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瑟的街道上,一家霓虹閃爍的歌廳
傍晚前,,滿歸鎮(zhèn)飄起零零星星的雪,。不是輕盈的雪花,而是晶瑩、閃著光的雪片,。
我走進一家開業(yè)不久的小旅館,。老板娘正在擦拭收銀臺后面的鏡子,她染著一頭黃發(fā),。柜臺上那盆洗抹布的水,,黑得像墨。她放下手中活兒,,把我領到二樓客房,,詳細介紹房內設施:電視機,、暖氣片,、衣掛鉤、新被罩……我站在房間過道,,頻頻點頭,。東北人的熱情常常令人不知所措。這個季節(jié)沒有其他客人,,我的到來讓她很高興,。
房間很干凈,也很溫暖,,只是有股裝修味,。我打開窗,穿上棉衣,,走出旅館,。
滿歸鎮(zhèn)地處大興安嶺北部,位于中國版圖的雞冠上,。滿歸因流經此地的孟庫伊河而得名,,“滿歸”為鄂溫克語“孟庫伊”的諧音。這里冬季漫長寒冷,,一年中有半年處于積雪期,,氣溫最低達-52℃。
一條主干道自西向東橫穿小鎮(zhèn),。干道中央立著一座造型簡潔,、富有張力的雕塑:一頭昂首的馴鹿躍然于兩株高低錯落的松樹間;錐形樹冠猶如哥特教堂尖頂,,直指天空,;一只展翅的獵鷹巧妙地固定在樹冠邊緣。我圍著雕塑轉了一圈——松,、鹿,、鷹三股力量既相互依附又渴望掙脫。雕塑以西是林業(yè)局辦公樓,,東邊是商業(yè)居民區(qū),。
我向東走,。一個男人站在一棟平房的屋頂上,他正在接煙囪,。房前站著一個女人,。“再往上點兒,,再來點兒,。”她仰著頭朝屋頂喊,,右手揮舞著男人的藍外套,。她解釋說,自家煙囪不能低過鄰居家的——矮人一截,,會氣不順,。
我拐進南邊小巷。巷子里都是統建的職工房,,松木院墻,,綠色鐵皮瓦。幾戶人家的煙囪里冒著炊煙,。一堆堆松塔殼散落在各家院門外,,雪水浸濕后,塔殼釋放出濃郁的松香,。
身后響起摩托車的喇叭聲,。我站到路邊,一輛藍色鈴木摩托從我面前駛過,。車上是對年輕夫妻,,他們朝我羞澀地笑了笑,在前面的一戶院門前停下,。兩人衣裝整潔,,色調明快。尤其是女人的鞋子,,白得一塵不染,。
“能給你們拍張照嗎?”我貿然問,。
“行?。 毙』镒铀齑饝?。
他把雙手交疊在小腹上,,遮擋隱約可見的肚腩。女人挽著他的臂彎,臉上泛起紅暈,。她有一雙林憶蓮似的彎眼睛,。
“你從哪兒來?”小伙子問,。
“北京,。”
夫妻倆睜大眼睛,,互相看了看,。
“到家待會兒吧?”小伙子發(fā)出邀請,。
他打開門鎖,。我跟著他們穿過摞滿劈柴的院子。
屋內空蕩蕩的,,只有幾件家具,,但收拾得跟他們的穿戴一樣干凈利落,。地上鋪著白色地板革,,上面印著粉色和黃色花朵。我踩在上面,,仿佛一腳踏進童話中鮮花遍地的雪野,,雪白的墻壁更加深了我的這種印象。小伙子把我讓到沙發(fā)上,。他們坐在對面墻角的一張兒童床上,。茶幾上的一簇紫色塑料玫瑰花,擋住了我的視線,,阻隔了彼此間的距離,。
小伙子讓我叫他小畢。小畢告訴我,,他中學畢業(yè)后進了林場,,是林場最后一批招募的合同工。現在大興安嶺全面禁伐,,他們的任務由從前的伐木轉為養(yǎng)林護林,。在滿歸,幾乎每個人都與林業(yè)系統有著或多或少的關系,。
床頭的墻上貼著拼音表和幼兒啟蒙掛圖,,簡易寫字臺上擺著彩色鉛筆。小畢說,,他們生了對雙胞胎,,但收入不多,一個自己養(yǎng),另一個由父母代養(yǎng),。小畢媳婦始終笑盈盈地看著我們聊天,。她把雙手壓在腿下取暖,胳膊僵直地貼在身體兩側,。
