤，黑白間花的褲子,，布鞋后頭拖拉著。因為連著幾個月專心錄音,，他犯了嚴重的耳鳴,。進山閉關(guān)（休養(yǎng)）兩天才有所好轉(zhuǎn),?！肮馐莿h除那些作廢的錄音片段,，我就刪了好幾百個G,?！倍瓉喦дf著,，卻不以為苦,。

長達半年多的錄制中,，蟄伏在棚里的樂隊時而死磕到筋疲力盡,，復(fù)而柳暗花明,。狀態(tài)永遠在這兩者之間,，像鐘擺一樣循環(huán),。

錄管樂組的時候一度自我懷疑,。“怎么都覺得不好,，不整齊,，要么音準有問題,，要么錄音方式不對,，話筒不合適,，沒能形成群組該有的力度,，有一段時間就挺懵的,，是不是就不該弄這個東西了,？就算問行家,，可能每個人給的答案也不盡相同,。就不斷試,。”史立說,。

好在到最后樂隊想要的都有了,。回顧所來徑,，姬賡把身子往后一躺，搖頭道：“靠,，太難了,。”

離原定的發(fā)片時間還有不到兩個月，除了《早》和《墨麒麟》在9月中“送混（音）”,，其他曲目的吉他、唱,，好幾首的貝斯和鼓,，都還沒完成。

軟硬件都得抓緊,。那時候,，樂隊所有人心知肚明，還要等一個大家伙——董亞千訂的尼夫bcm10調(diào)音臺,。

“尼夫就是搖滾樂,。1980-1990年代的那些搖滾樂全是這個臺錄的?！倍瓉喦Ы忉??！爱?dāng)然調(diào)音臺也要跟得上時代的變化，數(shù)字化,，集成電路,。我訂的那臺是新機器、老技術(shù),，但它是全線唯一一臺模擬電路了,。”

樂隊原有的Studer調(diào)音臺也是好東西,。不過兩者各有側(cè)重,，尼夫相對更適合電吉他、貝斯,、鼓和人聲這些需要音量更飽和的樂器,，Studer拿來錄管弦樂這些原聲樂器效果更佳,。

“我唱片里的混響,，那些有縱深感的聲音是真實的，不是用軟件,、不是用效果器做出來的,?！倍瓉喦в悬c自得。

“可能搖滾樂最好的聲音就是在七八十年代那時候?！边@話聽著有點絕對。但這支樂隊的成員的確都偏愛相對淳厚,、樸實的音質(zhì)。

2020年12月11日夜里9點,，獨自在北京混音棚里“鏖戰(zhàn)”的董亞千給姬賡打了個電話。

“（給平臺）發(fā)（終版）了。不糾結(jié)了,。”

那是10天后期的最后一夜,。打電話前,，董亞千最后一遍聽整軌，邊聽邊拍打音箱,，對混音師時俊峰打趣：“好家伙,，這聽得每個細節(jié)都特清楚。有點……”

“有點沒安全感了是吧,？”對他知根知底的時俊峰回敬一個微笑,。

等放到《郊眠寺》，亞千樂了,?！奥牭竭@兒就讓人放松了。你聽,，這聲兒厚的,，比好多古典音樂（的唱片）都好聽?！?/p>

時俊峰說,，董亞千有自己的主張，比如希望壓縮少用一點,，盡量留一些演奏的原始質(zhì)感,。“像這歌（《采石》中間間奏）的鼓聲,，我可能會想錄得短促一點,，聽起來聲音清晰，顆粒狀、點狀的東西強一點,。他就想要延音長一點,。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一段確實是比較慢，你要是讓它很短,，聽起來韻味就不夠足,。亞千對自己要的這些東西非常有把控，哪怕不‘完美’,，但是有生命力的,。”

2020年12月22日下午,，坐在錄音棚里的董亞千 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王國

2020年12月下旬,，疫情嚴重的石家莊全城閉環(huán)管控?；叵肫鸢l(fā)片臨界點那種“箭在弦上”的時刻,，樂隊既為當(dāng)下家鄉(xiāng)的時勢感慨，又有些慶幸唱片及時完成,，沒有拖延,。

值得慶幸的不止于此。被起名為“郊眠寺”的樂隊錄音棚,，也像是老天爺給他們的一件禮物,。

2019年，原來位于石家莊棉二的排練廳面臨拆遷,，而那地方始終不具備錄音的理想條件,，樂隊試過許久，終告失敗,。趕巧,，好朋友給樂隊介紹了河北電影制片廠原用于電影配音配樂的錄音室。

