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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邱苑婷 ?發(fā)自上海,、杭州,、北京
編輯 ?黃劍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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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慮的父親
上海浦東一個偏遠的產業(yè)園里,,一條路隔開了兩棟樓,,一邊是電競培訓教學基地,另一邊是尚未正式投入使用的青少年網絡防沉迷心理治療中心,。
往右走,發(fā)掘職業(yè)電競選手,;向左走,,拯救游戲“網癮”少年,。創(chuàng)辦人連政好幾年前就期待這樣一個地方出現(xiàn),如今終于在他自己的手上成為現(xiàn)實,。
幾年前,,他還是一名為兒子痛心不已的家長。當時,,讀高一的兒子沉迷游戲,,想輟學打職業(yè)電競,他一直苦于尋找解決方式,。
“我用了近三年時間讓孩子走出來,,”2021年3月中下旬,連政在自己組織的一次青少年網絡防沉迷心理治療研討沙龍上,,面對眾多困境相似的家長,,回憶起那幾年,幾乎紅了眼眶:
“我過去對游戲完全不了解,,一本正經在做生意,。我兒子以前非常優(yōu)秀,初中在班里最少是前三的,,但是上了高一之后,,突然就完全變了,每天拿著手機在玩游戲,,我們去哪玩他也不愿意去,。我請來了一個心理醫(yī)生朋友,兒子始終把兩個耳機塞在耳朵里,,不交流,。沒有辦法再管了,他最后就不讀書了,,睡在床上,。邋遢,蓬頭垢面,,東西到處扔,,房間里亂糟糟?!?/p>
“12點不睡,,兩三點睡,第二天早上起不來,。大冬天,,都快要期末考試了,不起來,。我們沒辦法,,老婆澆了一盆冷水在床上,,就到這種程度?!?/p>
連政說到這,,臺下觀眾倒吸一口冷氣。也有家長頻頻點頭表示感同身受,。
緊接著,,連政說起自己去找戒網癮學校的經歷。學校在湖南,,對方說你寫個免責委托書,,兒子交給我們,交多少多少錢,,我們去把他弄來——
“說白了就是派個車子弄繩子捆著,,幾個人一綁就帶走了,去那學校里面一關,。我那時候,,誰要能讓我兒子回到過去,多少錢都無所謂,,對吧,?傾家蕩產我都無所謂,只要讓我兒子能回到過去,?!边B政回憶。
連政最終沒有選擇戒網癮學校,。他的人生和事業(yè)轉折,,從他決定帶兒子去參觀BA黑鳳梨電競俱樂部的那一刻開始了。
父親本意是想讓兒子意識到成為職業(yè)電競選手的不易,,如果不是那塊材料,,就趁早放棄。不過,,他也退了一步,,松口說,“只要你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我就支持你,。”
這成了后來連政創(chuàng)辦上競的主要思路,。在病急亂投醫(yī)的過程里,,連政發(fā)現(xiàn),和他一樣走投無路的家長很多,。包括他自己在內,,家長們急切需要一個靠譜的機構,,安放他們迷途的孩子,,作為家庭矛盾的緩沖區(qū),。
而那個被父親希冀回到過去的少年,叫連志誠,。20歲的連志誠如今徹底放棄游戲,,在新加坡重讀高中,準備申請國外大學,。
在連政眼里,,他兒子是最好的電競勸退案例。但在連志誠的故事版本中,,一切另有隱情,。
上競文化創(chuàng)始人連政 圖/沈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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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孩子
“說起來可能沒人信,我壓根就沒有別人想象的那么愛打游戲,?!边B志誠自白。
2017年底,,連志誠讀高一,,第一次正式向父親提出想輟學打電競。隨后三年,,他先是輟學,,然后被連政送去了山東一家職業(yè)技術學校電競俱樂部,拿過《王者榮耀》某商業(yè)賽全國冠軍,,離成為KPL(《王者榮耀》職業(yè)聯(lián)賽)職業(yè)電競選手幾乎只差一步,。
