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023年2月14日,，土耳其安塔基亞,，一只紅色的愛心洋娃娃熊被放置在廢墟上,。（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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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土耳其的中國記者越來越少了，土敘地震報道已近尾聲,。2023年2月19日,，土耳其災害與應急管理署宣布在這天晚上結束大部分搜救工作。最后一個奇跡發(fā)生在2月18日上午,，在土耳其安塔基亞,，三名敘利亞人在被困296小時后獲救，他們是一對夫妻和一個孩子,。壞消息是,，孩子在送往醫(yī)院的救護車上去世。

受到包括當地政府要求,、政治局勢沖突以及各種利益糾葛的影響,，絕大多數國際救援隊在2月14日停止作業(yè)后撤離，在災區(qū)設立的聯(lián)合國人道主義事務現場協(xié)調辦公室也陸續(xù)關閉,。

但仍有救援隊認為這不是結束,。在國際救援力量被要求停止救援之后的四天里，當地消防隊,、志愿者和巴基斯坦救援隊仍在安塔基亞搜尋幸存者,，仍然不斷有幸存者獲救的消息傳出。

“撤得真的太早了,，活兒沒干完,。”“肯定還有活人,，肯定還能救,。”一些停止作業(yè)的國際救援隊員說,。

2月17日,，我遇到了一支從另一重災區(qū)阿德亞曼轉來安塔基亞的救援隊。他們結束在阿德亞曼的搜救工作后,，被當地官員請求轉到安塔基亞幫助救援,。盡管安塔基亞的國際救援隊伍最多，但這些救援隊并沒有得到理想的協(xié)調,，搜救工作一直不盡如人意,。

這支救援隊來到一片極度慘烈的廢墟中搜救。那是一棟14層的高樓,，震后樓體旋轉了一圈,，底部三層碎成石粒，第八層在坍塌的擠壓中被甩出去100米。這棟樓里住了約四百人,，幸存五十多人,，刨出來約兩百具遺體，還有一百多人失蹤,。

救援隊搜出來11具遺體,，都是缺胳膊少腿的?！罢呀浽谕破搅?，不再搜遺體了?！碑數厝烁嬖V他們,。

兩名當地居民在沙發(fā)上住了十幾天，等待親人的消息（趙牧/圖）

按照國際慣例,，如果當地政府放棄搜救,，開始推平廢墟，那么國際救援隊也應當離開,。搜索遺體的速度,，趕不上推平廢墟的速度。僅僅在安塔基亞作業(yè)了一天,，這支救援隊就悻悻然離開,。

安塔基亞人仍然在等待。一位中年敘利亞男子在露天的沙發(fā)上睡了13天,，他在等待兩個家庭的遺體：叔叔一家和妻子一家,。一旦找到，他就離開安塔基亞,。冷風刺骨,，他一點點燃燒廢墟里的家具取暖。

2月19日,，繼《紐約時報》,、BBC等歐美大媒體停止?jié)L動播報土敘地震后，半島電視臺也停止了滾動更新,。至此,，土敘地震消失在世界各大知名媒體的首頁。

但并非所有新聞機構或記者都認為這是結束,。2月18日,，我在毗鄰重災區(qū)安塔基亞的阿達納領取外國記者證的辦公室里,，遇到了剛剛抵達的天空新聞阿語臺記者,。天空新聞向三個受災最嚴重的地區(qū)派出了記者，現在第一撥記者撤回，第二撥來換班,。

安塔基亞人民公園,，如今已變成災民營地。這是幸存者Khalit全家福,，他失去了自己如父母般的哥哥及其兩個孫子（趙牧/圖）

有兩位媒體同行即將回國,。后方用數據流量告訴他們，現在發(fā)土耳其報道已經沒人看了,，“流量一直都不高,，熱度也已經過去了，可以回來了,?！?/p>

但在他們看來，現在才是災難的開始,?！拔业搅税菜鶃喚椭牢乙鍪裁戳耍@里的人才是報道的重點,。如果只是為了拍一些震撼的畫面,，根本不用在這里待這么多天。哪怕語言不通無法采訪,，只記錄狀態(tài),，也足夠了?！?/p>

“紀錄片有個說法叫用故事壓縮時間,，你要有時間的流逝。現在只是一個狀態(tài),，但是后面怎么辦,，生活怎么辦，安塔基亞人怎么往前走,，這才是重要的節(jié)點,。”