雙方談得挺融洽,?！岸ê眠@地兒的那天，亞千跟我說,，烏莉,，我們找了個巨牛的地兒！語氣開心得像個小孩兒,?！蹦Φ翘炜崭笨偛脼趵蜓潘馗嬖V我。

門口看門的大爺,，暗紅色的絨布簾和實木房門,，夾雜著淡黃淡綠幾何圖案的水磨石地板,，一切都像走在1980年代。待在棚里,，不聞屋外,，清晨亦如黃昏。姬賡將這棚取名“郊眠寺”,，被人解讀為：郊,，遠離喧鬧的城中心；眠,，告別燦爛的不夜城,；寺，誦經(jīng)修行之地,，不沾入世雜事,。倒不失貼切。

最寶藏的,，自然是這“寺”中心三百多平的面積,，層高達到8米的聲場空間。房間夠大,，反射聲音會離得很遠,，收到的全都是樂器該有的聲音,，沒有其他干擾聲,。兩側(cè)墻面可動，開合即獲干濕兩種混響效果,，給錄音提供有層次的保障,。難怪樂隊有“被餡餅砸中”的狂喜。更奇的是,，這地方離姬賡家直線距離不過500米,。“錯過”經(jīng)年,，還好來得正當(dāng)時,。

2020年開春，疫情受控后搬入,，光開荒,、捯飭就花了一倆月。拆開地板,，整理電線——好的線可以把多余的雜波過濾掉,。換掉的電容器，裝了足足一玻璃瓶,。

屋外是荒廢的草坪,。春夏時節(jié),，錄音師小凱還種過瓜苗和小樹，大家累了也會出來打打籃球,。不過,，這些連同往日騎摩托、把玩瓷器的愛好終究讓位于日復(fù)一日的錄音里,。

“氛圍,、Bass Man，芬達（吉他）,，room center,，遠模式6-7米。音箱在中軸線,，音箱后部距離鼓150cm……”錄音師小凱常常拿著一摞紙,，量量樂器、音箱話筒等各種器械間的距離,，記下參數(shù),，像個測繪工程師。

董亞千,，每天午后時分來棚里,，規(guī)矩得如同打卡的上班族。要么監(jiān)聽各路素材,，“敲打”隊友,；更多的時候，他靜靜一人,，深陷在監(jiān)聽室正中的椅子里,，臉上不時浮現(xiàn)出心滿意足的微笑。那滿屋的器械,，紛繁的管路,、軌道，繚繞耳際的音樂,，構(gòu)建出一個令他和樂隊心馳神往,、別無所求的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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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至下）?錄音棚休息室里的打卡機與背包,；2021年2月23日,，萬青樂隊在河北電影制片廠錄音棚排練??；錄音棚的展板,；休息室窗臺上的威士忌花瓶

漫游

新專發(fā)行后,，寄望這張像首專一樣再生“金曲金句”、擁有“記憶點”“殺傷力”的聽眾生出了落差感,。有人發(fā)出疑問,，“這么平,？華彩也少了?！?/p>

“新專就是個時間黑洞,。”發(fā)片后的第二天,，董亞千對我們說,。“這張專輯的很多曲子其實是從一個動機里發(fā)展出去的,。如果你從頭聽到尾的話,，其實有相同的和聲走向、相同的旋律,，穿插在不同的歌里,。也可以理解為它就是一首曲子?！?/p>

2020年12月初,，我第一次在北京二環(huán)的混音棚里聽完專輯，44分22秒的長度并不覺得漫長,；再聽,，和朋友交流，對旋律更有直接感受的偏愛《山雀》,，婉轉(zhuǎn)仙雅,，實則暗藏危機；也有人沉醉于《采石》濃郁的爵士風(fēng)與實驗感,；《河北墨麒麟》則被公認為音樂性最豐富,，工整而活躍,，層層疊疊,，不斷升溫，直到爆炸,。

聽到李增輝參與錄音的《河北墨麒麟》后部,，那種不似人間的嘶吼，好像喊出了創(chuàng)作者郁積的所有,。說起這段,，姬賡肩膀有點抽動?！案糁Ａ铱吹剿ɡ钤鲚x）錄了一遍又一遍,，很動人，我的眼淚都控制不住,?！?/p>

“精致,。但少力量?！薄啊恫墒贰渡饺浮窙]了演出時超長的純器樂前奏和solo,，都快不像萬青了?！本W(wǎng)友的不滿足也很直接,。

“還是要考慮整軌的效果，所有曲目連在一起的起伏轉(zhuǎn)承,?！睒逢犎缡腔貞?yīng)。他們強調(diào),，這個階段的錄音,，反映的也是萬青近年的審美。

