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孟依依/圖）

陸曉婭

新聞人,，心理,、教育和公益工作者,。退休前曾為 《中國青年報》 高級編輯,。首屆鄒韜奮新聞獎獲得者、中國保護未成年人杰出公民,。曾在北京師范大學開設(shè)“影像中的生死學”課程,，并為高校教師舉辦生死教育工作坊，同時參與推廣生前預(yù)囑和安寧療護,，現(xiàn)于安寧病房志愿服務(wù),。著有 《橫渡死亡之海》 《影像中的生死課》 《給媽媽當媽媽》 等書,，2022年11月出版《旅行中的生死課》,。

不要溫順地走進老年

2013年，陸曉婭60歲生日那天,，她像往常一樣坐一個半小時公交從家里到歌路營——五年前從報社退休后,，她和伙伴杜爽一同創(chuàng)辦的為留守兒童服務(wù)的公益組織——去參加她的“二次退休”儀式。每個伙伴都畫了一幅以她為原型的畫送給她,，還彈唱了一首自創(chuàng)的《我們的老鴨》,。結(jié)束之后，陸曉婭一揮手說,，小朋友們,，拜拜啦。

她決定告別,，一是來回歌路營每天要花費三小時,，二是機構(gòu)發(fā)展太快，“年輕人不斷地學習新的東西,，而我想，如果生命有限的話，我是把精力用在學習新東西上,，還是先去發(fā)揮自己的潛能,？”花白頭發(fā)蓬松地頂在腦袋上，陸曉婭從55歲開始決定不再染發(fā),，她的聲音仍然清晰有勁,，但進入老年，裝時間的那個囊袋逐年羞澀了,。

“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為什么,，因為那時候到了我爸死的年齡?！?986年冬天,，陸曉婭的父親六十出頭，因肝癌結(jié)束新華社巴黎分社社長一職回國治病,，八個月后去世,。“我潛意識中一直記得我爸六十出頭就死,，誰敢保證我不會,？”死亡焦慮一觸即發(fā)，或者說,，“死亡其實一直搔到我們的癢處,。”

她笑說同齡朋友們已經(jīng)成了“諸子百家”,，照顧孫輩的是“孫子派”,，還在四處講學的是“孔子派”，開始養(yǎng)生的是“老子派”,，逍遙出游的是“莊子派”,，喜歡搗鼓東西的是“墨子派”。自己呢,，各派兼有,，但在不同年齡段比重不同。

剛退休時她買了種花的書,、做布藝的書,，買了電動縫紉機、畫筆和顏料,，好像要過一種休閑生活了,。實際上卻是，前五年辦公益機構(gòu),，經(jīng)常早上五六點起來,，直奔五環(huán)六環(huán)外的打工子弟學校,；二次退休后，找職業(yè)規(guī)劃師一起做了一份規(guī)劃,，在白紙上畫一棵樹,，四根枝椏，一枝是照顧認知障礙進入中期的媽媽,，她的身體與記憶都在迅速衰退,；一枝是給大學生講課，她在北京師范大學開設(shè)過五年的“影像中的生死學”課程,，是學生秒選的熱門課,，食堂阿姨也來聽，外校學生蹬著自行車也來聽,；一枝是旅行,，63歲她重新開始學英語，并出國到處旅行,；一枝是寫作,，寫作是她的習慣。四根枝椏穿插生長,，陸曉婭讓自己忙得停不下來,，最后縫紉機也送人了，至今養(yǎng)花也養(yǎng)不活,。

“他們老跟我說,，你干嘛搞得自己這么忙？”朋友說她有時間焦慮,。

老年原本不是一樁壞事,，它意味著智慧，是歷史的載體與時間的造物,。但工業(yè)勞動,、大眾教育的出現(xiàn)使老年人的社會價值降低，現(xiàn)代醫(yī)學又將老年貶斥為潔凈,、健康的對立面,，而老年的終點，死亡,，被視為一種失敗,。陸曉婭可不干，她反復(fù)提到“積極老齡化”,，意味著不僅維持身體機能,，且肯定老人人權(quán)，維持獨立,、參與,、尊嚴與自我實現(xiàn),。

母親的病

關(guān)于老年的焦慮，是母親的病埋下的種子,。

2007年,，母親陸明珠77歲，在醫(yī)院被確診患有認知障礙癥,。起初是打很多次電話但總重復(fù)說一件事——燒壞鍋把兒、忘帶鑰匙這樣的小事,，然后是什么東西都往衣柜里藏,、愛發(fā)脾氣、無法清晰表達和對話的精神荒蕪階段,，再是忘記眼前人,、完全無法自理的身體機能退化。最后,，輪椅上的母親已經(jīng)無法直起頭來,，“仿佛一夜之間，媽媽就決定再也不抬頭正眼看這個世界了,?！?/p>

