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琪/圖）
“這家伙一輩子都超前,，連走也走在這么前頭,！”93歲的藝術(shù)家楊先讓連聲道。
他嘆惋的是呂勝中,，他最得意的一位弟子。2022年10月26日下午16:34,，70歲的呂勝中因病辭世,。
一周后的這個清晨，數(shù)百人聚集京西,，送別呂勝中,。
蘭廳大屏幕里的主角，目光慈祥而清利,。毛線帽下,，粗布盤扣衫里的他，笑起來褶子上揚,，連下巴上的胡須也在輕舞,，仿佛在說“嘿，這算個啥——”
頂難而上,，先干了再說——這是人們再熟悉不過的呂勝中,。
時代裂變之際，呂勝中打撈和吸收黃河腹地的民間藝術(shù)精髓,，創(chuàng)造出鮮明的文化符號,，崛起為別開生面的當代藝術(shù)家。但在20年前的中國藝術(shù)教育界,，民間美術(shù)和當代藝術(shù)尚處于或被荒置漠視,、或正興起卻遭誤解，未獲妥當認知的境地,。他以十數(shù)年之功,，創(chuàng)立實驗藝術(shù)專業(yè)，由系至學院，打造出一整套學科體系,，傳授給學生可以綿延一生的思考路徑和工作方法,。更重要的是，教他們擁有健康自洽的心態(tài),，“做有質(zhì)量的人”,。
“這其中漫長而艱難的過程讓任何一個人都會為此脫一層皮。但呂勝中用他強大的生命力一個人生生地扛了下來,?！倍嗄曛两弧⑺囆g(shù)家陳文驥說,。
“老呂本人并沒覺得自己是實驗藝術(shù)的領軍人物,，”中央美術(shù)學院（以下簡稱“央美”）中國畫學院教授劉慶和感覺，“他就是一個從泥土里生長出來的,、固執(zhí)己見的‘小紅人’,，倔強、狡猾,、搞笑,，又嚴肅地表明他忽略時尚和鄙視偽先進的態(tài)度。這一輩子,，老呂對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像戲精一樣地投入,，長久執(zhí)著地感染著周圍?！?/p>
朋友習慣喚呂勝中“大神”,，因他任何場合都有叫人驚絕之舉，“招魂”創(chuàng)作和與民間的“通感”似乎也讓他有了些許神性,；對創(chuàng)作和教學,，他的欲望和能量總是多到滿溢，待人待己的“狠”勁兒無出其右,。
不論在哪里,，呂勝中都像一個準心。大家習慣了那副平度口音的大嗓門,、靈光屢現(xiàn)時的手舞足蹈,，似酒神一樣恣意，爭辯或批評時則如雷公般不留情面,，卻往往一語中的,。
當呂勝中離世的消息傳來，所有人都如被當頭一擊,，緩不過神,。
走在前頭的呂勝中來不及留下只言片語，唯留下讓人咀嚼不盡的往事與遺贈。
央美民間美術(shù)系88級部分學生為呂勝中告別儀式創(chuàng)作（小紅人）剪紙紀念 （婁德龍?zhí)峁?圖）
基因
中國藝術(shù)家應該盡早發(fā)育成熟：低下頭覓寶,，站起身走路,。
——呂勝中
紀念廳里，學生們連夜剪出的數(shù)千個“小紅人”,，或扎在花圈上,，或貼在地面，或蕩漾在蘭花圍繞的水龕里,。
蛙形的小紅人造型,，四肢健碩，既是呂勝中“采”自民間的形象,，也如他本人寫照,，充滿生命能量，以獨特的方式和不同時空對話,。
“聰明,，能吃苦。知識面廣,，藝術(shù)技巧全面,。”說起這個愛徒,，楊先讓的好詞兒止不住地冒出來?！爸袊嫷墓すP寫意,，他都行。搞民間美術(shù)對他來說如魚得水,。而且他有感情,，和別人不一樣?！?/p>
生長在山東平度的大魚脊村,，母親是剪花、刺繡,、蒸花饃的好手,。但直到從山東師范學院畢業(yè)，呂勝中對所謂民間藝術(shù)也并未高看幾分,。
到考上央美碩士,，去陜北采風，再跟隨楊先讓“黃河十四走”考察（四年里足跡遍布黃河沿岸8個省,、一百多個縣鎮(zhèn)的民間藝術(shù)考察）,，他的腳步忽地挪不開了。年畫、剪紙,、刺繡,、面花、皮影,、石獅,，好東西觸目皆是……仿佛置身“民間傳統(tǒng)文化的敦煌”。
1985年12月,，剛從陜北采風回京不久的呂勝中把他在那里認識的6位巧手老婆婆請來北京,，不但設立課堂讓她們演示剪紙的技藝、講述那些藏在花兒背后的學問,，還把她們請進自己的畫室,，評判創(chuàng)作中的《醒幻夢》《天地合萬物生》等剪紙作品，這是他第一次嘗試以剪紙的方式創(chuàng)作
安塞的曹佃祥,，富縣的張林召,，洛川的王蘭畔，呂勝中和這些剪花娘子親切攀談,，漸漸從一個悲天憫人者變成他們中的一員,。“他們天天在能見度很高的環(huán)境中生活,，可以看到幾重山之外的山上還有小人在走動,，很清楚，還可以看到紅腰帶什么的,。站在山頂上看到遠處一個小人,，我猛然想到，他看我也這么小,，于是我就不會膨脹,。我就知道自我是什么?！?/p>
在旬邑縣,，他和經(jīng)歷奇異的庫淑蘭一見如故。庫淑蘭的窯洞鋪天蓋地貼滿了彩色的剪紙,，一尊尊神龕里都坐著剪花娘子,，花樹、飛鳥,、蝴蝶,、蝙蝠、日月星斗,，圍繞在旁,。呂勝中在她家做小紅人“招魂”活動,，本打算做完就把裝置撤掉，庫淑蘭堅持保留,，一直保留到這個房子因下雨塌掉,。
1989年正月，呂勝中在陜北安塞縣城關鎮(zhèn)真武洞村馬生蘭大娘家看她剪花,，便跟著剪,。大娘原以為一個男娃剪不好的，便不放在眼里,。呂勝中剪完了拿給她指點,，她才感覺到相當不錯，一個勁地說:“這娃能行,，這娃能行!”