在首專的常規(guī)搖滾樂器和萬青標(biāo)志性的小號,、曼陀鈴,、長笛、中提琴之外,，這張專輯設(shè)定了6支管的管樂組（4薩克斯,、2小號）和4部提琴的弦樂組，及其他更添色彩的器樂,。

對管弦樂組的構(gòu)想,，早在數(shù)年之前便有端倪。

“加入更多管樂和弦樂,，會讓音樂有更多層次,、對話和表現(xiàn)力。但也不是說我們寫的就是交響樂,。管樂群其實老早就有動作,，弦樂的話，《墨麒麟》本來就是兩個聲部,，后來干脆就弄成四重奏了,。”董亞千解釋,。

大編制里的李增輝,、趙路、馮玉良,、劉逸斌等人,，都是多年老搭檔。新請的樂手里,，文智涌,，不一定樂隊和紅手五重奏成員,，被譽為“中國最好的爵士小號手”。董亞千對他很是尊敬,?！白钤缏牳]唯的《一舉兩得》里用小號，在當(dāng)時還是挺先鋒的,。文老師的律動是搖滾樂的那種律動,。”高太行,，出生于燕趙的中美混血兒,，紅手五重奏核心成員，寫譜達人,。還有幾位20歲上下的年輕樂手,，更是得到樂隊一致的“怒贊”：技術(shù)一流，領(lǐng)悟力強,，音樂觀念開放,。

9月26、27日,，為了修正之前《泥河》和《墨麒麟》錄音中的幾處小失誤,，薩克斯和小號們從西安、天津,、北京分別趕到了石家莊,。

“上回我算錯了一個音，第一聲部的音,，尾音音準不太對,。錄太多遍，耳朵都不敏感了,，對不住大家,。”董亞千有點歉然地撓撓頭,，“別怪我,，我就是比較糾結(jié)。給自己挖了坑,。”

熱身后,，迅速進入正題,。董亞千和文智涌商量，大家怎么站位,、間隔最合適,，以改善音色,；高太行則根據(jù)董亞千給的動機，立即寫出和聲和各聲部的譜子,。

在B站詳細解析《冀西南林路行》的馮建鵬（叨叨馮）認為,，萬青加入的這些器樂并非為了炫技，而是從音樂的敘事和豐富性出發(fā),。

自二十多年前起,，樂隊一路吸收布魯斯、垃圾搖滾,、前衛(wèi)和藝術(shù)搖滾之余,，爵士和古典音樂等各種風(fēng)格也早早地進入了他們的視野。

中音薩克斯手趙路曾去美國研習(xí)爵士樂,。那段時間,，董亞千每隔一兩周便會打微信電話問他，學(xué)了什么東西,。從布魯斯,、bebop時期，到funk,、搖滾樂,，如何流動和發(fā)展，音樂律動怎么改變,，對整個和聲的認識和把控……一一釋疑解惑,。“這樣系統(tǒng)地掌握以后,，他做的音樂就比較講道理了,。為什么這張專輯拖了這么久,？亞千學(xué)得越多,，想加的東西也就越多?！壁w路說,。

兩年多前,，中提琴劉逸斌便開始參與新專弦樂組的編曲。他說董亞千在錄音前聽了大量的交響樂作品,，對于自己要錄成什么樣,，心里是有目標(biāo)的?！斑@需要很長的時間消化,，再無限次地推翻自己。”

用姬賡的話說,，董亞千是樂隊里的學(xué)霸,，“他這人就喜歡刷題解題?！彼又终溃骸拔覀兤鋵嵍际且奥纷映錾?，沒有完整系統(tǒng)學(xué)習(xí)音樂的機會。靈感不能光靠小聰明和荷爾蒙來維持,，它需要持續(xù)地浸泡在里面,，不停地去思考，才會在一個瞬間出來……這樣,?！奔зs兩手往上一抬，做了個“開花”的動作,。

在外人眼里,，董亞千聲線清澈，性子時而頑劣,，時而傻楞,，似乎就是音樂頑童和混世小子的結(jié)合。姬賡則是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慎言,、持重,。“生活里面的性格,，我倆很不像,，但是對音樂、對情感,，都挺嚴肅的,。寫得幽默點、放松一點,，試過,，這個階段還做不到。說白了,，我們倆在審美和世界觀上還是比較一致的,，最后才能合在一起。對樂隊來說,，這點很重要,。”姬賡說,。

