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孝霞( 1933-2022) 安徽,,售貨員,、家庭主婦
我想你了,,把關(guān)于你的回憶,一件件,,鋪開來,,再想一遍。
阿婆,。
我閉上眼睛,,好像回到了小城那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院子里,盛夏,,阿婆頭頂一方小毛巾,,在收拾晾曬的衣服。這些衣物都好好的,,早就干了,。但她還是不停地用晾衣叉把它們的次序、方向改變改變,,像個燒烤攤的師傅,。翻來叉去:“都燙手哎!”
阿婆總是喜歡把閑的日子往忙里過,,可能這樣,,時光才算不辜負(fù)。我是由她帶大的,,關(guān)于家務(wù)的瑣碎程序,、細(xì)節(jié),以及做到怎樣才算上乘,,耳濡目染,,了然于心。不過這沒什么用,,她從不讓我動手:開水燙,,刀子快,煤氣灶危險,,包餃子破了浪費餃子皮,,至于那些放在大桌子上的半成菜品,千萬不要摸摸捏捏……到現(xiàn)在,,我還是個四體不勤的人,。
她不愿意讓我做家務(w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只要好好學(xué)習(xí),,就夠了。我聽媽媽說,,阿婆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有條件上學(xué)不愿意上,,寧可跑去鄉(xiāng)下親戚家終日玩耍,所以沒有知識文化,,沒有好工作,。我問阿婆,你是不是沒有好好學(xué)習(xí),。阿婆說:是啊,,怕先生打手心嘛,哎,。
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逃課小姑娘的形象,,但是她水靈靈的,并不笨,。多年以后,,她把家務(wù)活變成了愛好,簡簡單單的小事,,她從不糊弄,,充滿熱情,非要干得漂亮或者與眾不同,。比如洗過碗碟,,她喜歡把它們疊成高高的幾摞,然后總有個大勺子明晃晃地翹在頂端,,洗碗布攤開,,蓋上,恰好留個小角度,,可以不時掀開來,看一看這些餐具是不是安靜優(yōu)雅地待著,,有沒有蟲子干擾這些碟兒啊碗兒睡覺,。就像小孩搭好了積木一樣,這是她的作品,。如果我“不小心地”晃蕩桌子,,作品咣當(dāng)?shù)顾€是會執(zhí)著地搭回原本的形象,。
前幾天加班,,看著文山文海、凌亂的桌子,,硬著頭皮收拾了一下: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突然就想起阿婆,,那個忙前忙后狠狠地打掃一屋的人,,一個并不愛讀書可是特別積極生活著的人,,她從家務(wù)中獲得的成就感,和所謂愛讀書的我從書本里所得的樂趣,,又有很大區(qū)別嗎,?
阿婆,很多時候我都沒有把她當(dāng)成個高高在上的長輩去敬重,,她是我的“伴”,。作為一個父母管教嚴(yán)格的獨生子女,我沒有太多機會和同齡人玩,,阿婆,,陪伴著我的井底之蛙童年歲月。
上小學(xué)了,,爸媽出去應(yīng)酬,,我放學(xué)就可以去阿婆家。那可真是自由,!可以一邊唱歌一邊做作業(yè),。阿婆說,真不像話,!我說,,你懂啥,這是順便把音樂作業(yè)也做了,。就這么樂顛顛地混到晚上,,怎么也不想回家。阿婆執(zhí)意送我回,,我就故意等到了家門口,,裝作特別驚訝的樣子說:啊,我的鑰匙丟在你家了,,我們再回去拿吧,。她跺腳:“紕漏公司了!”然后又帶我折返回去,??粗覀兊挠白釉诨椟S的路燈下變長拉短,我希望這條路永遠(yuǎn)沒有終點,。