在安塔基亞的中央安置點,，這兩位記者依靠利比亞救援隊的翻譯采訪了幸存者Khalit——Khalit覺得這兩位記者看起來像自己的兄弟,，所以接受了采訪。Khalit在童年時失去了父母,，由哥哥撫養(yǎng)長大,。如今Khalit失去了哥哥一家。

“那天晚上我和哥哥一起聚會,，我應該讓他和我在一起,，我不應該讓他走，我多么希望（他是跟我在一起）。他是爸爸也是媽媽,，是我的一切,。那天我們不分開的話，我們還有機會像以前一樣,，但是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Khalit說,。

當被問到未來怎么辦時,，Khalit沒有答案。唯一確定的是,，他不想離開安塔基亞,。這是他的家，這是一座美好的城市,，在這里他有工作,，有家庭，他的孩子們也即將在這里結婚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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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搜救的尾聲,，安塔基亞出現了不少翻找財物的當地人。有的人被淹沒在廢墟中,，在斷壁殘垣中一點點翻找,，有的人從危樓里用繩子吊下來一個小箱子。

“這太危險了,，你們應該快點離開,。”一個土耳其人沖他們大喊,。他從伊斯坦布爾來,，為救援隊做翻譯，他說能夠活下來是最重要的,，不能為了財物再冒險,。

“后面還要生活的，能多一點錢是一點吧,?！币晃痪仍爢T對翻譯說。

地震幸存者Suphi與流浪狗Jony,。Suphi回來看曾經的家,，遇到流浪狗Jony，他們是多年的朋友和鄰居,。地震后,，Suphi帶著家人離開,，Jony還留在這里。那天相遇,，Jony用力撲在Suphi的懷里（趙牧/圖）

雖然地震的全部損失還在統(tǒng)計中，但土耳其地方當局和城市規(guī)劃者已經預估,，受影響的340萬座建筑中的一半需要拆除,。安塔基亞市長建議的重建數字高達1000億美元，他說重建安塔基亞不僅對城市居民至關重要,，而且對世界也至關重要,。“它位于安納托利亞,、高加索,、中東和北非的十字路口。農業(yè)從這里開始,，第一屆奧運會在這里舉辦,，第一條街道在這里被照亮?！?/p>

英屬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薩拉·施耐德曼（Sara Shneederman）研究過2015年尼泊爾地震后的恢復情況,。她認為，尼泊爾的重建雖然很快,，但并不能把人們帶回原來的生活,。人們往往不會滿意重建的住宅，在反反復復的修改和建設中,，財政支出會超過預算,。

中國的同行們聊起汶川地震后的重建。在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制度優(yōu)勢下,，汶川大地震災后重建耗時三年,，中國19個省份、解放軍,、非政府組織和眾多國際組織皆參與了重建工作,。國務院確定了四萬多個建設項目，涵蓋住房,、電力,、通信、交通,、醫(yī)療,、教育、工商業(yè),、生態(tài)環(huán)境等各方面,，其中北川縣城整體異地重建,，汶川、青川,、綿竹,、平武、都江堰等災區(qū)選擇原址或部分原址重建,。

“堅持一方有難,、八方支援，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方針,，承擔對口支援任務的有關省份積極為災區(qū)提供人力、物力,、財力,、智力等各種形式的支援?！?008年6月11日,，國務院印發(fā)了《汶川地震災后恢復重建對口支援方案的通知》中，其第一條基本原則這樣寫道,。

“我們有制度優(yōu)勢,，舉全國之力援建。土耳其能這樣么,？總統(tǒng)說一年就能完成重建,，真的可能么？”一位中國記者問道,。

來自世界各地的公益組織陸續(xù)出現在土耳其南部,，專注發(fā)放物資或是建造災民安置點——不是帳篷，是房子,。

“大家看到了救援的價值,，但沒有看到救災的價值。救援最容易被人看到的,，是顯性的,。但這么嚴重的災害，活下來之后是不是要有飯吃,，有衣服穿,？是不是大家默認救援后，災民們就自然會活下來,？自然會有衣服穿,，有飯吃？我們不能忘記災害發(fā)生后會死人,，不能忘記人們會流離失所,，會餓肚子,，會很可憐?！弊棵鳛暮π畔⒎罩行膭?chuàng)始人郝南告訴《南方人物周刊》,。卓明災害信息服務中心是國內最早將災害救援信息工作專業(yè)化的機構，也是這次國內各民間救援隊最重要的后方樞紐,。