當一些評論者贊許民間藝人“天真,、質(zhì)樸”，他多次表示,，這些奶奶有智慧,，但并不天真，她們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都出自精神性的功利目的,，只不過文化語境改變,，“我們看不清她們那些東西的真相在哪里，我們聽不懂她們的語言,?！?/p>
“對，他是當場跪下認曹佃祥,、庫淑蘭她們做干媽,，這當然很俗氣了，但他是真心地崇拜,，也不是要搞什么利益交換。他感受到一種真正的和鄉(xiāng)土中國的血肉關系,，說不出來的一些東西,。”楊先讓指出,。
那種不可言說之物,，或許便是最初建立的、如同基因般的藝術(shù)觀,。呂勝中的同學徐冰曾形容：它們?nèi)绱死喂?，任何時髦的“觀念”都不能把它徹底洗掉。在紛亂的藝術(shù)流變中,，它深藏不露,，需要時它會冒出來,，把你往回拉一拉，讓你清醒一點,，重新判斷自己做的事,。
呂勝中《彳亍》，剪紙裝置,，1000cm×400cm×500cm,，1988年。圖為1988年中國美術(shù)館“呂勝中剪紙藝術(shù)展”現(xiàn)場
“走著瞧”
正因為我看到了不同的文明方式在歷史的演進中拉開了地域,、民族之間漸遠的距離,，才努力在人類藝術(shù)的過去和現(xiàn)在之間，去尋找可以掃清障礙,、順利對話的“世界語”,。
——呂勝中
在民間深深“吸氧”的呂勝中，并不打算原樣搬回或是考古式地修復,。
“當時學民間,，大家都說是‘老桿子’呢。后來感覺到,，古老傳統(tǒng)民間藝術(shù)與現(xiàn)代藝術(shù)之間只是隔了幾層薄薄的隔膜,，就像穿著衣裳差不多，各自脫下衣服來赤條條的讓大家看,，還說不定誰的身材好看吶,。”年輕氣盛,，亦是心窩之言,。
上世紀80年代，中國興起一股噴涌而出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浪潮,?！耙驗榛救婺７挛鞣降漠敶囆g(shù)，‘85新潮’兩年就退潮了,，沒有后勁,，但是它激發(fā)了很多人對當代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熱情，也改變了中國當代藝術(shù)的格局,?！彼囆g(shù)批評家尹吉男回憶。
低谷之時,，被稱為央美“三劍客”的徐冰,、呂勝中和尹吉男三人常聚在一起交流。討論最多的正是：未來的中國當代藝術(shù)應該是什么樣子,？有沒有一種原生原創(chuàng)性的東西產(chǎn)生,？
1988年秋,，徐冰和呂勝中的雙個展在中國美術(shù)館開幕，引發(fā)震蕩,。東西兩廳,，一邊是徐冰滿滿當當?shù)摹短鞎罚l(fā)明出無法解讀的新漢字令人錯愕深思,；一邊是呂勝中的裝置《彳亍》,，作品靈感源自陜北正月十六的民俗活動“轉(zhuǎn)九曲（燈陣）”，據(jù)說走過這些蜿蜒曲折的路線,，可保佑一年平安,，中途撤出會帶來厄運。原來不以為然的呂勝中在自己走過之后,，獲得頓悟,。展廳里，布滿腳印的路好似迷宮,，熱鬧的生命符號擁塞而流動,，夾雜著神秘與悲涼。
“兩個作品的語言形式和方法完全不是西方的符號,，而是從中國內(nèi)生的文化當中冒出一個新東西來,，很震動，那時沒有一個西方藝術(shù)家像他們倆這么做,?！币杏^后興奮不已，寫下評論文章《中國當代美術(shù)的轉(zhuǎn)折點》,。
此后,，呂勝中的裝置作品《招魂堂》在央美老校區(qū)教師宿舍等多地展出。大約尺余,、小不過指的小紅人,，從墻壁、畫架,、書架,、玻璃窗，“爬”向屋頂?shù)闹醒?，又垂直懸掛在幾根細線上，落在屋子地板的中心位置上,。所及之處,，既像表演場地，又如神圣空間,。對這一系列,，叫好者有之,，認為與陰陽、繁殖有關,，或曰有宏大氣魄,，也有人直言“神叨，有壓迫感”,。
呂勝中《再造招魂堂》,，裝置，300cm×500cm×300cm,，2007年
“我并不是我自己,，而是揣著我的小紅人在人類從古到今的不計其數(shù)中站立?！眳蝿僦性忉?。“‘招魂’這個主題也不是因為民間巫術(shù)的傳承,，是因為當代人的心理上也有一種關于歸位的需求,，剪紙正好對應了這個主題?！?/p>
那么,，呂勝中的“小紅人”，有沒有令中國民間藝術(shù)這種價值資源,，得到更大的認可和空間呢,？
對這個問題，受訪者回答不一,。尹吉男提醒,，不要忽略1986年之后國內(nèi)的文化轉(zhuǎn)向：不論是對周易、禪宗,、老莊等的挖掘,，還是尋根文學的興起，都是用中國的方式來回應當代的西方藝術(shù),?！霸绞俏鞣匠绷髟绞⒌臅r候越需要一個反彈，它倆是對話關系,，不是復辟關系,。反彈形成一種合力，才推動了很多的轉(zhuǎn)變,。和‘85新潮’不同,，這是一個漸進式的運動，但非常有力,?！?/p>
呂勝中對西方的認知,，學術(shù)觀里的另一些脈絡，從何而來,？
聯(lián)絡呂勝中的學生,、藝術(shù)家鄔建安時，他正在歐洲,、中國香港等地為藝術(shù)項目奔波,。他提到了老師2003年出版的文集《走著瞧》，那是世紀之交呂勝中走訪海外,、參展之余的心得,。
“今天的文化環(huán)境里邊，多元化已經(jīng)失去語境了,，各國之間的交流溝通變得很吃力,。但在世界歷史的那個時刻，大家是想要通過文化藝術(shù)更多地了解對方的,?！编w建安從中看到那時的呂勝中和西方的藝術(shù)世界迎頭碰上時，內(nèi)心的驕傲,、自負,、彷徨，各種復雜的情感,。