2019年4月,連志誠拿到冠軍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給關系一直緊張的父親發(fā)了條微信,。父親沒有回復,。不久,連志誠看到家族群里多了這樣一條消息:
“我寧愿要一個普通的大學生,,也不愿要一個這樣的兒子,。”
時間回到連志誠讀初三那年,。那時候,,他最愛踢足球。從小學五年級到初三,,他一直是校足球隊隊長,,每天放學都會一個人去操場練球,日復一日,、雷打不動,,直到一個喜歡的女生出現(xiàn),。
那段時間,父親在外應酬,、出差,,繼母在美國生妹妹,姐姐在留學,?!昂芗拍伞,!彼嘈?。經常一個人在家的連志誠開始談戀愛——在此之前,連志誠的成績考進上海前十的高中基本不成問題——僅一個學期,,成績掉到了中專的水平,。
此時,連志誠還沒有迷上游戲,,也沒機會沉迷,,家里沒有臺式電腦,手機也是讀初三時才配的,。一個學期后,,女生把他甩了——學校里的人都知道,那個女生同時談了四個男朋友,。但他還是護著女生,,由此開始被同學孤立,和球隊朋友鬧翻,,退出了校隊,。
“后來,寒假,,我一個朋友都沒有,,很孤獨。然后,,下載了曾經瞧不起的《王者榮耀》,,下載的時候在想,打游戲,,應該就能交到朋友了吧,。”
但這遠不至于讓連志誠下定決心輟學,、打職業(yè)電競,。失戀后,連志誠在中考前半年發(fā)力學習,加上憑足球考上了體育特長生,,最終進了區(qū)內一所市重點高中,。但開學后,他發(fā)現(xiàn)放飛了一整個暑假的自己,,成績突然被同學拉開很大差距,,而且初中時的流言蜚語又開始流傳。在高中的校足球隊里,,他再次被孤立——訓練時整整四十分鐘沒有一個人給他傳球,。他選擇了妥協(xié),,改踢后衛(wèi),。
“(改踢后衛(wèi)之后)我把對方的前鋒防得沒脾氣,在一次次搶下他的球后,,他氣急敗壞,,從身后飛鏟我的腳踝。我站起來很生氣,,他就眼神挑釁,,跟我說想打架嗎?我就轉身走了,。
“從來沒有和教練,、班主任講過這件事,開學一個月,,足球特長生的我選擇退出校隊,。其實,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踢球,,蠻遺憾的,。
“因為我不愛學習,什么活動都沒有參與,,在學校一下子就感覺和別人處在兩個世界,。學校每節(jié)課間都很少有人休息或者講話,全部都是刷題的聲音,。我不想學習,,融入不進去,差距越來越大,,覺得追不上去了,,就更沒動力學習,惡性循環(huán),。
“一個人獨處的時間多了,,就會變得很焦慮,因為會聽到心底的聲音在質問自己:你以后怎么辦?你的人生就這樣了嗎,?
“當時我姐考上了墨爾本大學,,世界排名33吧,我能記住是因為爸媽一直拿我姐來貶低我,。因為成績不好,,我就在想,什么領域我能證明自己,。
“當我看到電競行業(yè)的時候,,就好像溺水者看到了草?!?/p>
電競勸退機構,?
但兩年后,連志誠徹底放棄了電競路,。大概與兒子放棄電競同時,,2019年,連政在浦東某產業(yè)園租了一棟小樓,,創(chuàng)辦上競,。與常見的電競學校不同,上競暫未開設學歷教育,,而是以三個月為一個培訓周期,,并在寒暑假開辦短期體驗班,且非特殊情況不鼓勵續(xù)報,。在那棟電競培訓樓里,,《王者榮耀》、《英雄聯(lián)盟》,、《和平精英》這幾款近幾年相對熱門的游戲,,均有單獨的教練和教室。教室里有專門的電競椅,,知名電競俱樂部的名字和logo印了一整墻,。
我們采訪那天是一個普通的周五,快到9點半,,在早餐和晨練后,,陸續(xù)有人走進《王者榮耀》教室。五個男孩結伴,,其中一人邊走邊給另一個新來的男孩介紹:“就一直玩游戲,,玩玩玩玩,玩一天都沒事,,玩24小時都沒事,!”
上午,,曾為電競職業(yè)選手的教練,會給學員們系統(tǒng)性上課,,從戰(zhàn)術策略到每個英雄的玩法,、配合要領,或者放游戲視頻,,邊復盤邊講解:“打架玩不了這個游戲,,這個游戲是靠腦子的。記住,,打贏以后要干嘛,?”