聊起作曲的過程,，老熬夜的董亞千也不困了,?！斑@有點逆向思維的感覺,。比如你先有個A，然后你就得幻想BCD是什么樣的,？就挺有意思的,。像建筑師一樣?！彼膊皇遣荒軐懽V,，但遠不如科班出身的高太行寫得精準。他特地對我們說：“不要覺得不會寫譜子來作曲就很厲害,，其實不是那么回事,。真正的音樂家就是看總譜，看著總譜腦子里音樂就響起來了,，那得需要常年的積累,。這方面我還得學(xué)?！?/p>

很多人覺得爵士樂重即興,，千回百轉(zhuǎn)，奧妙無窮,。董亞千反而覺得,，爵士越來越固化的東西也很多。以前以為,，只要能即興就夠了不起,。但還得再超越?！耙驗橹灰审w系地訓(xùn)練下來,，其實都是能達到的。但是藝術(shù)家的超越性不是光靠這些,。超越,，也不是每次都會出現(xiàn)?！?/p>

在《冀西南林路行》的錄制里,，這樣的靈光往往來自于一些“跨界”的啟發(fā)。

原本董亞千對小提琴有所保留,，覺得音太高,，容易用不好。機緣巧合,，認識了新合作的樂手劉闊,，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好的樂手和琴可以拉出“這么厚這么耐聽”的音色。董亞千用吉他彈一些小提琴練習(xí)曲,，彈帕格尼尼,，指法、度數(shù),、指板長度不一樣,，但可以更清楚了解不同樂器調(diào)性的變化。

最堪稱“神來之筆”的則是文智涌的“麒麟叫”,。董亞千解釋：“之前的《河北墨麒麟》前奏版本用了好多旋律,。我就說咱別旋律了，大家愛吹啥吹啥,，就即興,。所以他們也沒有吹爵士樂的那些即興樂句，就全是一些氛圍,，然后文老師忽然吹了一個帶著六連音的感覺,，沒有出聲，只有氣聲,。他是拿手這么（比劃）吹出來的,，特別像電子樂器出來的。但你仔細聽,，它還帶著一個三連音的律動,，就像麒麟叫了一聲一樣。所以我們把它處理了一下,，做了一個空間轉(zhuǎn)換,，就比你彈一大堆具體的音符要有效果多了。所以雖然這張唱片錄得很辛苦,，但是中間有很多時刻非常享受,。”

排練中高太行驚呼,，他聽到了國內(nèi)最好的上低音薩克斯,。“說的是小苗（苗政）,，他本來是練次中音的,。這下可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他在上低音的天賦?！笔妨⑿φf,，大家都攛掇21歲的苗政轉(zhuǎn)為上低音?！盀樯吨袊毶系鸵舻倪@么少,？因為這管兒個大,，背不動，聲音又是烘托性的,，不張揚,。”

劉闊此前幾乎沒聽過搖滾樂,、爵士樂,。這回從萬青那兒接觸到平克·弗洛伊德,、King Crimson,“特別是KC,，聽了驚住了，原來還可以這么玩音樂,?！币粊矶ィ苍谖⑿派辖o董亞千推送希臘的圣詠,、小提琴家海菲茲改編的《深河》,、門德爾松的《歌之翼》。

說到底,，藝術(shù)最終亦如搭建金字塔,，到達塔尖之時，不論從哪個面過去,、根源自何處,，總會匯聚到一處。對創(chuàng)作者,，那或許便是“打通任督二脈”,。

后期做完的那夜，劉闊和董亞千喝著清酒,，回憶起錄《郊眠寺》的無數(shù)個來回,，“欸，就是快睡著那次,，最好,。”

這并非說笑,。

“那天下午,，大廳里燈壞了幾盞，昏黃昏黃的,。就好像人真的在一個寺院,，一個特別清靜的地方，你就只想睡覺,、拉琴,?！边^了好多天，劉闊聽到錄音版,，“真的更融合了,，沒有那么多華麗的音色。我們作為一個角色,，在里面特別好,。”

幾個月里,，這些音樂人就這樣把自己變成一塊塊海綿,，兀自漂在藝術(shù)的大海里，彼此滲透,、改變,。

劉闊用“音樂世界的遨游”來形容這樣的際遇?！暗绞裁吹胤接龅绞裁磫栴},，就拿音樂解決掉了，不用去考慮任何別的東西,。因為他們（萬青）只是把這個看作交給自己,、交給世界的一個藝術(shù)品，心無旁騖,?！?/p>

而對樂隊的幾個老成員來說，發(fā)片之后,，最大的念想莫過于,，啥時能再把全部人馬湊齊了，找一個適合的場地,，“演一個……頂級配置組合哈,，一定很棒?！眮怼敖济咚隆毙杏蔚脑L客多了,，樂隊也會把錄音棚開放給一些有意的同道，讓這個新的“萬能音樂旅店”物盡其用,。