在他國的土地上,，呂勝中疲于和人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不滿于規(guī)則總由人家制定——譬如中,、日,、韓的藝術(shù)展，所有文件都是日文,、英文,；訪談時，別國記者總會把作品和事件相聯(lián)系,，看不到背后的文化表達和藝術(shù)家的思想,。
歐洲人贊呂勝中為“中國的馬蒂斯”，他不樂受,?！皻W洲的藝術(shù)家在自己的國家干點門道出來就是‘世界性’了，而我們不是,。我們在自己的土地上干得出色,，還要面臨一把測量‘世界’的尺子，因為“世界”有等級。為什么叫‘第三世界’,？還能再說什么呢？”
親臨當時作為中心的西方現(xiàn)代藝術(shù)大觀,，呂勝中有充分的機會檢點以前“隔岸觀火”所造成的誤會和心結(jié),。種種問題縈繞腦際，回到住處仍心潮難平,。
“我想,，該平靜一會兒了，醞釀新的高潮,?！?/p>
1988年“黃河流域民間藝術(shù)考察隊”一行人在仰韶村遺址前合影，站立者（右二）為呂勝中 （楊陽提供/圖）
轉(zhuǎn)折點
我們這代人,，在受教育上是先天不足的一代,，在有意無意中遭遇“當代”，只好在糾結(jié)與困惑中玩兒命地充電補課,，拽著時代的尾巴不肯撒手,，踉踉蹌蹌、趔趔趄趄,，差點兒被甩到溝里,。如果說我們曾經(jīng)干過一點于今有意義的事情，我想,，那不過是在低谷中的一個急就章式的鋪墊,。
——呂勝中
這兩周，在央美5號樓2層樓道的小紅人造型下,，擺滿了鮮花和蠟燭,。“疫情”之前,，走廊的盡頭曾是央美實驗藝術(shù)系（學院）最熱鬧,、也讓學生充滿敬畏的地方。
這里被稱為“轉(zhuǎn)折點”,。十多年里,，呂勝中的辦公室設在走廊盡頭一間兩進的屋子里，進門第一間是他辦公會客,、也是“學生被尅得最多的地方”,。三面墻都是塞得滿滿的書架，書桌橫在中間,，桌前鋪著一摞蒲團,。若有人來訪，他便把蒲團拆成兩三摞，與客隨意坐下,。往里走,，另一間屋子僅能放下一張單人床，那是他的臥室——還好有一扇窗,。
呂勝中后半程新的高潮,，便從這里爆發(fā)，積累至今,。
他曾講過,，自己在央美上學的時候，學院里最有價值的話題是誰會變形,，“變形意味著和原來寫實的對立,，能畫得歪歪扭扭、齜牙咧嘴的,，就老有才氣了,！后來玩抽象，玩觀念,。玩深刻的人整天都不說一句話,，你要問作品什么意思，他拒絕回答,，沉默是最好的應對方式,。”隨著形式語言的發(fā)展,，學校里也產(chǎn)生了綜合材料專業(yè),，慢慢地“沒有什么東西不可以是‘藝術(shù)’了”。
但央美當時的整體教學,，因循的仍是根據(jù)媒材分野（一般稱“國油版雕”）來授課的思路,。“各系還是按傳統(tǒng)藝術(shù)門類劃分專業(yè),，干一行專一行,，各系互不跨界。這和當時外界很多活躍的藝術(shù)家觀念先行,、創(chuàng)作方式多樣的情況完全不同,。”呂勝中先鋒班學生張麗丹說,。
有識之士意識到,，高等美術(shù)教育必須有所革新。雖然至今也很難對“實驗藝術(shù)”的定義簡而言之,，但呂勝中和他的團隊希望引入和探索的,，并非西方現(xiàn)成的模式,，而是從中國的傳統(tǒng)和當下經(jīng)驗里“化出一些東西來”，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思想資源和方法,。
2005年7月13日,，“實驗藝術(shù)工作室”正式成立，開始招收本科生和碩士學位研究生,。時任央美學院領導潘公凱,、范迪安和出借教室的時任油畫系主任戴士和等人都很支持。
彼時在國內(nèi)外已為翹楚的藝術(shù)先鋒人物不少,，挑起這副創(chuàng)學科擔子的，為什么是呂勝中,？
“他是最好的藝術(shù)家啊,。”“號召力,?！薄叭烁聍攘Α,！边@些是高頻回答,。
尹吉男認為，這是呂勝中的興趣,，也是使命,。“他要把創(chuàng)作變成一種方法,，進入到教育里面去,，他喜歡帶動很多人來做同樣方向的一個事業(yè)，這是他的性格,?！?/p>
1986年，楊先讓曾帶著呂勝中等人,，躊躇滿志地創(chuàng)辦民間美術(shù)系,，希望能讓民間的藝術(shù)成果凝結(jié)成理論與教學實踐，在高等學府里擁有一席之地,。耄耋之年的楊先讓一再強調(diào),，如果沒有呂勝中這樣優(yōu)秀的人才，他沒有勇氣成立這么一個系,?！拔沂悄弥淖髌啡ド暝V的，談為什么我要成立這個系,。他在那干,，我就感覺到很放心。”
幾年后,，民間美術(shù)系因故撤系,。楊先讓感覺畢竟做了一些事情，也讓各地的民間美術(shù)鉆研者壯了膽,，受到了一些鼓舞,。“后來,，呂勝中就折騰這個（實驗藝術(shù)）,，特別賣命。他也是在這條路上走得比較遠的,?！?/p>
之所以要回溯這樁往事，乃因后來實驗藝術(shù)教學的內(nèi)核,，正孕育于民間美術(shù)系時期,。
民美系解散后，呂勝中有過一段失落和郁悶的時期,。在壁畫系主管進修班教學的陳文驥邀請他給學生上幾周線描課,。呂勝中卻利用這個機會，培養(yǎng)學生從另外的角度嘗試對物象進行觀察和感受的思維方法,。短短幾周下來,，學生有如脫胎換骨：
學生A：喜歡上老師的課，不用怪詞匯,，學得踏實,，很真。
學生B：習慣于和列維坦,、蘇里柯夫散步的我,，突然間要與畢加索、馬格里特甚至諾曼一起嬉鬧,，真是有些吃不消,。游戲的規(guī)則全然不同往昔，不拆開思維的框架,，將無路可走,。短暫而痛苦的過渡，我發(fā)現(xiàn)與新朋友也可以玩得很愉悅,、放松,，新規(guī)則可以帶來新感受，新感受來充實“生之快樂”,。
——《造型原本》講卷