陸曉婭做夢，夢到拉著母親的手散步,，但她們走得太遠找不到回家的路,。母親漸漸走不動了，她把母親背在身上,，背不動了,，抱著，“她的身體就像一卷行囊,，柔軟而順服,。我背著、抱著這卷‘行囊’,，一會兒走在鄉(xiāng)間的田埂上,，一會兒又穿行在城市的窄巷中；明明覺得前面有路,，走過去卻發(fā)現(xiàn)不通,，只好回過頭去走一條不知通向何方的彎路?！?/p>

她不能扔下這卷行囊,，并且她必須處理和母親之間大半生的疏離關(guān)系。從1歲零9個月被寄養(yǎng)到外婆家,，到5歲被接回北京上幼兒園,，陸曉婭很少見到母親,。到北京后不久，父母雙雙因公出國,，等到母親回國生育第三個孩子時,，陸曉婭已經(jīng)10歲了。15歲,，陸曉婭便隨浪潮下鄉(xiāng),。在她與母親接觸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年里，母親鮮少笑容,，生病后的幾年更是常常拉下臉來,。

她會以什么方式來衡量自己的幸福？陸曉婭常常想,。

母親認知癥早期時陸曉婭好奇地把這個問題問出了口,，母親說：“我數(shù)理化好，別人都羨慕我,?！痹賳枺俅穑骸拔彝庹Z好,?！痹賳枺俅穑骸拔业搅私夥艆^(qū),，參加了解放大西南,。”“還有嗎,？”“想不起來了,。”

陸曉婭不敢問了,，母親始終沒有提到孩子,。

“當年因為‘革命工作’為先，既沒有親自養(yǎng)育過自己的子女,，也沒有親自照顧過自家的老人,。如果命個名，或許可以叫他們‘上沒養(yǎng)老下沒養(yǎng)小’的‘獨一代’,。這種特別的生活經(jīng)歷帶給他們的是什么呢,？我覺得，他們在不知不覺間失去了很多寶貴的東西,，比如：在一把屎一把尿中生成的依戀和信任,，在一杯水一餐飯間凝結(jié)的親情和責任，在一聲哭一聲笑里建立的理解和支持,，在一次親吻一個擁抱中表達的無限柔情……總之,，是那些人性最深處的溫暖,，是愛的愿望和能力，是心靈的包容與彈性,，是生命的活潑與歡快,，是不離不棄的堅忍與信心?！标憰詪I在《給媽媽當媽媽》中寫道,，“或許不能責怪他們，當整個社會都不健康的時候,，作為個體,，他們沒有多少防御能力，所有人性的疫苗,，都在一次次的‘斗私批修’中被殺死了?！?/p>

她想重新建立兩代人的紐帶,，給母親寫信，也許這樣比說話更有效,；為她洗澡,，60歲的女兒才開始觸摸到母親的身體；帶她回鄉(xiāng),，把母親放回她成長的時代與家庭去理解,，也能夠更知曉自己的來處。

書寫給了陸曉婭一個喘息和重構(gòu)的機會,，她以此排解照護帶來的壓力,。《給媽媽當媽媽》其實寫得頗有生趣,，母親混亂的語言被陸曉婭取名為AD語（AD是阿爾茨海默病的縮寫）,，不得不將母親送往養(yǎng)老院時她稱之為送媽媽上幼兒園。偶爾才流露,，“我怕的其實不是陪著老媽,，而是怕‘耗著’，什么也不做地耗著,，讓時間,，寶貴的時間，寶貴的生命,，就這么一點點地耗盡,。”她害怕老年變成垃圾時間,。

漫長的十多年里,，她和妹妹,、弟弟、弟媳一同照護母親,，也一同看著“聰明要強的媽媽慢慢地變成了一個不會走路,、不會吃飯、不會說話的存在”,。母親愛他們嗎,？愛她嗎？她在生命的末期感到幸福嗎,？覺得自己值得愛嗎,？她總是掛在嘴邊的“回家”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都已經(jīng)變成了無疾而終的事,。

2020年7月,，母親去世半年后，陸曉婭夢到母親復(fù)活了,，睡眼惺忪地在屋子里踱步,。陸曉婭還在訝異，養(yǎng)老院的護工們卻都已經(jīng)指著母親說：“看,，陸阿姨又活了,。”母親走得搖搖晃晃,，臉上卻是笑咪咪的,。