“紕漏公司”是她的口頭禪,,我給她所有的“驚喜”都是“紕漏公司”。我會偷偷地溜進(jìn)廚房,,把煨湯的火開大,,等湯噗噗地冒出來她就會急沖沖地喊“紕漏公司”;我還會在阿婆衣服后面拴個塑料袋,,趁她忙進(jìn)忙出時不時塞點小東西,,等她發(fā)覺越來越重的“尾巴”,,一把扯掉喊我的小名:“小姍姍!”但是阿婆總不會真的生氣,,哪怕我捏她下了假牙后的癟嘴,,按她大大的肚子聽她不停放屁。她一邊罵著我,,一邊笑得滾做一團(tuán),,就是發(fā)不起火。
她是個可愛的老小孩:愛撒點小謊,,還特別好吃,。家里人有個關(guān)于阿婆的笑話,說院子后門石階整修剛剛砌了水泥,,還沒有干,,外婆一腳踩上,留下個腳印,。她立馬縮回腳,,環(huán)顧四周,沒人,,就大聲喊:“這誰啊,,踩了個腳印,!”只要不被當(dāng)場抓現(xiàn)行,,她絕不會承認(rèn)。
至于好吃,,倒不如說她會做又會吃,。家鄉(xiāng)在皖南,四季分明,,魚米之鄉(xiāng),,多的是時令美食。紅燒水雞很好吃啊,,田間捉的小青蛙,肉質(zhì)鮮嫩,,阿婆說很難買,,市場不給賣,我不管,,我只管吃,。有段時間,我愛吃花菜,,花菜和五花肉燉在一起,,要燉到菜花快夾不起來,,菜梗也就綿軟入味了,拌飯尤佳,。還有魚,,吃得最多的就是鯽魚和鱖魚,魚肉大多被我們吃了,,阿婆喜歡紅燒魚鹵拌飯,,她吃得很快,很香,,很有煙火氣,。還有,我們倆都很喜歡吃糯米食,,湯圓,、年糕、糯米飯,。在異鄉(xiāng),,這些真的變成了我想而不得的味道,雖然有,,但總有些地方不對味,!五月節(jié)吃粽子,包粽子放糯米的時候,,一定要不停用筷子搗,,把糯米壓緊實,蒸透后放涼,,就特別有嚼頭,,阿婆說,一定要蘸綿糖,,比白砂糖細(xì)好多,,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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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我懷孕急需人照顧,,阿婆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還是不遠(yuǎn)千里來到廣州陪我,。那時我孕期反應(yīng)大天天發(fā)脾氣,,她依然對我那么寬容。有天胃口好,,阿婆高興得很:“多吃點,,就是吐了也過了一遍腸胃啊!”又用手摸摸我的肚子,,字正腔圓地叫“茉茉,!”(寶寶的小名字)她說這名字真好聽,又瞇起眼睛哈哈一笑,,幸福如此真實,。她說:生孩子管他男女,生一個出來玩玩,,好玩啊,,熱鬧啊,我就喜歡熱鬧,!我自然不會在意男女,,但是這話的溫暖,比很多聲音都有分量,。
想阿婆的時候,,沒有一件事不是開心的。甚至我們一起去阿公墓前,,一通悲傷后,,聽見她哭,邊哭邊訴,,那幾個字幾個字夾著尾音,,好似在唱歌,我都忍不住想笑,。提起阿婆的所有,,我都想笑。
如今,,卻沒有一件事不讓我淚流滿面,。只因為,她突然離我而去了,。
以后,,我只有想了。
我的小女兒告訴我,,今天,,把余老太(阿公姓余,于是重孫輩喊阿婆余老太)送走了,。我說,,那你趕緊去抱抱你的阿婆吧。她很認(rèn)真地說:好的,。
可是,我的阿婆送去哪兒了呢?送去阿公那里,,挺好的,。
我又恍若回到小時候,坐在竹靠椅的邊邊上,,和阿婆阿公一起打撲克牌,。阿婆和阿公在一起,還是更開心的,。
很多年,,我都沒流過這么多眼淚,心里很純粹,,純粹地想你,,阿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