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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愛精神障礙患者子女:“給孩子們提供互相連接的環(huán)境”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陳洋 日期: 2022-05-18

精神障礙的代際傳遞是一系列因素互相作用的結果,,而包括心理彈性,、疾病認知、父母養(yǎng)育,、社會支持等社會心理因素是可以后天改變的,。如果能為精神障礙患者子女提供認知、行為或心理教育等方面的預防性干預,,他們發(fā)展出心理問題的風險就會顯著降低,。

2019年,長春主題營會上,,孩子們在一起做游戲,。這些孩子來自精神病患者的家庭

眼神

云南中西部的一個偏遠村莊,一群人的到訪打破了往日的平靜,。那群人中有從上海,、北京,、昆明來的精神科醫(yī)生,有支邊大夫,,也有當?shù)孛裾?、殘?lián)和村委會的干部。他們是來看望村里的一位精神障礙患者,。

那是2007年,,“686”項目啟動的第三年?!?86”項目是“中央補助地方嚴重精神障礙管理治療項目”的簡稱(注:“嚴重精神障礙”主要包括精神分裂癥,、分裂情感性障礙,、偏執(zhí)性精神病,、雙相情感障礙、癲癇所致精神障礙,、精神發(fā)育遲滯伴發(fā)精神障礙),。2003年SARS疫情結束后,政府加強了公共衛(wèi)生治理體系建設,。次年9月,,精神衛(wèi)生作為唯一的非傳染病項目正式進入國家公共衛(wèi)生行列。12月,,“686”項目獲中央財政專撥款686萬元,,旨在完善社區(qū)對嚴重精神疾病的防治和管理能力。其主要任務是對患者進行登記,、評估和定期隨訪,,為貧困患者提供免費藥物治療、應急處置,,以及解救被關鎖病人等,。

嚴重精神障礙具有慢性、長期,、致殘等特點,,患者家庭因病致貧、因病返貧現(xiàn)象突出,。那時,,在一些欠發(fā)達地區(qū),由于不具備正規(guī)治療的經(jīng)濟能力,、照護能力或意愿不足等原因,,有的家屬會將病情嚴重的患者關鎖,隔絕外界接觸,,以防止其發(fā)病時傷人或破壞財物,。后果是患者生存狀況惡劣,,病情進一步惡化。

村莊里的這位患者就曾被鎖在院外的一間土坯屋里,。屋內(nèi)不足四平米,,沒有燈。床上一堆破棉絮,,和泥墻一個顏色,。完成階段性治療后,她不再被關鎖,,但那里仍是她的住處,。眾人到訪時,她正在院內(nèi)掃地,。

那些年,,國內(nèi)一直在推進解鎖救助。這樣的例子,,馬弘目睹了許多,。北京大學第六醫(yī)院主任醫(yī)師馬弘是那次隨訪的精神科專家之一,她也是國家精神衛(wèi)生項目辦公室副主任,?!?86”項目由國家精神衛(wèi)生項目辦公室承擔具體的技術支撐和協(xié)調(diào)管理工作。

相比院子里被眾人關注的患者,,馬弘的目光反而被里屋的一個女孩吸引,。女孩扎著馬尾,斜倚在一個破爛的沙發(fā)墊上,。右手攢拳,,撐著下巴,兩眼呆滯,,一身黑衣隱在陰暗處,。

馬弘坐到她身旁攀談起來。女孩15歲,,剛初中畢業(yè),,對未來有些迷茫。村里的同齡人大多外出打工,??紤]到家里的特殊情況,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出去,,可留下也是無事可做,。說這話時,女孩眼里沒有一絲光亮,馬弘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那張“希望工程”的標志照片《大眼睛》,。照片中那個女孩雙眼閃爍著渴望,,眼前的女孩眼中則填滿了無望。

“沒想過給你媽媽剪剪頭,?”馬弘試探著問道,。

女孩抬頭,看向母親,。母親穿著一身破舊軍裝,,臟亂的長發(fā)垂在眼前,幾乎看不到臉,,對她來說熟悉又陌生,。許久的沉默后,她突然說了一句,,“我媽沒跟我說過話,。”

“你出生后,,她就沒跟你說過話,?”馬弘有些吃驚。

“沒有,。”這次,,女孩沒有任何遲疑,。

馬弘意識到,女孩的母親可能婚前就病了,,被關進屋時孩子尚小,。回京后,,她一直都忘不了女孩的眼神,。她知道那種無望并非個例,女孩背后是一個龐大但長期被遺忘的群體——精神障礙患者的孩子,。