▲ （左） 吹長笛的史立,；（右）小提琴手劉闊；（下）爵士小號演奏家文智涌

青春

截至3月1日,，《冀西南林路行》已經(jīng)售出51萬張,。但除了提前兩天預(yù)告，萬青沒有就新專做任何宣傳,，互動也僅僅限于海報抽獎,。

不像流量明星有粉絲刷量集中購買,，萬青專輯的主力消費者，更多是這一二十來積累下來的忠實樂迷,，仿若螢火一般,，從喜愛的音樂里各自取暖。

新專發(fā)布前兩天,，B站上有網(wǎng)友上傳了10年來萬青8個特別的現(xiàn)場演出版本：有2011年11月17日,，NOISEY特別聚會北京站，一位女樂迷上臺和董亞千合唱《秦皇島》,；有2013年10月4日,，迷笛音樂節(jié)上的《殺死那個石家莊人》；還有2020年5月19日,，草莓星云造訪萬青的那版《大石碎胸口》,，吉他哇音solo的“銷魂”演繹……

“這些，我之前全都看過,。”20歲出頭的士英告訴我,。前幾年他沒機會聽萬青現(xiàn)場,，但網(wǎng)上的“靴腿”（bootleg，樂迷發(fā)燒友私下流傳或收藏的,、樂手未公開發(fā)行的現(xiàn)場演出錄音版本）,，他幾乎一網(wǎng)打盡，還因此認識了同道陳郁,，兩人惺惺相惜,。

“從李增輝到楊旭再到趙路，薩克斯的表現(xiàn)都不同,。原來專場演的時候,，《泥河》《采石》《山雀》都有起伏，結(jié)尾的感情會升上去,?！赌梓搿返乃_克斯solo，2019年3月演出真的特別完美,，旋律寫得復(fù)雜,，可到四五月份有些細節(jié)就給漏掉了，吹得松散,。一直到草莓星云的線上直播,，solo又回來了，但又和以前不太一樣,?！?/p>

士英和陳郁都喜歡萬青2010年石家莊蘇荷酒吧那場,，“《秦皇島》唱了兩遍。不插電的也好聽,，董亞千還還翻唱了Bob Dylan的All Along The Watchtower,，不過是Jimi Hendrix的版本，還有The Doors的歌People Are Strange,，董亞千的英語太銷魂了,。那場錄音應(yīng)該是從調(diào)音臺里出來的，效果很好,?！眱扇说囊魳吩捪痪痛舜蜷_，關(guān)不住,。

士英舉例說,，像lplive這樣的網(wǎng)站，每一場林肯公園的現(xiàn)場演出都會有樂迷跟蹤,，去總結(jié)樂隊的吉他,、貝斯、鼓的各種細節(jié)變化,?！叭f青也是一個非常注重現(xiàn)場編排和即興的樂隊，但國內(nèi)這樣的樂迷文化還沒起來,，不是很受重視,。”

音樂之外,，詞也會拿來細細咀嚼,。士英曾把首專里《揪心的玩笑和漫長的白日夢》的歌詞給父親看。父親說,，“這寫的可不就是我們,？”

“第一句，‘溜出時代銀行的后門’,，說的是年輕人離開工廠,、軍校，一切體制性的保障,，那些時代造就的東西,。這個主角的內(nèi)心其實是很反叛的，但他又沒有那么足夠的動機和強大的理由去支撐自己,。我父親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士英向我描述?！奥牭谝粡埬荏w會到,，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彼岸，很少有人能到那兒,，但大家都還是驕傲地在往前走,。”

年紀漸長,，他越發(fā)意識到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河北墨麒麟》歌詞只有寥寥數(shù)行,，但在士英看來,，就像在寫自己，“停止吟唱暮色與想念,，要更有態(tài)度,，更關(guān)注現(xiàn)實?！?/p>

人在福建的樂迷Miki直言不喜歡萬青新歌,，“驟雨重山，將甘苦注入他/氣息交換,，吞石鐵吐泥沙……感覺都念不通耶,，還是喜歡之前那些比較直白的歌?！钡玀iki身邊的綠毛卻浮想聯(lián)翩，過去五六年的歲月如電影一般在他腦海閃過,。

中考失利后,，綠毛從惠安東部的沿海小鎮(zhèn)來到泉州某新建的高中。學(xué)校實行全封閉制,，只有七十幾個學(xué)生,，校方還拖欠克扣教師工資。綠毛覺得不甘和憤怒,，父母花費辛苦所得供他念書帶給他的羞愧感也讓他難以承受,。

