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建翌(肖全/圖)
耿建翌(1962-2017)
'85新潮藝術運動中的一員,,上世紀80年代中期聲名鵲起,后執(zhí)教于中國美術學院新媒體系,,致力于多種不同媒介的創(chuàng)造性探索,,深刻影響了一批青年藝術家。曾數(shù)次參加威尼斯雙年展,,作品被泰特美術館,、香港M+,、洛杉磯哈默博物館等多家國際機構收藏。
2022年12月5日,,張培力在他的朋友圈發(fā)出兩張照片,,照片上空無一人:一張是郁郁蔥蔥的竹林,光線正在暗下來,,另一張是一方野僻的小池塘,,江南初冬,綠色仍未退去,。圖片下配文只有三個字:“五年了”,。
五年了。這是一個暗號,,這里也是一個只有他們才知道的去處,。“我們把那兒叫作云棲竹徑,,那個池塘,,叫洗心池,是老耿喜歡的地方,?!薄恢裁磿r候開始,那里成為一個告別之地,,凡有朋友去世,,耿建翌、張培力等一幫老友就會自發(fā)到洗心池邊悼念,。人生下半場,,這樣的送別漸漸多了起來,直到耿建翌自己也成為被送別的一方,。去世前,,他留下若干條叮囑:不留骨灰,不舉辦任何儀式……還有一條是:五年之內(nèi),,不要給我做展覽,。
老耿是認真的。這不是一句口頭隨便說說的遺言,,他寫了下來,,并且錄了音。
在張培力發(fā)出這條朋友圈的同時,,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PSA)一場名為“他是誰(Who Is He),?”的耿建翌作品回顧展剛剛開幕,PSA拿出了整個一樓和五樓作為展覽空間,,體量巨大,,反響熱烈。策展人凱倫·史密斯和楊振中,。前者是浸淫中國當代藝術超過三十年的藝術研究者,,與耿建翌早在1990年代就相熟;后者是耿建翌最早的學生,,半生跟老耿保持著亦師亦友的關系,。展覽開幕之后,他們不斷收到來自觀眾的反饋,,重復頻率最高的一個詞是:感動,。
張培力是這場展覽的特別顧問,亦是整樁事情的發(fā)起者之一,,是他最早與PSA的館長龔彥商定了展覽意向,。“因為到今年,,正好滿五年了,,要不然,我不敢做,?!?/p>
耿建翌(左)與張培力(肖全/圖)
耿建翌沒有解釋過為什么是五年,不是三年,,也不是一年或十年,。“但他把這些事情都交代了,,并且給出了一個期限,。”張培力琢磨過老耿的心思,,老耿大約是不希望大家一頭熱地急于祭奠他,,“五年時間,其實不算長,,但也不算短,。如果一個人已經(jīng)走了五年,你還是忍不住想要為他做點什么,,那就是緣分還在,。他可能覺得,到五年了,,大家的情緒就平復一些了,,這種事情也沒必要太感傷。反正他早已看得很淡,?!?/p>
老耿沒有料錯,,這確實是一場平實、克制的展覽,,沒有煽情,,在審美上也符合他一向的謙遜質樸,只以其在時空維度上的厚重分量示人,,整個展陳,,無論節(jié)奏還是敘事方式,都像一個始終不愿意提高嗓門叫嚷的人在不疾不徐地說話,。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的展覽結束之后,,回顧展在作品數(shù)量上略做增減調整,又巡展到了北京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成為2022年到2023年當之無愧的藝術大事件,,也將老耿這位過早的離席者,再一次帶回當代藝術的視野和討論中心,。
“他是誰,?——耿建翌作品回顧展”展覽現(xiàn)場,北京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2023(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提供/孫詩/圖)