2010年,,馬弘團隊在做災后弱勢群體調(diào)研時,村里最貧困的一戶就是圖中這位女孩的家,,女孩的父親是精神障礙患者,。她眼里的光,一直鼓舞著CAFF團隊? 圖/趙秋青

截至2020年底,,我國登記在冊的嚴重精神障礙患者達643萬人,,其中62.1%的患者報告有婚姻史,約1/3的患者有生育史。受遺傳因素,、教養(yǎng)方式和家庭環(huán)境等影響,,患者子女罹患精神疾病的風險是同齡人的兩到三倍。同時,,因為常年處于情感忽視,、言語肢體暴力、經(jīng)濟水平低,、社會支持差的環(huán)境下,,他們更容易出現(xiàn)自我效能感低,產(chǎn)生焦慮抑郁情緒,,進而陷入學業(yè)發(fā)展差,、就業(yè)率低的惡性循環(huán)。

馬弘于1988年入行,。她很清楚,,精神疾病與遺傳基因和后天環(huán)境相關。在她看來,,這些孩子只能算“病人的密接”,。雖然遺傳因素的影響無法忽視,但后天環(huán)境是有可能改變的,。

那是馬弘第一次關注到這群困境中的孩子,。彼時,“686”項目雖然提及了“為家屬提供心理支持和護理指導”,,但服務仍以患者為中心,。另一個現(xiàn)狀是,精神衛(wèi)生工作者對精神障礙患者家庭(尤其是未成年子女)的需求及面臨的問題既缺乏重視,,也缺乏干預服務的知識與技能,。

馬弘找到自己的同事、時任北京大學精神衛(wèi)生研究所所長于欣,,探討如何能夠促進這些孩子的精神健康,,讓他們眼里有光。他們寫寫畫畫,,不一會兒就寫滿了一面大白板,。太多事情要做的同時,又覺得無從下手,,于是他們決定與國際同道交流取經(jīng),。

2019年8月,CAFF花園團隊在北京舉辦了全國夏令營,,馬弘在活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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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最初的幾年里,,先后有三四位醫(yī)生赴澳訪問學習。“沒看懂”,、“太復雜”是他們的共同感受,。

這種感受對他們來說并不陌生?!?86”項目就是我國在澳大利亞經(jīng)驗啟發(fā)下所做的本土化探索,,旨在打破醫(yī)院孤島式的服務模式,實行醫(yī)院社區(qū)服務一體化,。當年參與“686”項目設計的專家們到了澳大利亞,,幾乎是從“刨地基”學起。背后的難點在于,,“人家的樓都蓋好二三十年了,,你被領到樓頂一看,啊,,這樓真漂亮,!怎么蓋起來的?看不明白,?!瘪R弘回憶說。

“看不明白”的關鍵原因在于,,兩國在衛(wèi)生服務體制,、精神衛(wèi)生體系上的差別,以及資源現(xiàn)狀的懸殊,。在澳大利亞,,醫(yī)院服務于固定的片區(qū),醫(yī)院和社區(qū)服務各有側(cè)重又緊密連接,。精神病患者常配有專職個案管理員,管理員由護士,、職業(yè)治療師,、社工、心理治療師組成,,提供包括治療,、生活照料、安全,、功能康復,、協(xié)助擇業(yè)等在內(nèi)的全程服務。而據(jù)馬弘形容,,當時中國精神衛(wèi)生服務的情況是“醫(yī)院之外,,全是荒漠”。社區(qū)幾乎是不毛之地,醫(yī)院往外輸點水,,就能發(fā)些苗,,但醫(yī)院本身也存在資源不足、分布不均和人才短缺的問題,。

破題思路是先做試點,,把“醫(yī)院社區(qū)服務一體化”的基本框架搭起來,再逐漸補齊資源,,把網(wǎng)織密,。2004年底,“686”項目在全國建立了60個示范區(qū),。此后的兩年里,,中央財政又陸續(xù)追加了2500萬元。即便如此,,和歐美發(fā)達國家相比,,我國對精神衛(wèi)生服務的投入占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的比例仍然較低。中國疾控中心精神衛(wèi)生中心于2009年初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全國各類精神疾病患者人數(shù)超過1億,,至少有5600萬各類精神障礙患者尚未接受過任何有關的醫(yī)療服務,即使是嚴重精神疾病患者,,每4人中也僅有1人接受過正規(guī)的精神科醫(yī)療服務,。