呂勝中把當時積累的教學過程,、思路和經(jīng)驗編輯成《造型原本》,。在后來執(zhí)教的民間美術(shù)專修班，他也以此為基礎,，做了6周的教學嘗試,。他嘔心瀝血撰寫的18萬字的《實驗藝術(shù)教學大綱》草案，雛形正來自那段時間的教學實驗和思考,。
培養(yǎng)“藝術(shù)工作者”
想通了也拐過彎來了并不太難,，難的是要建立起理性方式就必須要用個人知識與能力的儲備，將它經(jīng)營為開闊暢通的堅實結(jié)構(gòu)——這顯然是持續(xù)的,、長期的任務,。
——呂勝中
不過，當中的“公眾審美調(diào)查”作業(yè),，卻給了2005屆的第一撥學生一個“下馬威”,。
剛剛從基礎部學習一年、受各種心態(tài)驅(qū)使報名實驗藝術(shù)專業(yè),、最終選拔留下的14位學生，被呂勝中稱為“先鋒班”,。他對這個班寄予厚望,，期待學生擺脫頭腦中的固化思維?！安皇菬o限放大藝術(shù),，而希望能離開藝術(shù)去看藝術(shù)、做藝術(shù),?！?/p>
這門課要求每個人在正式上課前的暑假各選擇10戶家庭，去觀察和記錄普通百姓的審美趣味,、審美用品,，完成包括狀態(tài)描述、圖像采集,、訪談等多項內(nèi)容,，開學后的兩周內(nèi)要將訪談錄音整理成文檔，再進行信息與圖像資料綜合歸類,、提取關鍵詞,、制作圖表及數(shù)據(jù)統(tǒng)計。
一開始同學們找不著北：“我們是來學藝術(shù)的,，為什么要做這些,？是不是來錯了地方？”
硬著頭皮走向受訪對象,，陳明強想不到高中老師會嫌家里床不夠大,，愛看施瓦辛格主演的《真實的謊言》,；盧明發(fā)覺從前不想靠近的高中校長原來那么容易交談、喜歡拍照片和收集,，“主任居然這么喜歡養(yǎng)貓”,；有人從家里的窗簾看出了蒙德里安的結(jié)構(gòu)色彩；張麗丹自省,，她起先沒有考慮過大眾審美的重要性,，看的一直只是國內(nèi)外的藝術(shù)圈子?！袄习傩盏膶徝廊の陡举|(zhì)地反映著一個時代的狀貌,，比主流藝術(shù)更真切實在?！?/p>
當經(jīng)由呂勝中校對,、裝訂成冊的八卷《中國公眾家庭審美調(diào)查》線裝冊擺放在大家面前的時候，學生們似乎都理解了“壓力”是什么,，也感覺到了在自己的身體內(nèi)部,，竟然有著巨大的潛力等待爆發(fā)。
2012年,，呂勝中與研究生在一起（張麗丹提供/圖）
在鄔建安看來,，帶有社會調(diào)查的工作方法和人類學意味的《中國公眾家庭審美調(diào)查》，正是實驗藝術(shù)系最初的身份認定之一,。而多年積累下的調(diào)查報告,，連續(xù)起來便成了一部中國社會基本層的審美思想演變史。
今天的央美師生,，見到有學生化裝成保安在國旗桿下寫生,；或是男生穿上婚紗，內(nèi)向者在公共場合求擁抱,；或是有人在食堂,、走廊保持長久的睡姿；甚至有人從校園北門滾進美院,，再從南門一路平躺橫滾出美院……多半都不會太驚訝——“這又是實驗藝術(shù)學生的作業(yè)小品吧,？”
先鋒班學生葉甫納畢業(yè)后留校任教，目前正在給實驗藝術(shù)大二學生教《自我表達》這門課,。核心內(nèi)容是呂勝中領著每位學生敞開心扉,，破除所有家庭和社會覆蓋在個人心理上的防御，以身體語言或非文字的方式介紹自己,、突破自己,，最后形成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方案雛形。
葉甫納說,，和最后的行為藝術(shù)作業(yè)相比,，起始階段學生在教室里的自我介紹更加“直逼人心”,。有人會排斥當眾傾訴，備覺煎熬,；有人卻恨不能把心路歷程全抖摟出來,。“這堂課經(jīng)常會上到痛哭流淚,，但上完后,，同學之間有了一種很深的情感連接。你會發(fā)現(xiàn),，通過講自己的故事,，捋清了自己的源頭。有的同學認為和父母之間關系有很多問題,，其他人聽了會討論和給他提醒,。這既是自我挑戰(zhàn)，也是一種藝術(shù)療愈,?！?/p>
2005年的實驗藝術(shù)本科，匯集了教《思維轉(zhuǎn)換》的李帆,，教《色彩表述》的胡明哲,，教《物質(zhì)化呈現(xiàn)》的張國龍，教《視覺方式》的鄔建安,，教《實驗攝影》的邱志杰，教《素描·形態(tài)表達》的陳文驥,，教《人文課題考察》的韓寧……透過這些課程,，學生從傳統(tǒng)的藝術(shù)認知和受到局限的思維中跳出來，進入到一個新世界的門口,。
田野調(diào)查的“洗禮”和自我開掘只是第一步,，接下來，還有理性思維,、方案和論文寫作等一項項“魔鬼訓練”,。
在張麗丹的印象里，讀實驗藝術(shù)本科那幾年從來沒有放過寒暑假,，正月都在做課題,，“我們的畢業(yè)考察加論文，最后整理出來成了一本線裝書,。學習強度遠遠超過了對美院本科生的要求,，那時候（美院其他）本科生畢業(yè)論文才寫四五百字。大家之前都認為繪畫或雕塑才是畢業(yè)作品,，論文是不重要的,?！?/p>
呂勝中卻認為，在把技法作為從事藝術(shù)首要基本功的長期熏陶中,，專業(yè)美術(shù)院校的學生漸漸疏于積累思想的資源和能力,，也不在乎語言文字與口頭表達的準確與否，更無力于論說,，“感覺好”成為修習者拼命追逐的一項指標,。
他要打破這些，讓學生學會“好好說話,、寫有邏輯的文字”,，培養(yǎng)問題意識、思辯性和表達精準,，這也成為實驗藝術(shù)系“學術(shù)的,、學問的、理性的”辦學理念的來源,?！斑@是到今天我們和其他系教學很大的一點不同，也是真正繼承下來的工作精神,?！编w建安強調(diào)。
在本科三年級之前,，呂勝中不強調(diào)學生做的是藝術(shù),，只要求做一件事情便把它做到極致，“做到有效,、有價值,，至于它是不是藝術(shù)，可以不用管,?！?/p>