“開龍,進兵線,,進野區(qū),,拿龍,防御塔,,拿人頭……”《王者榮耀》教室里人最多,,十幾個孩子坐在各自的電競椅上,圍著教練講解的大屏幕,,七嘴八舌地回答。
下午是實戰(zhàn)訓練,,學員內部分組對戰(zhàn),,至少兩點、四點各一場,,有時教練會安排跟外面的隊伍打訓練賽,,打完就復盤,分析總結輸贏經驗,。晚上則是自由練習時間,,學員們通常會在此時自己打排位上分。
教室里,,孩子們的狀態(tài)形形色色,。有人游離在環(huán)境之外,也不打游戲,,斜癱在電競椅上刷抖音,;也有目標清晰、相對努力的孩子,,會獨自在角落里練習某個英雄,,不和其他人組隊。有陌生人進出教室,,大部分孩子不會抬頭多看一眼,,更沒有人會主動打招呼,總之,盡可能地避免眼神接觸和交流,。
前《守望先鋒》職業(yè)選手四喜曾經在上競做項目負責人,。她當初抱著發(fā)掘培養(yǎng)下一代電競選手的想法來到上競,,結果卻有些失望:大多數(shù)小孩根本沒有打職業(yè)的決心和素質,。
前 《守望先鋒》 電競職業(yè)選手四喜,曾作為EFuture Girls戰(zhàn)隊一員,,以全勝戰(zhàn)績奪得CEC 2016 中國電子競技嘉年華守望先鋒女子賽冠軍 圖/受訪者提供
“他們的努力程度遠不到談天賦的地步,。”四喜說,,電競培訓場所的選址一般都很偏僻,,一是成本低,二是讓孩子專心練習,、遠離城里的誘惑,,“有小孩來了抱怨‘連外賣都叫不到’,就想放棄,。點不到外賣就能讓你放棄,,怎么可能打職業(yè)啊,?”
“外界對電競職業(yè)選手有個誤區(qū),,覺得我們以前都是‘網癮’少年、問題少女,。不是的,,但凡我見到的頂級職業(yè)選手,幾乎都非常聰明,,異常努力,,意志力極強,而且性格也很好,。在別的領域,,他們也一樣能做得很好。性格心態(tài)有重大缺陷的人,,就算個人競技能力很強,,可以說也一定走不遠?!彼南卜Q,。
天賦,一只薛定諤的貓
“大概只有兩三個有天賦,,這已經算很好了,。來我這的,,基本都是厭學的孩子,覺得自己很厲害能打職業(yè),,其實……根本不行,。”朱津亭教練是FPS(第一人稱射擊)游戲職業(yè)選手出身,,2017年開始做電競培訓,,近兩年來到上競,到現(xiàn)在接觸過兩百多個孩子,。
上競FPS射擊類游戲教練朱津亭 圖/本刊記者 邱苑婷
大多數(shù)電競教練的說法是,,判斷一個孩子有沒有電競天賦,只需要一周左右時間,,至多三個月,。但是,所謂的天賦,,究竟指什么,?在回顧了自己的職業(yè)生涯后,四喜向我們科普了她認為職業(yè)電競選手需具備的素質:
最基本的是反應速度,、眼動速度,;然后是意識,即關乎決策質量的思考預判能力,、大局觀,;電競項目通常涉及到團隊配合作戰(zhàn),分工協(xié)作,,溝通能力也非常重要;以及必須具備的受挫抗壓能力,,情緒控制,、迅速調適心態(tài)的能力——職業(yè)電競選手在場上場下的壓力之大,外人幾乎無法想象,,拼到最后,,頂尖玩家之間較量的往往是性格和心態(tài)。
可是,,如果這些被統(tǒng)歸為“天賦”的能力是可變量,,這種認定天賦的過程,是否只是成人意志的投射,?