藝術家只做50%
“他是誰,?”來自耿建翌早年的一個作品。那是1994年,,一日老耿外出,,回家聽鄰居說,有位神秘陌生人來找過自己,。于是他讓每個鄰居作為目擊證人,,提交了一份關于此人特征的手寫陳述,并憑借記憶,,畫下該人的容貌,。
于是老耿得到了六七份按著手印、簽名畫押的類似口供實錄和嫌疑人畫像的資料,。有趣的是,,不同鄰居對同一個人的描述各異,有人注意到來客的“厚嘴唇,、大門牙……”,,而另一個人的關注重點卻是“小花紋襯衣、黑色牛皮皮帶”,,有人說該人“目不斜視,,看上去挺和藹”,而另一個人的描述則是“長長的身體上,架著一個挺好玩的頭,,味道似長頸鹿”,。
這種發(fā)出開放式征集、最終由多人共同完成,、帶有人類學樣本色彩的藝術行為,,是耿建翌的拿手好戲,也是他藝術語言中一個顯性的語法,。最廣為人知的就是'85美術新潮之后,在1988年那次著名的“黃山會議”上,,耿建翌向與會藝術家發(fā)放的表格,。
“黃山會議”全名“中國現(xiàn)代藝術創(chuàng)作研討會”,聚集了全國百余名觀念較為先鋒的中青年美術家和理論家,,也成為1989年“中國現(xiàn)代藝術大展”的先聲,。組委會給藝術家發(fā)送邀請的同時,夾帶著各種相關材料,,其中有一份與會者名單,,這讓耿建翌靈機一動,他隨即按名單上的地址,,給每個人都郵寄了一份空白表格,,要求對方填寫。
與此次展覽同名的作品《他是誰,?》(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共有33人給他發(fā)回了填寫好的表格,。有些人大概誤以為這是組委會的正式表格,就像他們?nèi)松幸呀?jīng)習慣的所有的表格一樣,,填得規(guī)規(guī)矩矩,,比如侯瀚如,在“家庭人口情況,、關系,、職業(yè)及其思想傾向”一欄,他詳細填寫了每一位家庭成員的職位,。另一些人,,似乎已經(jīng)洞察這是一個旨在解構的藝術行為,填得相當搞笑,。比如吳山專,,他填寫的家人思想傾向:爸爸“很想錢、很節(jié)約,、希望兒子成為名人”,;媽媽的思想傾向則是“愛衛(wèi)生、愛兒子”,;哥哥“想做官”,;弟弟“想做大哲人”,。
在“最喜愛的人”一欄,吳山專填的是:女人,。宋海冬可能受吳山專啟發(fā):除夫人外的其他女人,。想了想仍覺不夠精準,遂又在表格外添上三個字:“有勁的”——“除夫人外的其他有勁的女人”,!
很多后來進入當代藝術史的重要角色,,都在這份表格上流露出他們最初的性情。比如以思辨著稱的黃永砅,,表格上“最喜愛的人”一欄,,他沒有像別的藝術家一樣填寫“女人”,而是填寫了“動物”,,但在“最喜愛的動物”一欄,,他填寫的又是:“人”。當時黃永砅可能尚處在待業(yè)期,,所以職業(yè)一欄是:“正在尋找”,,而專長一欄填的是:“偏短”。
耿建翌《他是誰,?》1994共26件手寫文稿,、速寫、照片,,A4,。文稿每張29.7cm×21cm、照片每張20.3cm×15.2cm,。Kr?ller-Müller (美術館收藏,,荷蘭奧特洛/圖)
一些人心思審慎,對表格起了狐疑之心,,比如鮑加,。他專門寫來一封帶有“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安徽分會”抬頭的信件,按舊式豎版書寫方式,,詢問“耿建翌同志”:“不解填寫此表的起因及目的,,特函詢問,請抽暇復告,,以便慎重填寫,。”
另一份極為特別的表格,,來自一位不知名的藝術家,,他把表格上每一個文字都用香煙燙掉了,包括貼相片處自己的臉,表格上空無一字,,只留下一堆帶著焦邊的空洞,。沒人知道這份徹底“解構了解構”的表格出自誰手。沒準兒,,是老耿自己,?