無獨有偶，當我問到鄔建安在呂勝中門下的收獲,，他幾乎不帶猶疑地回答：“不是某種技術(shù)或者觀念,，而是在很具體的事情上：比如他在打包一個作品去展覽時，他會怎么把那個作品包成一個又好拿又輕便又結(jié)實的包裹,。怎么把一張紙折好,，安全地放到行李箱里，到展覽的地方能夠很方便地打開,。在所有的動作里邊,，你會看見他對作品的那種尊重，里邊不停冒出來的智慧,，他給自己和我們所有人提出了標準,?！?/p>
風華正茂的央美“三劍客”：呂勝中、尹吉男,、徐冰（受訪者提供/圖）
“高壓”與溫情
不管他們成功不成功,，我都愛他們；不管他們做不做藝術(shù),，我都認為他們是品質(zhì)優(yōu)秀的人,。這無須任何理由，因為我是他們的老師,。
——呂勝中
先鋒班畢業(yè)5年后,，呂勝中回首當年，承認課程密度過大,，幾乎每一個假期都有作業(yè)甚至加課,。“那時候不太了解有同學需要在假期勤工儉學,，因此他們受了更多的辛苦,。”
“真的很疲憊,?！北R明向我吐露。
2006年夏,，先鋒班獲邀以集體創(chuàng)作形式參加上海雙年展,。師生們決定，將博古架作為符號提取出來,，讓它成為新作的重要元素,。動手之前，每人都必須提交個人方案,，再頭腦風暴。
當時學生們輪流去呂勝中位于通州的家中匯報,、修改方案,。“輪到我去的那天,，我看著（同學）丁楠從呂老師家里出來,，面黃肌瘦。什么情況,？他搖搖頭,，說‘我太困了’?！?/p>
盧明也如出一轍地在呂家待了三天,?！皬脑绲酵韺χ娔X和桌案改方案，呂老師的愛人熬了鱔魚湯,。呂老師就在旁邊一字一句盯著校對,，你錯一點他就指著講，聲音很高,?！?/p>
受不了就“躲”，自己干,。張國龍帶領學生們做的《物欲 無欲》展,，盧明沒和張呂兩位老師溝通，直接交的作業(yè)——用鋼絲球做的一個胃,，體量甚大,，嚇了呂勝中一跳?！白龅貌诲e,！可你也不事先說下，萬一展廳沒地方怎么辦,？,！”
最后他還是得到了一個挺好的展廳位置。但直到今天,，盧明依然更習慣憑個人化的感覺來做藝術(shù),，不太愿意用系統(tǒng)化的知識來解釋?！氨究颇菐啄晡仗嗔?，需要消化?！?/p>
連同輩陳文驥也感覺,，聽老呂說話，對方表達欲太強,，信息量極大,，“確實很有營養(yǎng)，不過時間長了,，聽著我都要虛脫了,。學生也免不了有壓迫感?！?/p>
鄔建安直言,，“學生理解不理解不是很重要，你follow（跟從）就好。當你達標之后,，回頭再看你吃的苦,，你的困惑迷茫較勁，都會變成財富,。如果一開始沒理解,，你就退了，你永遠都不知道你是什么,?！?/p>
呂勝中總不厭其煩地向朋友夸耀學生的才能和作品，當面卻是挑刺兒的時候多,。他想扮演藝術(shù)的對立面向他們發(fā)起挑戰(zhàn),，學生能把他打翻在地，他心生暗喜,。
博士生王薇為了發(fā)繡項目的田野調(diào)查,，跑遍全國?！芭苋ド虾２┪镌?，沒有我想找的作品。呂老師電話跟我說,，你撬也得把它撬出來,！”在樓道里哭完，王薇接著奔去了沈陽,。但在上海博物館尋寶的過程中又找到了兩件明清的好東西,。“到今天發(fā)繡的一手資料還在我手里,，這些年沒見新東西出來,。”
葉甫納本科畢業(yè)作品是以1950年代至今五百多期的《民族畫報》封面為考察項目,。由于工作浩翰繁重幾度想要放棄,，呂勝中堅定地要求她必須完成?！耙黄鸢疽拐淼耐局?，我修著圖睡著了，醒來發(fā)現(xiàn)天已大亮,，呂老師還在電腦前幫我做圖……最后竟整理出了六卷厚厚的圖譜,?！?/p>
“也許他覺得,，不管怎樣我是老師你是學生，我得比你懂得更多，才好指導你,，不至于被你問倒,。但我總覺得對學生管得太多，做得太多,，對于教學者有點浪費,。他太辛苦了！”曾經(jīng)的同事李帆善意地說,。
和學術(shù)成果相比,，呂勝中更在乎學生對藝術(shù)和生活的態(tài)度。
有學生想考呂勝中的研究生,，他追問學生考學的終極追求,，到底是追求藝術(shù)，還是覺得美院環(huán)境好,，想來找資源混圈子,。學生想?yún)⒓痈鞣N藝術(shù)展，呂勝中也不斷追問,，“你做這個作品背后深意是什么,？和以前作品有什么不同？為什么在實驗藝術(shù)的場域里做,，先鋒性有沒有,？”
這樣的逼問，呂勝中的學生屢屢碰到,。即便能在研究和創(chuàng)作間靈活游走,，也會在著手實施方案時因面對各種形式語言而不知所措。呂勝中往往會以觀眾的視角問一句：“你想干嗎,？”緊接著再問,，“想清楚了沒有？觀眾看到的和你要做的是一回事嗎,？”這套起手式讓好多學生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懷疑中,。此時，他再領著學生進入作品的細節(jié),，一點點推敲,，給出自己的建議。
張麗丹很少經(jīng)受這類“棒喝”,。直到研究生快畢業(yè)時,，被呂勝中叫去他的辦公室談話?！昂芫们拔揖驮诳紤]你的問題,，一直想找你談,，一直不知道從何說起?！眳蝿僦锌跉庀喈斦J真,，“我想清楚了，你的問題就是太想當藝術(shù)家了,！”
那時候張麗丹不明白,。曾經(jīng)她的夢想就是“成為像邱志杰、宋冬這樣的藝術(shù)家,，在觀念和技術(shù)上非常出彩”,。不對嗎？等她去了國外,，又過了一些年,，再想到這句話，“原來呂老師在這兒等著你,?！?/p>