尤其在一種包含了勸退目的的培訓里,,天賦幾乎就是一只薛定諤的貓。
家長的態(tài)度在某種程度上會直接影響教練給孩子的反饋,。朱津亭接觸的家長傾向各不相同,,但大部分會跟他說,,您看我們家孩子要是沒天賦,就趕緊打消他這個念頭,,勸他回學校讀書吧,。朱教練會給初來乍到的孩子布置一些基礎訓練,比如壓槍練習,、用模擬器軟件練反應速度,,然后設定一個明顯超出他們能力的目標,告訴他們,,“這是達到職業(yè)玩家的基礎水平,,這個都練不到,就別想打職業(yè)了,?!?/p>
教練另外常用的一招,是安排水平不對等的訓練賽,,比如找職業(yè)戰(zhàn)隊二隊或者預備隊,,挫挫學員們的銳氣。理想情況下,,訓練中被碾壓的學員會信心受挫,,意識到差距如鴻溝,懷疑自己的選擇,。
但這并非百試不爽,。對受挫能力強的孩子而言,這反而會激起他們的斗志,,越加勤奮地找出自己的弱點,,有針對性地練習。還有些孩子會自我安慰說:我現(xiàn)在打不過他們,,是因為玩的時間比他們短,,再給我一兩年時間。
這一兩年,,足夠讓中國的父母焦慮,。一位不愿具名的上海媽媽在采訪里反復說:“我知道電競現(xiàn)在列入國家正規(guī)體育項目了,但是,,電競選手對年齡有要求的,,巔峰期不超過20歲。小孩子嘛,,十幾歲正是讀書的黃金年齡,,一耽誤,書也讀不了了,?!?/p>
她的兒子玩《英雄聯(lián)盟》,,去過重慶的電競培訓學校,也到上競待過一學期,,最后學期結束,,排名未達到教練所說的推薦去職業(yè)俱樂部的要求。但從上競回去后,,孩子仍然不愿回學校,,每天在家里練習,打排位,。
“我看他一直在打,,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功,四五個月了,。9月開學,。這條路希望太渺茫了,我還是希望他回到正規(guī)的校園生活,?!焙⒆拥膵寢屨f。
“你覺得你有天賦嗎,?”采訪時我問過這個男孩,。男孩說:“我覺得我天賦挺一般的。努力,?還行吧,。但還是想打(職業(yè))?!?/p>
“教練當時怎么和你說的,?”
“他跟我說是,覺得我有希望,,但還是有點差距,。如果我自己回去在家練到了,還可以找他推……我知道為什么,,其實就是玩的時間不夠。還有一點時間,。開學前沒打過去的話,,可能就不玩了?!蹦泻⒄f,。
“真的嗎?他這樣和你說的,?”聽完我轉述的最后一句話,,男孩媽媽的興奮溢于言表,,“他在家不和我們說話的。唉,,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太好了?!?/p>
形形色色的家庭
在上競,,幾乎每個孩子背后都有一場家庭大劇。
父母離異,,輟學泡吧,、打游戲、混社會,,父親重組家庭,,為了不讓孩子影響自己的新生活,也覺得兒子需要管教,,干脆把他送進豫章書院——這是15歲的洛洛(化名)來到上競之前的故事,。從2020年9月開始,洛洛在上競待了半年多,,父母從沒來過,,只是每個月給他打一點生活費,基本算是付錢把兒子托管在這里,。在某種程度上,,上競變成了他的收容所。
來上競是洛洛自己的選擇,。那時,,他剛從豫章書院逃出不久。他先前脾氣暴,,愛打架惹事,,但在書院被打得不敢有脾氣——最嚴重時,整個小臂幾乎都是淤黑,,一條連著一條,。他也沒有朋友,書院里互相告密揭發(fā),,人人自危而恐懼,,能逃出來算是托了疫情的福:有同學偷偷舉報書院疫情期間聚眾,有關部門派人來查時,,本來被要求躲在天臺,、地下室等各個角落的學生,冒著風險大叫了一聲,,大家就這樣被發(fā)現(xiàn),、重獲自由,。
洛洛再也不想回到那個可怕之地,也意識到自己必須找點事情做,。他平時喜歡打《王者榮耀》,,和父親說了打職業(yè)電競的想法。父親很快同意,,但要求他必須把項目換成《英雄聯(lián)盟》——父親不懂游戲,,只知道《王者榮耀》里有洛洛社會上的朋友。