“雖然框架搭得差不多,但也只是完成了醫(yī)院和社區(qū)在服務形式上的連接,,內(nèi)容上并沒有打通,。特別是欠發(fā)達地區(qū),空有個架子,,網(wǎng)眼太大,,好多事兜不住就落下去了?!瘪R弘介紹道,。關注精神病人的孩子,意味著要把服務范圍從患者進一步擴展到患者家庭,?!安v和系統(tǒng)只會記錄患者的婚姻狀況?;颊咄灶櫜幌?,就算就診時提到孩子,也不屬于醫(yī)生的服務范圍,。其他行政層面沒有相關政策可依,,也顧及不到,。”在當時的背景下,,馬弘的關注很難落到實處,。

那些年,馬弘走訪了全國很多嚴重精神病患者的家庭,。雖然家里的大人都說會為孩子創(chuàng)造好的條件,,但現(xiàn)實殘酷,疾病對家庭的撕裂和創(chuàng)傷是持續(xù)而猛烈的,。

馬弘曾去東北的一戶人家做評估,。那家有五口人,老太太和兩個女兒都患有精神疾病,。馬弘到訪時,,其中一個女兒去住院了,大哥在家照顧剩下的兩個病人,。大哥是醫(yī)學院畢業(yè),,因為家庭負擔重,女友和他分手了,,他也沒有工作,。家里沒有家具,所有東西都凌亂地散落著,。為了填寫評估表,,馬弘不得不把雜物扒拉開,跪在滿是尿味的床墊上,。另一個像樣點的房間被大哥單留給了妹妹的孩子,。家里唯一的未成年人睡著家中唯一的一張床。

“你心里有他們,,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掌握?!惫茺慃惢貞浀?。管麗麗是研究兒童青少年精神障礙出身,于2008年加入馬弘所在的北大六院公事部,,次年她被派往澳大利亞學習兒童精神衛(wèi)生服務,特別是面向精神疾病患者子女的心理干預服務,?!斑@個群體并不直接在我們視線內(nèi),但我們無論是下鄉(xiāng)走訪,,參與有關部門工作,,還是國際訪問交流,,都會琢磨著如何往這個方向靠、如何把這個人群服務起來,、有哪些可用的國際資源,,以及這些國際資源如何在中國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p>

管麗麗把那段時間比作“潛伏期”,。直到2016年,一個重要的外部推力出現(xiàn)了,。在世界衛(wèi)生組織精神衛(wèi)生司前司長Norman Sartorius的推薦下,,于欣和馬弘帶領的團隊代表中國參與了由歐盟發(fā)起的有關COPMI(Children of Parents with mental illness,直譯為“患有精神疾病的父母的子女”)家庭干預的合作項目,。

當時,,大力推進預防類項目成為全球精神衛(wèi)生服務領域發(fā)展的重要趨勢之一。學界的一個共識是,,精神障礙的代際傳遞是一系列因素互相作用的結果,,而包括心理彈性、疾病認知,、父母養(yǎng)育,、社會支持等社會心理因素是可以后天改變的。如果能為精神障礙患者子女提供認知,、行為或心理教育等方面的預防性干預,,他們發(fā)展出心理問題的風險就會顯著降低。

“你們不要老盯著已經(jīng)診斷的病人,,要往前預防,,不要有更多的新病患進來?!盨artorius的告誡令馬弘印象深刻,。2016年一篇發(fā)表在國際知名醫(yī)學期刊《柳葉刀》上的研究顯示,我國作為人口大國在全球的精神,、神經(jīng)和物質(zhì)使用障礙負擔中占17%,。該研究進一步預測,到2025年,,我國精神,、神經(jīng)和物質(zhì)使用障礙負擔將比2013年增加10%。

2018年8月,,CAFF花園首場營會在北京舉辦,,管麗麗和一位小營員交流

也是在2016年,馬弘和管麗麗赴瑞士巴塞爾第一次參加全球COPMI年會,,并被邀請加入了學術委員會,。管麗麗還記得自己作為中國相關領域的代表,,表態(tài)會加強對父母患有精神疾病的兒童青少年群體的關注和支持力度時,全場同道的溫暖笑容和熱情掌聲,。管麗麗感受到了特別真誠的期待,,“大家非常愿意看到中國也有人在為這個群體發(fā)出聲音?!?/p>