陸曉婭長夢醒來，好像舒了一口氣,。

死亡是偉大的自由,，也是偉大的平等

課堂上的面孔一張張年輕得連她一半歲數(shù)都不到。2012年,，照護母親的同時,，陸曉婭開始在北京師范大學開設(shè)《影像中的生死課》，帶學生看《時間規(guī)劃局》《死亡詩社》《浪潮》《生之欲》,，將過往的經(jīng)歷,、學習借助影像和互動討論的方式傳遞給學生。

在課程開始前,，她讓學生們先寫下“死亡離我們有多遠”,。有學生提議，問題可以改為“死亡離我們有多近”,?！八麄兇蠖?0歲上下，但他們經(jīng)歷的死亡事件遠比你想象的多，比如自己親人特別是祖輩,，甚至父母的死亡,，目睹自己的同學跳樓自殺，目睹車禍,，自己的寵物死亡,，還有自己病到瀕臨死亡?！笔盏降拇鸢缸岅憰詪I意外,，“但是這些東西過去了，其實并沒有機會說,，沒有人來和他們聊聊感受是什么,。”

直視死亡如同直視驕陽,。

陸曉婭記得自己32歲時第一次被檢查出乳腺腫瘤,。一天早上她穿著綠色連衣裙進辦公室，接到電話,，是醫(yī)院告知她有床位可以住院檢查了,。她收拾東西趕到那兒，剛進去,，病房里的人都轉(zhuǎn)過頭來看她。她以為是自己的綠色連衣裙太顯眼了,，那是媽媽從國外買回來的布料,，在1980年代顯得很新潮。再仔細看,，病房每張床的床頭都標記著“CA”,。陸曉婭沒怎么學過英語，但不知道為什么,，她那會兒就反應(yīng)過來,，CA，cancer,，癌癥,。大家看著她不是因為裙子，是她如果這時就得了癌癥,，太年輕了,。

還好那次檢測結(jié)果顯示她的腫瘤為良性，虛驚一場,。

“這是第一次意識到死亡切近嗎,？”

“不是。”

更早一些,，15歲的陸曉婭作為知青下鄉(xiāng)到陜北農(nóng)村,，一度居住在村民家不足十平米的窯洞里，冬天晚上冷得要借來好幾床被子蓋,。她是赤腳醫(yī)生,，藥箱里有一個墨水瓶，里面裝著少量煤油,，點著之后一燈如豆,，她躲進被窩只露出腦袋和一根手指翻書看?？墒悄菐啄贽r(nóng)村生活艱苦,，收成極差。一年后,，一同下鄉(xiāng)的發(fā)小連連,，在村里得病，求治無門后上了去北京的火車,，在車上就高燒不斷,，幾天后不治身亡。在父親的信中,，陸曉婭第一次看到一個詞——夭折,。她連續(xù)一個星期無法合眼，睡著了卻噩夢不斷,。緊接著,，知青之間發(fā)生兇殺案，亢奮又混亂的青春期把一方推向死亡,，一方推向逃亡,。陸曉婭愈發(fā)“陷入到恐懼、焦慮和抑郁中”,，不想出工,，借酒消愁。

1975年,，陸曉婭父母在瑞士采訪國際會議

很多年后她到蘇格蘭旅行,，在斯凱島上看到一把陌生人的紀念椅，忽然想起連連,，她的骨灰在動蕩中不知所蹤,，“半個多世紀里，我無處去哀悼她,，她沒有墓碑,，更沒有紀念椅,，她曾經(jīng)的存在就仿佛一粒塵埃被歷史的狂風吹散?！?/p>

1998至2002年,，陸曉婭上了香港中文大學林孟平教授主持的心理輔導(dǎo)碩士班、博士班,，學習人本主義心理治療,，同時也接觸到存在主義心理學?！按嬖谥髁x心理學家歐文·亞隆認為,，人類抵御死亡恐懼有不同的方式，一種是個體化,，活出自己的獨特,，發(fā)掘自己的潛能，讓我自己不白活這一生,；另外一種叫作共生或者融合,，把渺小的我融到一個更大的東西里，比如宗教,、革命,、民族、國家,，我死了,，但是這個東西它會繼續(xù)存在，我也會因為融入大的東西而不再感覺個體是渺小的,?！眱蓷l道路走向極端都不妙，陸曉婭說,，“個體化走向極端你無法意識到自己跟其他生命是共生的，共融的問題呢,，你會活不出自己,，還會發(fā)現(xiàn)很多東西是虛假的?！?/p>