洛洛的排位成績還不錯,,但離進職業(yè)俱樂部的水平還差一些,。盡管算是努力,但他的心氣是有一陣沒一陣的:有一段時間,,和隊友配合默契,,竟然在訓練賽里意外翻盤,打敗了水平比他們強很多的對手,,自信心大漲,,便開始猛練,每天從睡醒到閉眼除了打游戲不做別的,,逮著同一個英雄狠勁琢磨,,一天打十幾把;但最近,,他不大適應游戲新版本,,連續(xù)輸比賽,陷入了極度的低落,、自我懷疑和抑郁之中,。
洛洛告訴父親,感覺心理狀態(tài)不太好,,父親只給了一筆錢,,讓他去看心理醫(yī)生:“就……比較缺乏他們的關心吧?!毙睦磲t(yī)生的診斷是,,洛洛有重度焦躁癥,可能太缺乏安全感,。
在爭吵后能得到父母支持的,,是少數(shù)幸運者,比如打《王者榮耀》的17歲黑龍江男孩劉暢,。與其他人不同,他并不厭學,,在校成績不錯,,考上了當?shù)刈詈玫母咧袑嶒灠?,是我們這次采訪中少有的對自己有明確認知和規(guī)劃的孩子。
劉暢向往成為職業(yè)電競選手,,源自于中考后看《王者榮耀》聯(lián)賽時喜歡的QGhappy戰(zhàn)隊,。“在舞臺上打比賽,,有那么多人圍著看,,打好了還有人歡呼。很輝煌,、很向往,。”劉暢清楚自己是難得的比賽型選手,,觀眾越多越興奮,。在教練看來,劉暢是眼下這批孩子里最有希望進職業(yè)俱樂部的一個,。
休學到上競,,是劉暢上高一后和父母軟磨硬泡了一兩個月爭取來的。父母起初很反對,,但架不住他不上學,、“躺尸”在家,。最后,,在一次家庭會議后,一向寵他的父親做出了決定,,同意兒子休學半年到一年,,但是要保留學籍,電競路走不通隨時回去,。
在漫天的家庭紛爭劇中,,也有特例,比如徐梓涵和她母親,。別人都是經過艱苦卓絕的家庭斗爭才來的,,只有徐梓涵——一個完全談不上沉迷游戲、起初實力也很菜的15歲女孩——是被母親主動送來的,。
梓涵媽媽還反復和招生老師強調,,“別人都是勸退,我是真心考慮好了,,認為電競行業(yè)有發(fā)展前景才把女兒送過來的”,,“我女兒又不是讀書的料,干嘛逼她走獨木橋?電競就和人家送孩子去學跳舞參加藝考一樣呀,,也是一條路,,哪怕以后當不了職業(yè)選手,只要行業(yè)夠大,,總有我女兒一口飯吃”……
梓涵坐在一邊聽著,,笑出梨渦。她是個愛打扮的漂亮女孩,,嘴甜愛夸人,,性格也繼承了幾分母親的外向。在《王者榮耀》班上,,她不算打得最好的,,只是一年下來進步很大,自稱游戲天賦只有四五分,。但提到天賦,,馬上被媽媽打斷:
“梓涵,我認為你是有天賦的,,只是你不知道你有,。拿舞蹈演員來說,有些人一抬腿跳好高,,是他的天賦嗎,?他天賦是練出來的,不練哪來的天賦,?”
15歲女孩徐梓涵在 《王者榮耀》 訓練室,,她和媽媽的關系是采訪中少有的一抹亮色,是被開明的媽媽主動送過來的
《王者榮耀》 學員劉暢正在教室里請教高教練,,教練認為這期學員里他是少有的幾個有潛力選進職業(yè)戰(zhàn)隊青訓的青少年之一
圖/沈煜
渴望證明自己的少年
若有家長問連政,,他兒子是否有電競天賦,他會擺擺手說:“哪有什么天賦,,都是他認為自己好像打得很厲害,。”
連志誠盡管被帶去參觀了BA黑鳳梨俱樂部,,但對于父親嘴上說的支持,,依舊半信半疑。他始終感覺父親對電競的態(tài)度并不積極——那時候,,他在《王者榮耀》國服巔峰賽已打到了全國前200,,跟父親說過自己的成績,父親說,,這是游戲方為了讓他沉迷搞出來的,。
但無論如何,,能近距離看到職業(yè)選手訓練,這就是“離夢想又進了一步”,。連志誠原本對自己的規(guī)劃是,,先打進全國前50,再去職業(yè)隊試訓,。只是沒過多久,父親把他送進了山東一所職業(yè)技術學校的電競專業(yè),??吹綄W校電競專業(yè)招生簡章上那行“畢業(yè)保證大專文憑”的大字時,連志誠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盡管如此,,一個人拉著行李箱前往山東時,連志誠還是感到了久違的自由,,夾雜著對未知的忐忑,。這所學校電競專業(yè)分為俱樂部和管理班,90%的學員只能進管理班,,200人里大概只有10人能第一批進入俱樂部,。連志誠憑著國服排名,被選進了招生標準更高的俱樂部,。來俱樂部的第一天,,他用自己并不擅長的英雄戰(zhàn)勝了有“國服第一花木蘭”稱號的對手,教練看到了他的底子,。不久后,,山東濟南賽區(qū)的城市賽開打,連志誠迎來了人生中第一次正式比賽,,結果“打到八強就倒下了”,。