此后,,馬弘團隊又數(shù)次前往歐美實地學習。隨著與國際同行交流的日益廣泛和深入,,馬弘才意識到,,有一部分干預理論和方法幾年前就曾出現(xiàn)在“686”項目的延伸培訓課程中,但那時大家并不明白這些服務方法是面向患者家庭,,特別是患者子女的,。馬弘認為,背后的邏輯在于“當一個人被饑餓所困,,他最關注的是下頓能吃什么,。當一個奢侈品包擺在面前,這個牌子我會念,,但它好在哪里,?理解不了。后來他能吃飽喝足了,,也想要個漂亮包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看中的款式,其實是別人30年前的老款,。好的服務也一樣,,如果看不出門道,擺在眼前,,也會視而不見,。”

“如何為這群孩子帶來些光亮,?”這個問題在馬弘的腦海里被反復問了十年,,才逐漸云開霧散。相比申請項目基金,、做研究課題等傳統(tǒng)路徑,,這次團隊希望向前多走一步,從服務做起,?!拔覀円恢痹诤粲跎鐣吹竭@個群體。那看到后,,又能為他們做些什么呢,?如果只停留在社會動員層面,就太單薄了,?!惫茺慃愓f。

2018年4月14日,,春城昆明,,馬弘、管麗麗等發(fā)起的“CAFF(Care for Family,,關愛精神障礙患者家庭)花園”公益項目正式啟動,,并發(fā)布了項目標志圖。各式各樣的花草相互環(huán)繞,,組成了親子形象,,枝蔓多姿卻不失堅韌。設計傳達出團隊的理念和期待——花園是包容的,、豐富多樣的,,每一個孩子都可以得到滋養(yǎng),健康成長,。

2018年4月14日,,CAFF花園項目在昆明正式啟動,馬弘教授(左一),,Norman Sartorius教授(中)出席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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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門

要提供服務,,了解是第一步。CAFF花園項目啟動之初,,盡管有很多國際研究成果可循,,但基于這一群體的本土化研究還很缺失。

什么是這群孩子最需要的,?周天航的答案是“陪伴”,,“在他們需要的時候,能有一個身心健康的成年人,,提供能用得上的幫助,。”周天航畢業(yè)于北京大學醫(yī)學部臨床醫(yī)學專業(yè),,如今是北大六院的一名精神科醫(yī)生,。因為對人的心靈世界感興趣,她在博士期間放棄了內(nèi),、外,、婦、兒等方向,,選擇了精神科,。

2016年,,在哈佛大學讀碩士期間,周天航在于欣和導師的建議下,,將精神病患者子女作為畢業(yè)論文的研究對象,。作為國內(nèi)最早從事該領域研究的醫(yī)生之一,周天航希望弄清父母患有精神疾病對子女的影響,,以及家庭中包括患者在內(nèi)的成年人如何看待這一影響,。

最初,她給自己定下了60個孩子的訪談目標,,并找到馬弘尋求幫助,。馬弘盤算了一下,在本院找30個大夫,,每人介紹兩個家庭,,就能順利完成??赏七M遠比想象中艱難,。以馬弘為例,她幾乎跟自己熟識的患者家庭全部溝通了一遍,,才“求”來了兩個同意,。

馬弘提到一個典型的場景。她在一位患者狀態(tài)十分穩(wěn)定的情況下,,談及這個課題,。話還沒說完,對方起身就走,。走到門外時,,轉(zhuǎn)頭瞪著她說,“你別沾我兒子??!我兒子絕對不談這個!我兒子什么毛病都沒有,!”兩人原本關系很好,,那件事后,這位患者再也沒有掛過馬弘的號,。馬弘也曾想通過附近社區(qū)尋找愿意參與課題研究的家庭,,同樣被回絕。

據(jù)周天航回憶,,來自患者和家屬的阻力是當時研究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最常收到的反饋是,雖然家有病人,但我們可以照顧好自己的孩子,,孩子一定不會再得病,,也不需要所謂的干預或訪談?!奔幢阃?,家屬也會要求訪談地點遠離家庭環(huán)境。通常是家長帶著孩子來,,盡快談完盡快回家。而考慮到許多家長會向孩子隱瞞自己患病的事實,,問卷和訪談的開展也十分受限,。