直到無意間聽到萬青?！皩ξ叶該u滾樂就是為那種時刻存在,。感覺我如果繼續(xù)這樣下去，就看不到頭,，真怕有一天,，我可能就成了（《殺死那個石家莊人》）這首歌里面的主人公，（直到大廈崩塌,，）你知道吧,？”

綠毛試圖把萬青分享給身邊的同學(xué),，“結(jié)果是可以預(yù)見的，他們并不需要這種情緒,?！蔽ㄒ荒苈犓⒍?，是一位給食堂幫廚的小哥,。

小哥的長相普通到他無從記起，只記得人精瘦精瘦的,，眼角常會展開笑紋,。他給小哥分享了萬青，第二天小哥回復(fù)“很有力量”,。不料再過些日子,，小哥不見了，電話也找不著,。他至今沒再見過他,。

他不知道這一切之間有沒有聯(lián)系，只覺得小哥也是歌里那種人,，“（大概他也覺得）自己大半生很不值得過似的,。”

十年前,，爐溪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才開始聽萬青,。那之前數(shù)月，他開著一個快要倒閉的桌游吧,，玩得很嗨,，不賺錢，整個人彷徨無計,，既保持著與他人的活躍交流,，“又感覺自己有病，但找不到藥方,?！?/p>

那年冬天，他去了石家莊,，在“華北平原令人絕望的霧霾”里,，更明白了萬青?！霸趶B門時聽《殺死那個石家莊人》感覺像荊軻刺秦,，到了河北，才聽出來是在描述大廈里的人，那種面對庸常的無奈,?！痹俸髞恚奖本┕ぷ?。很長一段時間,，睡前必點開《胸口碎大石》，單曲循環(huán),。

為了聽新專,，爐溪特意設(shè)了鬧鐘，零點下單,。他說早年聽萬青,，更有沉浸感，現(xiàn)在會更“旁觀者”一點,?！?0年前，我覺得自己是個期待大廈崩塌的困獸?，F(xiàn)在我很淡定,，發(fā)現(xiàn)大廈是有縫隙的，會盡力躲開（再找出路）,?！?/p>

一位叫SoccerObsidian的豆瓣用戶，則很直接地表示,，對萬青“無感”,。

他說自己在南方的小鎮(zhèn)長大，20歲出頭,，沒有妻子,，酒精過敏，也從未開采過任何東西,。“人生如一張不小心落在公廁里的草紙,，潮濕且單薄,，吸納不了萬青音樂里諸多厚重又深沉的經(jīng)驗?！?/p>

“乒乓少年背向我”,，是他認為萬青所有歌詞里最好的一句。因為只有這句像斷章,，讓他找到和萬青唯一的聯(lián)系,。

他憶起四年級的一天，學(xué)校梧桐樹下有三張乒乓球臺，那天有人把他的鞋帶系在桌腿上,，導(dǎo)致他嘴唇摔裂,，不知如何跟母親交待。離他最遠的乒乓球臺那邊一直有兩個男孩在打球,，但背對他的那個男孩從來也沒有回過頭,。

SoccerObsidian因此覺得，像萬青這樣的樂隊,，音樂性永遠和敘述糾纏在一起,，構(gòu)成音樂文本和聽眾之間的對話關(guān)系。盡管他不能向萬青提出任何問題,，也不管網(wǎng)上的評論是發(fā)自真心還是故作姿態(tài),，是對十年時光的感嘆還是立足當(dāng)下的自哀，“它們至少都和我們能用耳朵聽到的旋律一樣,，真實地參與了這張專輯意義的生成過程,。”

2020年9月27日,，為了修正之前《冀西南林路行》錄音當(dāng)中的兩段小瑕疵,，萬青新專的管樂組從西安、北京,、天津和石家莊等地分別聚到錄音棚,。薩克斯苗政、馮玉良,、小號史立,、薩克斯趙路、高太行,、小號文智涌（由遠及近,，逆時針）和董亞千（中彈吉他者） 一起，商議,、排練直到第二天凌晨3點 圖/本刊記者 鄧郁

泥污

新專發(fā)片前夜,，石家莊的某間酒吧里燈火通明，清酒,、威士忌,、啤酒，絡(luò)繹不絕,。朋友們紛紛給樂隊張羅,，香檳滿上、羊排擺盤,?！半x萬青新專發(fā)布還有2小時/1小時/半小時,，還有10秒鐘，倒計時開始……”氣氛完全靠大嗓門的酒吧老板和老鐵張向東在帶著,。幾位“主角”倒有些怯生生,，沒有任何說辭發(fā)表。