在后來的采訪中,老耿說,,當年也就是性子莽,,膽兒大,拿著這些回收來的表格就去黃山會議的食堂里貼,,到了飯點,,就見一群藝術家圍著表格在那里看,然后開始樂,。當天耿建翌舉辦了一場證書發(fā)放儀式,給每位寄回表格的人頒發(fā)了一本大紅塑膠封面的“88觀眾證書”,,證書上有燙金大字:吃菜沒有吃肉香,。證書里寫道:“由于您的合作,使每件作品得以最后完成,。因而您將作為半個藝術家進入藝術史,。特發(fā)此書為證?!?/p>
表格和證書在“黃山會議”上引起極大震動,,藝術批評家王明賢在表格上“對你有重要影響的人和事”一欄中填:耿建翌與此調查表。但除此之外,,老耿似乎對“黃山會議”并不熱衷,,尤其對會議上大家開始分山頭排座次的苗頭感到無聊。張培力說:“黃山會議上老耿做的最大一件事就是完成了表格,,我做的最大一件事情就是放了一個30×30的錄像,。剩下的時間我們都沒怎么參與,我在黃山會議簡直一句話都沒說,。別人說話的時候,,我們在外頭街上逛,街上有那種用氣槍打氣球的,,我就去打槍,,打了半天,打完了,,回去發(fā)現(xiàn)他們還在吵,。”
耿建翌《他是誰?》1994 共26件手寫文稿,、速寫,、照片,A4,。文稿每張29.7cm×21cm,、照片每張20.3cm×15.2cm。Kr?ller-Müller(美術館收藏,,荷蘭奧特洛/圖)
類似表格的創(chuàng)作方法,,后來被老耿歸納為“百分之五十”,他要賦予每個人雙重角色——既是觀眾,,又是作品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甚至成為創(chuàng)作者。為了進一步解決觀眾和藝術之間的距離,,他總試圖設置一種觀眾參與機制,,“我想自己工作一半,由觀眾來完成另一半,?!?/p>
耿建翌《自來水廠》模型1987
“我欠老耿一個展覽”
在PSA的展廳里,整個一樓中庭搭建了一個巨大的裝置作品《自來水廠》,,那是耿建翌在1987年設計的一個雙向環(huán)繞的迷宮,。迷宮通體白色,墻體上錯落開著一些窗口,,窗口鑲嵌著金色的油畫框,,當人們在迷宮里行走,會形成一種微妙的“看與被看”的關系,。行走的人會短暫地成為畫框中人,,成為他人眼中流動的風景。這也是老耿把觀眾作為作品組成部分的典型思路,。
這件作品在今天這個自我觀看的時代被復制,,似乎又被賦予了新的意義。觀眾很快把這里作為一個網(wǎng)紅打卡地,,姑娘們紛紛把自己嵌入畫框,,用手機互相定格。而當人們從展廳一樓走到五樓,,則可以在一個俯拍的實時視頻中看到一樓迷宮的全景,,之前身在迷宮、以移步換景的方式互相觀看的人們,,到了這里突然具備了上帝視角,,洞察了他人在迷宮里那種顧盼的姿態(tài),。
“這個裝置其實老耿生前從來沒有實現(xiàn)過,但他已經(jīng)把細節(jié)設計得非常完整了,,我們現(xiàn)在做的,,就是完全按照他當時的模型和模擬照片來1:1搭建?!比肆髟诿詫m里穿行不息,,就像是自來水在管中循環(huán)流淌。策展人楊振中說,,老耿最早做《自來水廠》模型的時候還是1980年代,,條件簡陋,只拿了幾塊三合板,,自己刷刷白,,然后用繃油畫的框子豎起來,板上挖幾個洞,,掛上金框,,找一些人到相框里站著,拍下模擬效果圖,。去拍照的模特都是老耿當時的學生,,也是楊振中的同學。曾有藏家買下老耿的建筑設計圖,,甚至想過要在露天公園做一版《自來水廠》,,后來還是擱置了,。
一開始接到耿建翌回顧展策展任務的時候,,楊振中有點慌,見到老耿的多年密友邵一時,,他忍不住跟邵嘀咕:這么大的事兒,,我接不接得住啊,?