在安塔基亞,，中國鄉(xiāng)村發(fā)展基金會和平瀾公益基金都做了分發(fā)物資的事情。他們在土耳其購買了大量物資,，帶到安塔基亞附近的鄉(xiāng)村或是城內的災民安置點，在當地政府和志愿者的幫助下,，直接分發(fā)到災民手中,。他們詢問了當地需求：最急需的物資不是食物，而是御寒取暖的設備,，以及消毒用品,、牙刷牙膏、內衣內褲以及女性衛(wèi)生用品,。

在安塔基亞,，一位敘利亞災民對我們說：“我們失去了積蓄，失去了孩子,，我們不應該遭受這種悲慘的生活,。如今的生活是一場災難，我們希望能回到敘利亞,，現在這里沒有人接受我們,。”他撇過頭,，過了一會兒繼續(xù)說,，“我希望敘利亞危機能夠解決，每個人都能安全和平地回到自己的國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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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說回那兩位認為災難才剛剛開始的同行。我問他們,，你們?yōu)槭裁搓P心土敘地震,。

為什么關心土敘地震，這是我反復詢問自己,，也詢問他人的問題,。土耳其、敘利亞的歷史文化對多數中國人都太陌生,，這里說土耳其語,，這里是亞洲的邊界,。“土耳其太遙遠了,，不理解為什么這么多記者去了土耳其,。”一位國內的記者朋友這樣說,。

當地時間2023年2月11日,，土耳其安塔基亞，從廢墟中搜回的照片就放在路邊,，供人們回來認領（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我不關心土耳其這個國家,，我也不了解土耳其。但我和這里具體的人有了感情,，我關心這里具體的人,，比如那個失去哥哥的土耳其人?！蹦莾晌煌谢卮鹞?。

一位來自廣州的女記者說，盡管土耳其對她是陌生之地,，但安塔基亞和阿德亞曼這兩個小城窄窄的道路,、密集的平樓商鋪，還有一些屬于小城的氛圍,，和她的潮汕家鄉(xiāng)很像,。她是個剛剛大學畢業(yè)的年輕人，總是能完整說出一些災民故事,，一邊說一邊抽氣,，仿佛在逼退眼淚?！拔矣X得它們和我家鄉(xiāng)很像,，”她說。

當地時間2023年2月15日,，土耳其安塔基亞,，幾名災民在地震廢墟中等待親人的消息（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我并不是同情安塔基亞人，我覺得他們就是我,。任何人都可能遇到危機,、災難和悲劇。我關心我自己,，我就關心他們,。”我的同事說,，“魯迅先生說,，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p>

我問專業(yè)的救援隊員周亞輝，為什么要千里迢迢來土耳其幫助這些素不相識的人,。他反問我：“難道我們在國內救的人,，我們就認識了么？”

這幾年,，我們已經很少提及“人道主義”這個宏大的詞語,。在安塔基亞，我聽到了對這個詞最樸素的解釋：無論國別宗教,、性別年齡,，無論歷史文化、政治經濟,，我們認為任何一個人都有生存下去的權利,，我們?yōu)榇伺Α?/p>

我已經找到了我作為中國記者來土耳其的答案,。一位路遇的安塔基亞人給了我答案,。這位中年男子的父母被掩埋在巨石碎粒下，他在路邊生火取暖,，燒著廢墟里的門框和床板,。他通過谷歌翻譯對我說：告訴世界，我們無家可歸,。

這是后疫情時代的一次全世界聯(lián)合救援與幫助,。在這里有英美法日這樣的發(fā)達國家，也有伊拉克,、津巴布韋,、孟加拉等貧困國家。經歷過三年新冠疫情,，我以為全世界應當建立起的共識是：在全球化時代,，沒有任何地方能夠在區(qū)域性危機中獨善其身。無論是公共衛(wèi)生危機還是人道主義災難,，全世界應當擱置偏見與沖突,，相互幫助，共克時艱,。

在安塔基亞之外,，一個沒有受災的城市里，我遇到一位幫忙翻譯的阿姨,。她問我從何來,，為何來,。我回答來自中國，她停頓了幾秒,，說： Let’s be friends,。我說我是記者，她立刻說,，我知道你來做什么,。然后她緊緊抱住了我。

2023年2月18日,，在伊斯坦布爾機場最大的電子屏上,，88面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旗幟作為邊框，圍住用不同語言滾動播放的一句話：感謝您與我們站在一起,。

（感謝張力克,、劉威、趙牧,、唐愛琳,、鄭璇真對本次報道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