根據(jù)管麗麗這些年的觀察,愿意和她交流孩子情況的患者中,,選擇對孩子隱瞞病情的占半數(shù)以上,。除了強烈的病恥感,部分家長也將隱瞞視作對孩子的保護,。越是城區(qū),,這種現(xiàn)象越突出。醫(yī)生們熟悉這背后的糾結,。早在“686”項目期間,,雖然衛(wèi)生部門明確倡導“應管盡管、應治盡治”,,很多患者家屬還是會擔心隱私泄露而被社會歧視,,拒絕“入庫”,也不愿接受社區(qū)服務,。

拒絕或隱瞞不意味著患者家庭真的沒有“干預”的需求,。

馬弘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在日常問診時主動詢問患者子女情況,,是在2018年的父親節(jié),。半年前,她從澳洲學習回來,,就一直在心里念叨著“Remember(記?。钡脑瓌t——記住病人之外,他們也是父母,。但要在忙碌的坐診中記住這點并不容易,。當時,一位男患者正要離開,。馬弘腦中突然電光一閃,,趕忙問道,“你家有孩子吧,你平時怎么跟孩子溝通???”那位父親轉(zhuǎn)過身,淚水唰地滑落下來,,“我得了這個病,,特別對不起我孩子……”

管麗麗也常在坐診時遇到這種無措的父母,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向孩子解釋自己和尋常父母的不同,,也會為遺傳的概率戰(zhàn)戰(zhàn)兢兢,。另一種常見的態(tài)度則是“鴕鳥思維”,他們有時也會覺察到孩子身上的變化,,卻拒絕承認和面對,。

在管麗麗看來,相較于成年人的焦慮和自責,,孩子承受的心理負擔會更隱秘,,也更幽深。

周天航的訪談結果顯示,,因為父母患有精神疾病,,許多孩子無法得到父母的悉心照顧,甚至他們本身就充當著家庭照顧者的角色,,身心成長需求難以獲得及時響應,;與此同時,家庭內(nèi)部成年人的壓力極易傳導到孩子身上,,當孩子在家庭內(nèi)外都無法找到合適的情緒出口和情感支持時,,便只能獨自消化,這往往導致他們陷入焦慮,、自卑和無助,。

參與訪談的一位患者家屬曾跟周天航描述過這樣一個場景:“有一天,我女兒突然發(fā)病了,,抓住了我的頭發(fā),,使勁打我的頭。我的孫子還小,,他不得不向鄰居求助,。但已是午夜。他接連敲了好幾家的門,,無人應答,。”

對受訪的孩子們來說,,最大的憂慮并不在于物質(zhì)條件的艱苦,,而來自精神層面的不確定性,。這不僅在于他們不知道父母什么時候會發(fā)病,是不是會因此而失去父母,,也在于未來自己是否會被同樣的疾病所困,。這種孤單感和對未知的恐懼可能會輕易抽走他們對未來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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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接

只是,,對于這個復雜的群體而言,,想要打開心門、尋求幫助,,并非常人想象的那般自然,。“當無助成為一種習慣時,,面臨突如其來的幫助,,一開始很容易有不理解、不適應的感覺,。”管麗麗說,。

參照國外經(jīng)驗,,“組織孩子們一起玩”的營會成為CAFF團隊敲開服務大門的嘗試。從一開始動員不來孩子,,到后來逐漸通過試點鋪開,,馬弘將這形容為一個“滾雪球”的過程。

首批試點的挑選標準參考了“686”項目的執(zhí)行情況,,會優(yōu)先選擇網(wǎng)絡搭建比較完善,,基層防治人員有熱心、有愛心,、工作能力強的城市,。2019到2020年間,CAFF花園在北京,、廈門,、長春、大連,、太原,、自貢和綿陽等地陸續(xù)舉辦了十余場面向精神疾病患者未成年子女的心理成長營會。兩年來,,累計有三百余名小營員,、一百七十余名家長營員、三百余名工作人員和志愿者(包括醫(yī)生,、護士,、心理咨詢師、康復師、教師,、社工,、大學生等)參與其中。