如今的她專注機械自動化領域動態(tài)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和傳統(tǒng)紋樣組合,，漸漸找到了自己的形式語言,。“這塊研究的是未來的,、動態(tài)的審美需要,。有70%是技術(shù)，得自己學自動化,、編程,，去機械加工的廠家生產(chǎn)，很燒錢,，最后才攢出一個小東西,。”作品產(chǎn)量低,，很少有美術(shù)館會去收藏,，但張麗丹卻獲得了從未有過的踏實感。
先鋒班接近畢業(yè),，為了讓學生安心創(chuàng)作,，呂勝中號召系里的老師默默地把幾乎全班同學的學費都交了。
在藝術(shù)家庭里長大的葉甫納起初認為自己“很當代”,，心思浮躁,，呂勝中教導她不要“小女孩游戲心態(tài)做藝術(shù)”；他會為了董媛在做農(nóng)民工審美調(diào)查的高興而高興,，因為希望她“擺脫‘不幸感’的糾纏,，站立到陽光之中”,；有個學生住親戚家有寄人籬下之感，情緒低落,，他把學生叫到醫(yī)院，覺得自己住院的感悟也許能讓學生有共鳴,，“不再沉溺于故土狹窄封閉的過道”,；有學生提出拿身體做實驗，可能要付出受殘的代價,，他勸告說“不希望你做藝術(shù)的殉道者”……
米麥有一陣兒對上課勁頭不大,，流連在校外。呂勝中并沒有太多敲打,?！八仓牢易罱菍κ裁词轮四Я耍靼孜疫^段時間會回來,。我們心中是有對話的,。也因為他的存在，我不會迷失得太過分,?！笨吹矫溤诓┛屠锏淖允。瑓蝿僦谢卦?，“（你說）拾回清醒和認真,，真好?！?/p>
他對學生有過這樣的寄語：“我希望他們不要在意我的缺點,。因為他們將為棟梁，而我將老朽,，他們厚積薄發(fā),，而我漸無用。我視他們的成就如我的成就,，他們在,，我就如擁有永遠的青春?！?/p>
他的一位博士生如今也為人師,。他坦言，有時識破了學生的“毛病”,，自己都不想去點破他們,。“因為太麻煩了,。你要跟他聊,，要付出很多時間,，把他心理的防御機制卸下來，再告訴他,，我是真誠地想幫你,，再來分析你的問題。像呂老師這樣,，真做不到,。”
和先鋒班學生一起騰躍（先鋒班提供/圖）
“臭石頭”
我放心地給人以全部的真實,，真實中每一點也可以讓人藝術(shù)地夸張,。只要真實，即使揭了短處,，也用不著差愧難當,。
——呂勝中
2017年春節(jié)，陳文驥,、徐冰,、呂勝中在楊先讓先生家中（楊陽提供/圖）
愛穿綠棉布衣，圍紅圍巾,，毛線帽和大長袍成了標配,。在以“異人”為常的美院，呂勝中也讓人為之側(cè)目,。
“像道士,，我們老叫他‘大神’?！?/p>
陳文驥感覺,，他這位老兄把當代國人覺得很陌生的那部分文化引申到自身，于是舉止做派上都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霸诿涝豪镱^轉(zhuǎn)悠時，他像一個山外來人,。感覺他土,，但這種土里邊又產(chǎn)生了很多意外和驚喜。就沒人敢瞧不起他,。他特別善于營造一種鋪天蓋地的視覺氛圍,，那種渲染力讓每個走進這個氛圍的人迷失，更無法拒絕他提供的那種亢奮情緒,。一個瘋魔的踐行者,。”
和學生聚餐,，往往變成斗歌大會,。鄔建安說,，有一首河南豫劇《朝陽溝》的選段，呂勝中情有獨鐘,，“那歌唱到最后是幾句鏗鏘有力的告白：‘你要遠走你就走,！我決心在農(nóng)村干上一百年！’這歌聲一直縈繞在我耳邊,?！?/p>
不論是聚餐聊天還是上“自我表達”課，呂勝中都愛現(xiàn)身說法,，把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乃至細節(jié)傾囊相告。學生因此知道他家里的兄弟姊妹,，知道他幼年饑餓記憶中母親塞進他嘴里的半顆花生米,；知道他在部隊當電影放映員，還有一手漂亮的盤膠片技巧,；知道20世紀80年代老美院青年教師們攀比賣弄學識的趣事,；甚至連他怎么處理家庭內(nèi)部矛盾都“門兒清”。
晚年的呂勝中,，一口白牙,，齊整、發(fā)亮,。據(jù)說是特地去牙科做的——這大約是素來儉樸的他一輩子極少的為自己花的一筆開銷,。
十多年了，方舟苑的呂家,，距離“轉(zhuǎn)折點”不過幾百米,，他就是不回。睡在辦公室,，可以專心工作,，方便和學生交流。老熬夜上火,，牙口不好,，吃不了食堂的菜，每餐幾乎都是妻子劉廣君給他送去,?！叭煲淮蟛。瑑商煲恍〔 ?，但到底年輕,，好得快。
劉廣君樸實勤勞,，對丈夫幫襯甚多,。偶爾也免不了抱怨,。呂勝中急起來會嚷嚷，“我不屬于你劉廣君,，我不屬于誰誰誰,，我屬于全人類！”
短短數(shù)年,，把實驗藝術(shù)工作室辦成系,，又升級成學院，自然有他的倔強和招數(shù),。
誰都知道,，呂勝中有干勁、不怵人,?！坝写蜗道镱I導來檢查什么，其他人都準備匯報,，他迎著上去就說,，我們?nèi)狈孔樱边@個缺那個,，把人都嚇跑了,。”陳文驥道,，“他跟我說,，領導嚇得見著我都拐彎走。有一種農(nóng)民的狡猾和霸氣,?！?/p>
基礎部學生選系、各系院學生展覽空間的分配,，常常會爭得面紅耳赤,。“辦展時,，呂勝中老師總會站在維護學生和實驗藝術(shù)作品的特殊性角度,，爭取突破每人3米展線的規(guī)定，雕塑系的學生不干了,，最后的難題得兩位老呂去協(xié)商解決,，但最終讓步的還是雕塑系，誰讓人家年長我10歲呢,？”回想起那段過往,，前雕塑系主任呂品昌覺得“既好笑又好玩”。
呂勝中不掩飾自己的“護犢子”和得意。在朋友面前講起那些“英武之舉”,，他永遠充滿了滿足和驕傲,。
“鋒芒畢露，聰明開花,?！睏钕茸屧u價。
“他老說,，自己就是一個臭石頭,，就這么擰一人，挺硬的,?！睂W生尤笛（化名）說?！耙诵莸臅r候,，他在博士答辯會上說，權(quán)力實在是一個異化人的東西,。當著一堆人,，就直接這么講,?！?/p>