2019年,，陸曉婭和母親在養(yǎng)老院的花園里，母親已經(jīng)無法抬頭

存在主義心理學強調(diào)人選擇生活意義的自由,，自由伴隨眩暈,。1991年，還在《中國青年報》做編輯的陸曉婭創(chuàng)辦了為青少年提供心理支持的“青春熱線”,，每天晚上6點半至9點半接聽來電,，辦了19年，總有年輕人問：“活著有什么意義？”

“如果人生有一個現(xiàn)成的意義,，這意義是誰創(chuàng)造的,？肯定有一個人或者一個宗教、一個組織,、一種文化創(chuàng)造的,，把它塞給了你。萬一你發(fā)現(xiàn)這意義不是你要的,，跟你不match（相配）,，這咋辦？或者你在這個框架中生活了一陣,，覺得好無聊,，又會產(chǎn)生懷疑，對吧,？”陸曉婭經(jīng)歷過價值觀重塑,，“我特別感謝人生沒有一個現(xiàn)成的意義。其實,，當你能投入地去做某件事,，覺得很值得，甚至忘了‘意義’,，那個時候就是你獲得了生命意義的時候,。”

51歲,，陸曉婭的大學好友因癌癥去世,，她寫了自己的第一封遺囑。57歲,，她因乳腺癌經(jīng)歷了一次手術(shù),，再次寫了一封遺囑，并且之后每年生日都修改一遍,，深切感受到如奧古斯都所說——唯有面對死亡之時,，一個人的自我才真正誕生。

死亡經(jīng)凝視而變成體會自我及人類有限性的原點,，有限產(chǎn)生焦慮,，焦慮亦導(dǎo)向悲憫。

“影像中的生死學”上到第四年,、第五年,，陸曉婭會帶學生去萬安公墓。那里埋葬著朱自清,、曹禺,、季羨林,、容國團、啟功等很多文化名人,，陸曉婭會講解這些人的墓碑,、念墓志銘，然后讓學生解散,，各自在墓地觀看,，看看哪些墓碑觸動自己，然后一起分享,。

陸曉婭和學生們在萬安公墓曾見到過一塊墓碑,，寫著雨果在巴爾扎克葬禮上講的一句話：死亡是偉大的自由，也是偉大的平等,。

不斷地在成為“我是誰”

一年前,，陸曉婭開始以心理師的身份進入燕園安寧病房做志愿者，每周兩個整天,，馬上就要滿100天了,。

“我真的很好奇人是怎么死的？死之前會經(jīng)歷什么,？多少肉體的折磨,，多少所謂靈性的痛苦，靈性痛苦都是什么,？能放下嗎,？”她一口氣說出一連串問題。

作為志愿者的一天從跟著團隊巡房開始,，詢問病人與家屬的生理,、心理狀態(tài)。陸曉婭見過不少焦慮的人,。

有一位獨居老人患有肺癌和哮喘,，必須時時吸氧，有時晚上不敢睡覺,，即使入住了病房也是如此,，“照顧他的護工小伙子也快崩潰了?！标憰詪I去看他，心想如何讓他安心地睡一會兒,。她讓老人家握著自己的手,，閉上眼睛，一邊跟著她冥想,，一邊深呼吸,，想象回到故鄉(xiāng)東北,，“下雪后空氣特別清新，涼涼的,，現(xiàn)在你把它深深地吸進去……還有陽光味道的,、青草味道的、海洋味道的空氣……”一會兒,，老人家就開始打呼嚕了,，護工小伙子也睡著了?！半m然只有半個小時,，但是我想這當時可能就是他需要的?！标憰詪I也遇到過一些受過創(chuàng)傷的老人,，有一位老人曾兩次自殺，他覺得自己生了病成了家人的累贅,?！八幌嘈抛约菏且粋€有價值的人、得了癌癥仍然是被家人珍惜的人,。這些都給我很多的觸動,，我也是一邊陪伴，一邊思考,，一邊探索,，看看在經(jīng)歷很多苦難和挫折之后，支撐他活到今天的力量是什么,，找到這些力量,，找到他生命的獨特價值，有助于他和自己的命運達成和解,?！?/p>

在臺灣慈濟醫(yī)院的安寧病房，陸曉婭在門口見到過一幅宣傳畫,，上面寫著：對于生死,，要說！要聽,！要看,！

“那你現(xiàn)在還害怕嗎？”

“害怕,。我到現(xiàn)在也怕死,。”陸曉婭笑,，“但最怕的其實是失能和如果得的病很痛苦,，除非說我能不疼,，我還能說說笑笑，胡說八道,，最后死得還特酷,，那我覺得也挺好。我女兒知道我的遺囑在哪里,，總之到時候她別非要救我,。”