2022年初,,在四川自貢舉辦的“愛伴同行 益路向暖”CAFF主題營會上,,孩子們一起包餃子

營會通常會持續(xù)一到數(shù)日。在周天航看來,,相比以醫(yī)生的身份去做孩子的訪談,,營會上大家都是志愿者,朝夕相處,,關系親近了,,心才會敞開,服務才有落地的土壤,?!叭绻皇钦劚砻妫譀]有干預跟上,,不是給患者和孩子增加負擔嗎,?”周天航說。

管麗麗印象最深刻的是在四川綿陽舉辦的一次營會,。團隊打了200個電話,,最終動員來了20個孩子。這些孩子的家庭經(jīng)濟條件都比較差,,許多孩子都是第一次出遠門,。有的特意穿了新衣服來,衣服上還帶著折痕,;有的沒有行李箱,,拎著一個塑料袋就來報到了。

那次營會,,團隊專門設置了一個“尋寶”的游戲環(huán)節(jié),,每個孩子都可以進房間挑選一件衣服、一本書,、一個文具盒,。管麗麗是“寶物房間”的“知心姐姐”,會協(xié)助孩子們尋找寶藏,。游戲結束時,,她會和孩子們聊聊他們的生活。

一個16歲男孩主動提起了自己患病的母親,,“我媽媽從沒跟我說過話,,哪怕我叫她媽,,她也從沒理過我?!焙⒆舆呎f邊掉下了眼淚,。管麗麗珍惜這種表達,因為這代表著信任,。

那場營會的末尾,,看到孩子和志愿者一起在舞臺上表演節(jié)目,管麗麗哭了,。觸動她的并不是在營會上看到了這個群體的苦難,,而是因為孩子們在短短六天里的改變,“我們希望營會能為孩子們提供一塊安全的,、包容的土壤,。信任的建立需要時間,但一旦孩子們覺得舒心,、放心,,他們會愿意打開,愿意積極地展現(xiàn)自己,,和更多的人建立起新的連接,。”

十余場營會辦下來,,也讓周天航對CAFF花園項目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她很認同于欣對CAFF項目的定位——“我們更多的是為孩子們提供一個花園,,讓這些花兒茁壯成長,。這個過程并不是要一直為他們遮風擋雨,我們想做的是給孩子們提供一個可以互相連接的環(huán)境,,可以彼此支持,,陪伴他們成長?!?/p>

營會只是CAFF團隊為精神障礙患者的家屬及孩子提供服務的開始,。醫(yī)生們很清楚,這個群體的情況很復雜,,很多問題難以通過一個小范圍的,、短期的活動得到解決。要提供更長期,、有效,、深度、專業(yè)的服務,,挑戰(zhàn)則更加多元,。醫(yī)生們需要思考的是如何獲得和整合更多的資源,;如何通過技術等手段降低服務成本和服務提供者的門檻;如何保證本土化驗證后,,讓服務覆蓋更廣泛的人群……

在“動員社會力量,,整合社會資源”的政策指引下,CAFF花園項目走的是“草根支持草根”的路線,。好多事情都需要邊做邊學,,比如推廣技巧、募捐策略,、活動開發(fā)和組織等等,。而隨著CAFF工作的推進,也有越來越多的政策將目光投向了這個長期被忽視的群體,,將其納入行政部門的職責范圍內(nèi),。

2019年12月26日,衛(wèi)健委等中央12部門聯(lián)合印發(fā)的《健康中國行動—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行動方案(2019-2022年)》在“心理健康關愛行動”中提及“精神障礙患者子女”,,指出要“通過開展家庭關愛教育,、志愿幫扶等形式輔助成長”。

2020年1月起,,民政部等中央12部門聯(lián)合印發(fā)的《關于進一步加強事實無人撫養(yǎng)兒童保障工作的意見》開始實施,。除了戶籍“留守兒童”,重癥精神疾病患者的未成年子女也被納入“事實無人撫養(yǎng)兒童”的保障范疇,,平均每人每月可領取1140元(數(shù)據(jù)截至2020年底),。

“這個群體最需要的是什么?”這個問題被問了十幾年,,也將被一直問下去,。理想的情況下,醫(yī)療,、心理和社會的支持缺一不可,。任何一角的坍塌,都可能讓努力變成“空中樓閣”,。

對更多的孩子來說,,這場人生的殘酷漂流仍在繼續(xù)。而這,,不應該是一個人,、一個群體或者組織的孤單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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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5 第830期 總第830期
出版時間:2025年05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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