“等我去了新單位，他會囑咐我,，你在體制里頭要怎么和人相處,，打開局面，人情世故這些他都明白得很,?？伤约壕筒皇沁@個樣子，就是直接往前沖的,。生起氣來,，把自己手掌上的骨頭都拍斷過?！庇鹊严蛭已菔?。
呂勝中《山水書房》，裝置,，600cm×800cm×300cm（尺寸可變）,，2003年
前幾年春節(jié)，呂勝中總和徐冰,、陳文驥一起去探望恩師楊先讓,。“他嗓門兒大,，耳朵又不好,。每次去楊先生家,，我開車，呂勝中一路講過去,，一路不停又講回家,。那次我和徐冰測試，這個人是真聾還是假聾,？咱們說他點壞話,，看能不能聽見，他真的沒聽見,?！标愇捏K笑了。
“可是說好話他能聽見,，哈,，神了?！标愇捏K夫人馬曉光在一旁補充,。
呂勝中《人文書——丑部》，剪紙裝置,，36cm×50cm×3cm×8,，2004年，紐約前波畫廊“呂勝中·人文書”個展
“赤條條的你我”
如果人自身就是一個世界的話,，這個世界對我們每個人來說,，到如今還是個充滿誘惑的謎語。我總在問自己今天是什么,，其實是為了走到明天,。但關鍵的是我們?nèi)栽诓轮蚨蓟钪?/span>
——呂勝中
梳理其重要創(chuàng)作,，在“招魂”系列以及《和合詩》《大平安》等剪紙作品之后,，呂勝中還產(chǎn)出過《山水書房》裝置，參加第50屆威尼斯雙年展,，那是一件極富中國文人氣息,、且讓觀眾現(xiàn)場觸摸到書籍與文脈的古今交互的作品，頗受好評,。再之后,，他做過《降吉祥》《人文書》等，直到2015年今日美術(shù)館的大型個展《上世紀》,，成為他大半生藝術(shù)生涯的回顧總結(jié),。
所有人都說，只要呂勝中有心力，他完全還可以再做出很棒的作品,?！暗?9%的精力都放在了教學上?！?/p>
2005年前后,，呂勝中離開當代藝術(shù)現(xiàn)場之時，正是中國當代藝術(shù)商業(yè)上最瘋狂的幾年,?！啊撜印臅r候，他把自己藏起來,，去撒火種,。”他的學生,、藝術(shù)家陳少峰說,。
2012年，“實驗藝術(shù)”在碩博層面申報成功“中央美術(shù)學院目錄外自主設置二級學科”,，次年被教育部正式列入“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yè)目錄”,。2014年，央美實驗藝術(shù)學院獨立招生獲批,，這是意義更為重大的“轉(zhuǎn)折點”,。
呂勝中《降吉祥》，裝置,，900cm×2000cm×300cm（尺寸可變）,，2003年,。圖為2003年臺北誠品畫廊展出現(xiàn)場
呂勝中十多年的教學實踐,，為中國實驗藝術(shù)的學院化普及提供了一個扎實樣本。如今,，央美實驗藝術(shù)本科入學考試不再考素描,、油畫，而是設置了造型,、創(chuàng)作,、思維和美術(shù)鑒賞等四項考核，對學生的綜合素質(zhì)要求更高,。
這些,，對央美其他系院和專業(yè)的教學乃至招生，是否帶來了一些沖擊和影響,？
“沖擊應該是有的,，但我想是好的沖擊和影響。”徐冰回答,。
所有的痛擊和“莽撞”,，常做鯰魚如呂勝中，何嘗不知道后果,？
先鋒班本科那幾年,，外界觀望質(zhì)疑，學生們也有困惑和糾結(jié),?！斑B我們班學生也不自覺地卷入討論，會和老師一起探討,，什么是實驗藝術(shù),？發(fā)展目標是什么？需要不斷地和其他人辯論,?！?/p>
待畢業(yè)之后去英國圣馬丁設計與藝術(shù)學院讀碩士，葉甫納才驚覺,，在國內(nèi)還需要不斷解釋和“正名”的實驗藝術(shù),，到了國外竟是備受肯定的“正途”?！澳菚r做課題那么辛苦,，我們都戲稱自己是‘藝術(shù)民工’?；剡^頭看,，我很幸運自己當初沒有選錯。英國的同學都會說,，你好厲害,，做的東西真好。這是因為在實驗藝術(shù)（專業(yè)學習時）我們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雖然和他們相比,，我們的方法有點笨，不輕巧,，但其實特別有幫助,。”
再回過頭去看,，為何呂勝中對先鋒班那么嚴苛,？盧明想起，當年學校開會,，呂勝中經(jīng)常急得拍桌子,，“人家說,，你怎么每次都這么激動？他說我嚷嚷,，因為我們?nèi)跣,。∷芟Ｍ覀冊诤芏痰臅r間快速成長,，也需要一點成績?nèi)ハ蛲忸^,、向自己證明吧，證明這樣的實驗并非任性,，是有價值,、應該被認真對待的?！?/p>
米麥如今是藝考培訓機構(gòu)的負責人,，他說在呂老師的影響下，自己做什么都有底氣,?！八囆g(shù)只是我的一個選項，我和藝術(shù)可以是間接的關系,。重點在于能不能把我的人生過好,。所以現(xiàn)在不管碰到什么窘境我都不害怕，沒有關系,?！?/p>
隨著年歲漸長，學生們都感覺到了老師情感表達的“軟化”,。學生去看望,，他會發(fā)微信說“謝謝你”，“最近注意安全”,，臨別給個擁抱,。
退休之后的呂勝中，會不會有點失落和寂寥,？
2022年8月在方舟苑見到陳文驥夫婦,，呂勝中忙著給老友大聲講解他的編書計劃,，看他的各種收藏和即興的手工作品,，不時也會對當下藝術(shù)生態(tài)吐吐槽。
“他說對辦展覽不感興趣什么的,，其實這都是氣話,，我想他不會拒絕用展覽來表述他近年的思考。他應該是蓄勢待發(fā)的,?！标愇捏K說,。
不過，這兩年,，呂勝中確乎不鼓勵學生全力以赴去爭當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勞?！保耙驗榇艘粫r彼一時,，過去那套藝術(shù)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廢棄,，新的尚未顯影——既然勞碌無果，倒不如沉靜下來,，于歷史的經(jīng)由中梳理頭緒,，從傳統(tǒng)文化的重新觀照中端正身形?！?/p>