零點,，泡沫四濺,，哥幾個終于放開了。

慶賀,，碰杯,，擁抱，不知說什么,，干脆握著拳,，大吼一聲。史立照例沒忍住嗚咽,，但和首專那會兒的年少氣盛到底有了不同,。“那時候等待發(fā)行的心情是很忐忑的,，刺激也會很大,。首發(fā)當(dāng)天，我們?nèi)ツ暇┭惭?，也不知能來多少人,。后來知道票都賣光了，嘿,，興奮,。”

有人從別桌過來摟著姬賡灌酒,?！皠e呀，我明天還要送孩子呢,！”他拿手擋著,，卻和和氣氣地，逐個角落和人聊上幾句,。

在音樂人小河眼里,，姬賡是典型的北方人，外冷內(nèi)熱,。但外表不喜，不代表內(nèi)心一定不快,?！安蝗缯f他平靜,。再說，不快樂沒關(guān)系啊,，苦是無法消解的主題,。醉酒之后的絕望，生活中的困頓,，最終從生命的各處匯聚,，他把這些都凝結(jié)在紙上，這需要有縝密的感知和巨大的能力,?！?/p>

錄音間隙，閑坐在茶室,。耳畔再次傳來《早》的旋律,。管樂聲起，悠悠蕩蕩,，不明來處,，不知歸途。

“你說這個聲音是21世紀的,，還是14世紀,？還是9世紀？其實不好確定,?！奔зs問我，又似自言自語,?！拔揖陀X得太棒了。它是各個生物之間的關(guān)系,?！?/p>

很多人從他的歌詞里讀到魏晉，觸摸到莊子,、山海經(jīng)種種,。他說這些年，自己對漢語的理解和想象也在變,?！昂枚喙诺湓~匯，其實內(nèi)涵是非常新的,，非常當(dāng)代,。老實說，我就想把杜甫,、李賀,、王維帶到21世紀,，像坐一個時空機，掉到柔軟的面包里,，來到一個奇異國對吧,。我覺得他們就是21世紀的人。我也想看看他們會如何對待他們的語言,？”姬賡臉上還是那樣,，淡淡的，不帶一絲戲謔的笑,。

不記得多少年前,，他讀到杜甫的“泱泱泥污人，聽聽國多狗”,，雞皮疙瘩頓起,，從此便放不下。

過去的幾年,，他眼見世界處在奇怪的漩渦里,，有太多不可確定與不可捉摸?！皟?nèi)部的洪水和外部的歧路”,，造就了無數(shù)個“胸悶的啞巴”。有人眼睛明亮,，也有人失魂惘然,。“想想2020年整個世界的混亂,、隔絕,，是不是和安史之亂后那種驚恐、顛覆和毀滅感挺像的,？”如今的姬賡不會陷在二元對立的對錯系統(tǒng)里,。但有些問題，終將會絕路相逢,。

至于那句“西郊有密林,，助君出重圍”，是警醒,、退讓,，抑或指引？每個人所獲不一,，不如自行提取,。

2020年12月21日午夜，石家莊麥忘館酒吧,，《冀西南林路行》上線后,，萬青的朋友張向東百感交集,，在衛(wèi)生間過道里泣不成聲

滿與空

想通了終極問題，不管編曲,、寫詞多么累心，要和機構(gòu)談判,、處理人事的矛盾沖突,，也都要硬著頭皮承受。至于唱片的設(shè)定,、創(chuàng)作,、完成，不打廣告,，在姬賡看來,，全都是在“去中心化”。

不上綜藝,，盡量少曝光,，不談私人生活，也不臧否同業(yè),，這在他們是天性的淡然,，客觀上也形成了一種保護。屏蔽紛擾,，只重手頭事,。

發(fā)稿前，為了雜志拍片的需要,，攝影師囑咐樂手們多帶件衣服備用,。等看到他們幾個的樣子，令人啞然失笑,。除了董亞千的黑皮夾克,、尖頭靴算“起范兒”，姬賡和馮江兩人都穿著再普通不過的拉鏈運動衫,。姬賡特意置辦的新開衫,，也不過就是把家里已有的款式再買了一件。而史立的外套,，也仿佛是2018年封面那件的“原款重現(xiàn)”,。

罩餅店，永遠只去那一兩家,，厚度和熱氣如同持續(xù)了上千年,；城里上哪兒都靠步行，邊走邊聊,，偶爾還會有“路見不平”的小插曲,。在老友眼里,，這幾個都是奔四的人了，臉上還有二十多歲人的狀態(tài),。