“那天比賽輸了,我什么話都沒說,,呆呆地盯著地板,。直到回寢室,我才接受我的第一次比賽over了的事實,,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了很久,,第一次覺得,好像選錯了這條路,,但是沒辦法回頭啊……”
連志誠更加努力,,對訓練極度專注。他恨自己進步太慢,,很多次深夜12點訓練結束之后,,他一個人回到寢室,,看著早上訓練賽的視頻,翻來覆去睡不著,,問自己以后怎么辦,。
他給自己的回答是:披上外套,回到俱樂部,,打一個通宵,。打不動了,就躺在椅子上瞇一會兒,,等第二天早晨隊友們把他叫醒,,再接著訓練一整天。
幾乎24小時不間斷的訓練,,影響了連志誠在職業(yè)比賽中的反應速度和失誤率,。每次訓練賽輸了,他會在備忘錄里記下教練指出的他所有失誤和弱點,、復盤心得,,并記下常用英雄的所有技能組合傷害,再設置成手機壁紙,。連續(xù)八場訓練賽被對面打野選手“搶龍”后,,他就在每天訓練前先人機對抗一個小時,練習搶龍,。
當年14歲的連志誠奪冠后接受采訪
連志誠曾在某電競俱樂部訓練時記下的反思筆記
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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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東技校的近一年時間里,,除了參加比賽和每兩個月剪一次頭發(fā),連志誠完全沒有出過校門,。他把自己關在宿舍和訓練室,,兩點一線,滿腦子只有一件事:怎么變強,。
苦訓終得回報,。連志誠所在的一隊后來在山東省橫掃所有隊伍,在一項商業(yè)賽中兵不血刃,,打到全國總決賽,,最終擊敗上屆高校聯(lián)賽總冠軍。
但看到父親在家族群里的那句話后,,連志誠臉色沉了:
“那一刻,,我感覺眼前的獎杯,好像帶給我的快樂少了很多,。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他夸獎我,。當時我想,可能這個獎分量不夠吧,。
“我們買了第二天回山東的票,。那天晚上,,我請大家吃飯、K歌,,坐在肯德基等天亮,。慢慢地大家都睡著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凌晨四五點鐘,,我盯著早上比賽的場地,想著,,這個舞臺還是太小了,,總有一天,我要讓世界看到連志誠,。”
放棄電競
連政去山東技??催^兒子,。他對游戲一竅不通,但可以一眼看出孩子生活的環(huán)境整潔與否,。幾年后在青少年防沉迷研討會上,,面對眾多家長,他回憶起當時看到的那所技校宿舍景象:雞窩一般,,衣服,、外賣垃圾滿地亂扔,根本下不了腳,。
他當即花錢請來保潔,,把兒子和舍友的宿舍整理一新,晚上請他們一塊吃飯,。這是他關心孩子的方式,,而不少家長把孩子送進培訓機構后,不聞不問,。
也因為這次來訪,,連政對那類電競培訓學校不甚滿意。在他看來,,一個人最基本的就是生活自理自律,,只培訓能力卻不注重培養(yǎng)“人”,這是教育的失職,。后來,,他為此專門在上競設置了生活老師一職,目前由武術或拳擊教練兼任,,每天早上要帶學員出早操鍛煉,。
2019年4月,,他的兒子連志誠卻在KPL新賽季開始前突然退役了,盡管處在狀態(tài)巔峰期,,剛拿了商業(yè)賽全國冠軍,。父親的態(tài)度確實極大影響了連志誠打職業(yè)的動力,但這并不是導火索,。
當時山東那所技校俱樂部一隊的五人中,,連志誠算是新人,但表現(xiàn)不錯,,甚至被強隊RNG青訓邀請,,而學校教練全力挽留。他認為自己缺乏實戰(zhàn)經驗,,選擇留在熟悉的環(huán)境,。
但在這之后,教練經常辱罵連志誠,,把失敗的鍋甩給他,,甚至踩到他的底線,說,,“對面打野是你爹嗎,?他是連政嗎,你這么怕他,?”