數(shù)月前,，在王薇的提議之下，他欣然和學生一起做起了“師門讀書會”,。 大家在線上分享各自的課題,，交流心得。從做海報,，到對主講人的介紹和內(nèi)容評點,，他一絲都不怠慢?！安挥魫?，不失落，不空洞,，不心虛——值了,！”
天好天陰，他都要在露臺上放手一躍,，而手機擱地上,，仰拍下那一瞬間，在朋友圈打卡幾年,，名曰“我的天”,。
既是藝術(shù)表達，也有鍛煉之意,。
“8月份去看他,，他還撩開衣服，給我們秀他的肌肉,。精神頭好著呢,。”馬曉光說,。
家里收藏的2000掛河北門簾,，東北川蘇等地的2000張藍印花布,，疊得整整齊齊，壘得一整面墻那么高,。浩如山海的剪紙,、刺繡、皮影,，他一項項還在收集,、分類，指著有朝一日“活兒齊了”,，就定稿,、出版。
他不怕難事兒,，怕的是沒時間,，身體不夠好。
1994年,，呂勝中參加第四屆亞洲美術(shù)展,，需要重做《急救中心》這件作品。他決心自己打紙漿做厚紙板,，一路各種曲折：一會兒在烈日下暴曬,，中途又逢暴雨，淋得透濕,。妻子給他抹正紅花油,，“殺得跟電烙鐵燙一般。晚上睡下,，如鋼針刺扎,。”好不容易作品完成,，過海關時,，又因為作品當中夾雜著紙漿和藥物，需要解釋和證明,。
呂勝中《生命——瞬間與永恒》,，油畫，300cm×1800cm,，2015年
“年過四十而有余,，赤條條站在露天地里?！睒O少被壓垮的呂勝中,，那時暗忖良久。
“可順順當當?shù)呢M不太便宜了,，誰會愿意生命歷程的任何階段是廉價的呢,？最值錢的不是衣服和房屋，是包裹在房屋衣服最里層的,，赤條條的我或你,。”
2016年4月,，已經(jīng)“脫離一線”的他化名“老先生”,，和實驗藝術(shù)考生在線上展開對話，詳細闡釋他的觀點,，對考生們的各種問題一一回答,，極富耐心。
小伙伴M：我們從小到大一直在學習應試嗎,？我想告別,，盡管我知道這意味著告別高考。只是想做個藝術(shù)家,，很想知道真正的藝術(shù)是什么,。
老先生：千萬不要因為別人的問題輕言放棄自己。孩子,，其實在當代社會文化背景下,，幾乎每個人一輩子都要面臨“應試”。盡管考試有它的嚴重弊病,，也有它的必要性部分,。至于真正的藝術(shù)是什么——這是個極大的命題，不是個體所能給予定義的,。
小伙伴ZD：老師的每句話都說到了我的痛處,，我現(xiàn)在也能感覺到自己的浮躁，只是我太自負不愿意承認,。
老先生: 如果你直接到藝術(shù)現(xiàn)場去闖蕩,，你就面對更大的文化語境和廣泛的評價系統(tǒng)，你的興奮點是否還能夠繼續(xù),？如果能夠的話,，你就接近早熟了……
呂勝中與他創(chuàng)作的巨幅寫實油畫作品《大公雞》。大公雞形象曾是他童年記憶中的重要文化符號,，但他珍愛的年畫中的背景已無從尋覓（李毓琪/圖）
他呼吁把高中美術(shù)教育和高等美術(shù)教育招生結(jié)合,，“藝術(shù)生應該是有思想和文化修養(yǎng)的人”。在陳少峰眼里,，呂勝中身上的古風有點像辜鴻銘,，又比他現(xiàn)代；率真,、愛學生的勁兒,，像魯迅,；對待藝術(shù)教育的誠心和貢獻，似徐悲鴻,?！翱蛇@些都是我的想法。你要跟他說,，他只會說,，我是中國的呂勝中！”
10月26日,，無法定義的呂勝中不告而別,。
那個如晌午日頭一樣熱火朝天、永遠給人智慧和能量的人,，就此被帶走,，即便有那么多人還眼巴巴地望著，也不會再增加一字一言,。
54位他的學生那天接到消息,，陸續(xù)聚集在ICU門口，從期待有轉(zhuǎn)機,，到目送老師離去,。從醫(yī)院出來，他們站在街邊,，有的抽煙,，更多人沉默。王薇說,，“大家都不說話,，我還在發(fā)懵。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p>
“太大的損失。他還憋著很多東西要爆發(fā),。沒機會了,。”楊先讓心里別扭了兩日,，繼而平靜,。至于實驗藝術(shù)的審美基礎、育人之道會走向何處,，交與未來,。“瓶子口已經(jīng)開了，能不能出來真正了不起的東西,，得看天時地利人和,。”
在米麥的記憶里,，2008年先鋒班本科畢業(yè)聚餐那天,，是此生唯一一次見到呂勝中哭,。
“記得席間呂老師突然起身站上了椅子,，正要開口，眼淚竟先奪眶而出,。大家就都沒忍住,，十幾個淚人兒坐在那兒，聽他慷慨激昂地發(fā)表完即興感言,。當時大廳里還有別桌的客人,，全都放下筷子注視著他?！?/p>
畢業(yè)展后的師生聚會上,，學生方列豐低聲跟呂勝中說：“呂老師，感謝您,！”呂勝中回答道,，“不用說出來的，放在心里就好,?！?/p>
楊先讓手寫的悼詞（楊陽提供/圖）
米麥覺得，老師只是搬家了,，遠了一點,，但阻攔不了大家照舊去探望。他希望,，走廊盡頭的小紅人雕像從此能挪到校園的草坪上去,，一個陽光明媚的地方，永遠矗立在那里,。
（參考資料：呂勝中著《走著瞧》《造型原本》,，《先鋒班》，楊先讓著《夢底波濤》,，《26篇長文 潸然追憶呂勝中先生燃燒的一生》,，《先鋒班追憶呂勝中先生》，及報道《豐盛的一生：雅昌緬懷呂勝中》《沈瑞筠,、呂勝中對話》《生命的不由自主》《呂勝中的新轉(zhuǎn)折點》《呂勝中 一把神奇剪刀背后的三十年》《Space訪談》《行走的地氣》,，感謝陳文驥、馬曉光、方力鈞,、陳少峰,、程全勝、郭慶豐,、李紅軍,、婁德龍、吳天,、李洋,、王薇、李知遙,、多馬,、楊陽等，及先鋒班學生對本文的幫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