“專輯賣出20萬張,，再往上，這些數(shù)字對你們有多大意義,？”發(fā)片之后第二天,，我問姬賡。

“當(dāng)然,，首先我們希望對得住所有參與和幫助樂隊的人,。”他笑答,，一臉認真,。“大家對做音樂也更有信心了呀,?！?/p>

盡管他們表示網(wǎng)上有些評論“看不太懂”，還是有很多充滿實感與智性的點評讓樂隊認同,?！翱赡芩鼘Σ欢形牡娜藳]有吸引力，但仍帶有一些優(yōu)美的旋律主線,，并清楚地顯示出,，像普通話之類的語調(diào)語言也可以適應(yīng)西方音樂風(fēng)格，且聽感依然美好……偶爾出現(xiàn)的搖滾和爵士樂的爆發(fā),，使這張專輯整體顯得頗為醇厚,。”專注前衛(wèi)音樂的Prog Archives網(wǎng)站上這條海外樂迷的英文評論,，就令董亞千有覓得知音的感覺,。“這人還說,，我們需要更多作曲編曲的勇氣,、能力（compositional fortitude），才能真正與領(lǐng)先半個世紀的西方藝術(shù)搖滾界競爭,?！?/p>

有人說，萬青這張專輯的火熱,，說明了社會審美的某種提高,。《搖滾危機》一書作者、音樂社會學(xué)者王黔表示,，這樣的說法“可以說正確而又謬誤,。正確，因為這樣的作品可以讓很多人在瑣屑生活的同時,，依然懷抱一下理想,，反思一下現(xiàn)實。但也要看到,，我們的文化消費是區(qū)隔得很嚴重的”,。王黔說，“我很喜歡這張專輯,，但你說和平克·弗洛伊德的《月之暗面》，或者Radiohead的Ok Computer比,，它也不夠,；你要說它比某些流行音樂多高級，也沒有必要,。各人有各人喜好,，在一個屬于它的聽眾的范圍來探討它就好。這也恰好說明了社會的多元,?！?/p>

從事紀錄片工作的范儉說，他也從中受到鼓舞,?！拔覀兣钠矔紤]很多外在因素，觀眾的接受度這些,。但原來,，（萬青）這么自我的東西也仍然有人會去接受它。我們,，是不是也應(yīng)該再往前沖一沖,？而不是把自己都給打磨掉?！?/p>

2021年春節(jié)期間,，董亞千被疫情生憋在家里，每天看好幾場電影,?！吧教镅蟠蔚奈涫咳壳Ａ??！彼敛谎陲椬约簩﹄娪芭錁返呐d趣，“有機會可以試試?！?/p>

“那個是音樂視覺兩個語言的融合,，會有困難，但也是一個拓展,?？赡軐逢犚魳芬矔行滤悸贰,！奔зs說,。但除了樂隊的創(chuàng)作，他個人倒沒有那么強的表達欲,?！暗故菍ψ约焊信d趣的事物的了解，或者說探索的愿望很強,。但是探索完了,，可能自己挺開心就行了，不一定把它表達出來,?！?/p>

小說，詩歌,，修辭性強的讀物,，姬賡說近年有些厭倦了，反倒是更講道理的東西,，讀著舒服放松,。“像歷史和政經(jīng)這些,，可能你參照,、對照的系統(tǒng)變了，需要新的維度去解釋現(xiàn)象,，對理解這些東西就有幫助,。”

樂隊的下一步創(chuàng)作,，會是從滿到留白,、到空的轉(zhuǎn)換。姬賡說,，“第二張專輯是要很滿,，才能表達得充分。但空也得空得有道理,，不是說簡單了就是空,。手邊的動機并不少，但直到新的方法論形成的時候，你才會感覺到它可以發(fā)展完成,，它才會慢慢地長成,。”

如何在這個迭代頻仍的世界里,，保持簡單的心態(tài)和生活,？在很多人，這是個需要不斷提出和面對的問題,。對萬能青年旅店,，始終如一的生活方式不是抉擇，就是本能,。聊天時,，姬賡好幾次用“運氣”一語帶過：“石家莊可能就這樣，你待著不太著急,，也沒那么多干擾,。我們可能也不用靠本地經(jīng)濟活力過活。就這么慢慢來,。”

在首張專輯《萬能青年旅店》的文案里,，曾有這樣的文字：“渴望這張塞了很多東西的唱片還能留下空地的絲縷感覺,，這樣的話，所有聽到的人,，就有可能并肩站在一起,。”

這樣的希冀,，下一個十年,，依然有效。

（參考資料：豆瓣SoccerObsidian發(fā)帖,。感謝所有受訪者及陳郁,、樊鑄、劉玨欣,、沈河西,、徐嬋娟、劉東嘯,、焦雪雁,、王曉孟等師友對本文的大力幫助，樂迷名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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