房間里有種需要我們用說話才能驅走的安靜,。小畢問了我許多關于北京的問題:房價、收入,、花銷……他們非常羨慕我能到這么遠的地方旅行,。“北京對于我們來說想都不敢想,,”他搖著頭說,,“太遠了!太貴了,!”說到這里,,他突然抿緊嘴唇。我們誰都不再作聲,。每個人都把視線落在那簇明艷奪目的塑料玫瑰花上——它不用澆水,,也不會枯萎。
窗外天光漸暗,,白地板革上蒙了一層陰影,。我起身向小畢夫婦告辭。臨別時,,小畢塞給我兩個沉甸甸的松塔,,上面密布著顆粒飽滿的松子。我吃了兩粒,,有些許金酒的芳香,。
夜幕寂然降臨,靜謐籠罩小鎮(zhèn),。
沿街的店鋪紛紛亮起霓虹,。冷蕭的街道片刻間變成炫目的舞臺。到處流光閃爍,,溢彩律動,。在這個遙遠的北方小鎮(zhèn)上,在群山與空茫夜色的掩映下,,此刻的妖嬈顯得分外孤獨與落寞,。我置身其中,感覺自己既像個投入的觀眾又像個游離的演員,。
一個老人蹲在街邊賣蔥和辣椒,。起初我并沒有看見他,,只注意到那里停著輛板車,直到聽見咳聲,,才意識到有人,。老人裹著舊皮襖,脖子縮在毛領里,。他的樣子讓我想起兒時的姥爺,,他曾推著板車載著我去場部賣白菜。我問起老人身上皮襖的年頭,。他側耳傾聽,,然后把一只手從袖筒里抽出,張開五根變形的手指,,“五十年了,!”他大聲說。我望著他,,灑在他身上的霓光漸漸消弭了他的存在,。
臺球室里的年輕人
起風了。我走進一間臺球室,。幾個放假回家的大學生邊打球邊敘舊情,。臺球撞擊,然后分開,。在輕柔與迅猛的磕碰聲中,,一幕幕回憶滾落球袋??戳艘惠喭茥U后,彌漫的煙味讓我再次回到街上,。夜風凜凜,,令人清醒。街道兩側有幾家歌廳,,門前都停著摩托車,。我在一家歌廳外停下腳步。歌廳的窗上鑲著嚴實的鐵皮護板,。擋住了私密,,卻擋不住一個女人沙啞幽怨的歌聲:“你說你嘗盡了生活的苦,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你說你感到萬分沮喪,,甚至開始懷疑人生……”
一家小餐館里,兩個男人在喝酒,。他們面闊顴高,,膚色如松塔,。滿歸曾是敖魯古雅鄂溫克民族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現在,,鄂溫克鄉(xiāng)已遷至根河市郊,,靠狩獵和飼養(yǎng)馴鹿為生的鄂溫克人住進了具有北歐風情的木屋別墅。但老一輩人仍然懷戀滿歸的敖魯古雅,,他們把這里稱作老敖鄉(xiāng),。
餐館里的聚會
一家餐館外,一個打電話的女人與一箱等待降溫的啤酒
下夜班的女人
醉酒的男人
“金”字招牌遍及小鎮(zhèn):金雨歌廳,、金夜KTV,、金來快餐、金枝超市……在另一家玻璃窗上貼著“金日”的餐館里,,聚餐人圍桌而坐,,相互輪番敬酒。碰杯的弧線筑起情感之橋,,吞下的烈酒在體內燃燒,。他們暫時忘卻白日煩惱與窗外寒宵,將彼此滯留在易逝的時間中,,不醉不歸,。
然而,聚散終有時,。喝高的男人相互攙扶走出餐館,,臉上帶著留戀與困倦。有的晃晃悠悠地跨上摩托車,,有的鉆入停在路邊等候的轎車,,引擎聲突突回蕩,載著他們駛往夢鄉(xiāng),。說過的話語與今夜的醉意,,會隨著次日醒來,變成過往,,成為忘記,。
霓虹漸暗,街道歸于沉寂,。我站在街角,,仰望星空。浩繁的銀河里,,仙后座隨著我身體的轉動由“M”變成“W”,。
第二天清晨,我在寒秋中醒來,。載著霜花離開滿歸,。沿著人車罕至的S204省道繼續(xù)北上,,穿過茫茫林海,去往下一個有故事的地方,。沿途我會看見活著的松樹,、馴鹿和獵鷹。
主干道上矗立的雕塑
溜進一家單位大門的牧馬
鼓浪嶼洗浴——一個讓人充滿想象的名字,,仿佛拉近了南方與北方的距離
荒廢的老屋
森林里,,焚化樹骸的土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