連志誠什么都沒說,,直接退出比賽,表達憤怒,?!八吹轿彝顺隽耍叩轿遗赃呴_罵,,讓我滾去管理班,,說這輩子都不會讓我再上場?!弊叱鲇柧毷?,走廊里煙霧繚繞,都是吸煙的同學,,18歲的連志誠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哭了。
連志誠從來沒有和父母說過這件事,。熟識他的朋友四喜覺得,,他是個有天賦的孩子。但是,,被雪藏的高手比比皆是,,又哪缺他一個,?
他天真地以為會等來教練的道歉。但被雪藏兩周后,,他才知道,,在沖突發(fā)生后的當天晚上,教練已經打電話給他父母,,把他說得一無是處,,“水平糟糕,所有俱樂部都不會要他”——這也成了連政后來認定兒子沒有游戲天賦的依據(jù)之一,。他在管理班渾渾噩噩的兩周里,,日夜顛倒,暴瘦到48公斤,。他向父母解釋,,但他們不愿聽,也不相信,。
“我打職業(yè)就是想向家人證明自己,。我以為,哪怕再討厭電競,,但是我那么努力了,你們身為父母應該看在眼里,,會改變觀點,。但原來,只要我走那條路,,就永遠都會被否定,。”
連志誠徹底結束了電競路,,從山東回到上海,。他再沒有玩過一次《王者榮耀》。偶爾到父親創(chuàng)辦的上競,,看見別人訓練,,對他來說也是一件殘忍的事情,因為那會讓他想起自己曾經放棄的夢想,。
他看見父母一次次笑著和別人說,,連志誠懂事了,知道要學習了,,肯回學校了,。
“其實,我很想他(父親)說一聲,,為我感到驕傲,。但是算了,,我不care那些了。換位思考一下,,他已經很厲害,,雖然不是一個好父親、好丈夫,,不過我已經原諒他了,。”
再后來,,他看見當年雪藏他的教練被曝出在次級KGL聯(lián)賽帶學校戰(zhàn)隊打假賽的新聞(注:2020年11月21日,,KGL官方公告稱,LX藍翔俱樂部等存在消極比賽的問題,,取消賽事資格),。他不知該說什么,只能安慰自己:我真的盡全力了,,結果不好,,不是我的錯。
連志誠退役時,,父親剛創(chuàng)辦上競不久,,還在摸索方向。連志誠參加過一次上競的會議,,印象里依舊沒人在意他說了什么——當時他建議,,不如做電競勸退:
“盡管電競勸退在我看來只是飲鴆止渴,歸根結底也沒有解決不想上學的源頭問題,。沒有天賦的你一個學期就被淘汰了,,你就能靜下心學習嗎?如果想讓孩子回到原點,,家長應該在源頭陪他找到不想上學的原因并幫助解決,,而不是一棒子打掉孩子一時的避風港?!?/p>
晚上10點不到,,上競訓練樓里已經沒有幾扇透光的窗戶。最近的出租車要等上半小時,,這個遠離上海市區(qū)的產業(yè)園,,只剩下婆娑的樹影和鳥鳴。洛洛結束了一天的練習,,坐上車和教練們說說笑笑絕塵而去時,,朱教練不經意說道,現(xiàn)在《英雄聯(lián)盟》班上只有洛洛一名學員。
新學員還在路上,,但依舊是個位數(shù),。“《英雄聯(lián)盟》這款游戲太久了,,熱度也不如《王者榮耀》,。老資歷的頂級職業(yè)選手太多,新人沒什么機會,,很難出頭,。”
一輪又一輪,,新游戲把過氣游戲的前浪拍在沙灘上,。白天人最多的《王者榮耀》教室,此刻,,門已虛掩,。
三四年前,《和平精英》最火的時候,,學員人數(shù)并不亞于如今的《王者榮耀》,,但現(xiàn)在也僅剩下個位數(shù)。教室里,,只剩下安安靜靜的幾把電競椅,。據(jù)說,新的一天,,又會有新的少年,,帶著整個家庭的傷痛與期待,坐在這里,。
(除文中提到的受訪對象外,特別感謝李建城,、鄒藝晨,、王若漁、唐林張等接受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