有時候聽陸曉婭有勁的聲音,，覺得她好像永遠充滿活力,。年輕時跟探險隊用漂流的方式穿越過塔克拉瑪干沙漠，兩年前,，不方便出國旅行之后,，她又跑去四川玩，一個人去爬劍門關(guān),。那是疫情第一年的9月份,，雨天上天梯棧道。一路上無人,，幾乎只有她與青山相對,，“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這個老太太也如是,?！睆膭﹂T關(guān)回來后膝蓋作痛，痛得睡不著覺,，連著三周去醫(yī)院打針,，一好轉(zhuǎn)立馬又要往外跑，“這人就特討厭,，又跑出去玩,。”于是去年去走古蜀道,，不留心在青苔地上摔倒,，左手骨折，她把打著石膏的手伸出去嚇唬別人,，“‘黑手黨’來咯,。”

唯一需要感慨的是身體衰退大不如前了,。五年前去約旦的時候,，陸曉婭和朋友在古城佩特拉日行三萬多步，現(xiàn)在走不到一萬步就疲勞了。

2017年,，陸曉婭在耶路撒冷大衛(wèi)塔碰到以色列總理內(nèi)塔尼亞胡

但她的焦慮在一層層減輕。精神醫(yī)學大師歐文·亞隆在《存在主義心理治療》中提出,，死亡焦慮與生活滿足成反比,。陸曉婭深以為然。

2022年,，陸曉婭69歲,，母親病逝，教書告一段落,，疫情阻隔,、無法旅行，她的樹上只剩下寫作這一根枝椏,，但又有新枝生長出來,。

2021年，她把照護母親的筆記整理成《給媽媽當媽媽》出版,。2022年,，在朋友的啟發(fā)下她又重新編寫九年來的部分旅行筆記，串聯(lián)成一本《旅行中的生死課》,?！坝袝r，為了重啟或重構(gòu)新的生活,，人們會主動地去打斷生活的延續(xù)性,。”她在書中寫道,，而當下,，“‘延續(xù)性’似乎變成了一種幻象，生活變得‘支離破碎’了,。人該到哪里去尋求勇氣,、智慧和力量，來面對這支離破碎的生活,，來整合這支離破碎的生活,，讓它能繼續(xù)延續(xù)下去？”

她覺得或許該多跟朋友們聯(lián)系,，7月份以來,，她有三個朋友突然離世，后來每個月她都會約三五個人碰頭見面,，讀書,、散步，或者聊各種人生話題,，“我們前些日子就談了第一次來例假的時候是什么樣,，誰告訴你會來例假,，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們想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塑造的,?！彼€辦了幾個讀書會，無目的地“亂讀書”,，比如書桌書架上的《始于極限》《手的精神史》《給仰望者的天文朝圣之旅》,。

“保持自己的底線?！标憰詪I說,，“然后保持正常的心態(tài)?！?/p>

疫情中,，更多時間她待在自己的書房。十平米的房間,，書架占了墻面大多數(shù),，剩余處則是一塊大黑板，我去拜訪她那天,，黑板上還留著前幾天的日程：“預(yù)約體檢”,、“給紀叔叔電話”、“寄書”,。陸曉婭每天早上在這里學一個小時左右的英語,，一上午不用手機，寫作,，用腦,，下午打盹，看書,，或者散步,，“是我的mini旅行時間”，晚上讀書和觀影,。

隔著兩層玻璃,，窗外是一棵金黃的梧桐樹，待在家里的時候她喜歡看樹：“你不覺得今年秋天特別長嗎,？老天爺為了撫慰我們的心,，對吧？”

這幾年她的朋友們都開始寫回憶錄,，有些出版了,，有些只為了贈友，但她總覺得還沒想好用什么方式重新面對過去。

2022年,，陸曉婭將父母留下的日記,、筆記電子化，之后她開始收拾那些可能成為自己“遺物”的東西,。翻開年輕時的日記,，當年寫了許多大話空話，她買了一臺碎紙機,，把它們攪碎了扔掉，一些仍有價值的,，她掃描下來,，并且建了一個“時光之鏡”的文件夾，開始用文字和過去的自己對話,。

“我們不斷回頭看結(jié)構(gòu)中的自己,，看自己對結(jié)構(gòu)是否有突破。你要活出自己的時候,，一定有些時候是會掙扎的,。”開始學英語后,，陸曉婭讀完的第一本英文書是亞隆的自傳《成為我自己》（BecomingMyself）,，“其實沒有一個固定的‘我是誰’，你不斷地在成為‘我是誰’,，不斷地建構(gòu)自己,，永遠在becoming myself，一直到老,，一直到死,，becoming myself才結(jié)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