楊振中本人是藝術家,,之前雖做過策展,但大多是帶著藝術家的心態(tài)在玩票,,要幫老耿做回顧展可馬虎不得,,“做不好是要挨罵的,我知道老耿在很多人心目中的分量有多重,?!?/p>
他躲了張培力好幾天,沒給答復,。那幾天里,,他跟老耿的往事不斷在他腦中閃回:他曾跟老耿合租過工作室,,在杭州的滿覺隴,農(nóng)民房,,小二樓,,他住樓上,老耿在樓下,。那時候耿建翌已經(jīng)不怎么畫畫了,,靜靜地看書。老耿雖是老師,,但總做飯,,楊振中吃現(xiàn)成的。多年后老耿到上海,,特意打電話叫他去見面,。一進門,楊振中傻眼了,,一屋子人在上師面前團團跪著,,正在皈依儀式,氣氛到那了,,他似乎不便一個人獨自杵立,,于是也跪將下來,從此跟老耿一樣成為佛門弟子……
最后,,他接招了——半生亦師亦友,,他欠老耿一個展覽。
策展人凱倫·史密斯(左)和楊振中在展場的耿建翌照片前合影(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怎么還能這么畫,?
邵一是楊振中的高中同學,,楊振中考入杭州絲綢工學院的時候,邵一也惦記著要學美術,。邵常去楊的學校找他玩,,也一并認識了耿建翌。
“我第一次見到老耿,,應該是86年下半年,,老耿和幾個學生走在一起,老耿走前頭,,走路有點外八字,,三四個學生跟在他后面,也都不自覺地學著老耿外八字走路,,一群人就這么走過來,,看起來很好笑?!鄙垡灰呀?jīng)聽聞'85美術新潮,,所以當楊振中說起他的素描老師叫耿建翌的時候,,邵一驚訝極了。
“沒認識老耿以前,,我已經(jīng)看了他們‘85新空間’的畫展(由張培力組織,,青年創(chuàng)作社、美協(xié)浙江分會主辦),,那個展覽是對我一整個的顛覆,,至今記憶猶新??臻g進去分左右兩個展廳,,到現(xiàn)在,誰的作品掛在什么位置,,我還能回憶起來……我回來以后就一直思考一個問題:畫畫還能這么畫,?!”
邵一說,,當時浙江藝考生的學習體系是全山石那套教科書,,本質上貼近蘇派,像楊振中這樣能通過藝考層層選拔的年輕人,,都覺得自己已經(jīng)畫得很好了,。“結果楊剛剛入學沒多久,,回來跟我說:不是這么畫的,。他班上還有個同學,以前畫得可牛了,,特別受器重,,遇到老耿之后,突然就不會畫畫了,。楊振中那時候跟我聊:我們之前學畫那叫技法,,但老耿教他們的,,是一種觀看的方式,。這個就完全顛覆了?!?/p>
耿建翌《燈光下的兩個人》(復制)1985 布面油彩(宣紙打?。?17cm×154cm,泰康保險集團收藏(UCCA/圖)
彼時的耿建翌,,其實自己也剛剛畢業(yè)沒多久,,他比楊振中和邵一大不了太多,在他身上,,畢業(yè)作品的風波才剛剛淡去,。在回顧展的展廳里,,還能看到1985年《中國美術報》的報道。耿建翌的畢業(yè)油畫《燈光下的兩個人》被印在報紙上,,標題是《浙美畢業(yè)生作品引起爭議》,。“人物關系的冷漠感顯然是受到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有些教師認為這些作品不能反映學生的基本功,,不能反映四年學習所達到的水平,。”一位教授聲稱“這不是藝術”,,《浙江日報》的一位美術編輯甚至被學生們的作品氣哭了,,“說這不是我們的社會主義教育應該教出來的?!?/p>
對于這些引起爭議的作品,,浙美(即今天的中國美術學院)在三天的畢業(yè)答辯會后,又連續(xù)開了三天擴大會議,,教師中間也展開了激烈爭論,,到最后意見仍未取得一致。浙美院長肖鋒指責《燈光下的兩個人》是“冷冰冰的面孔,,僵化了的人物”,,可在鄭勝天、金一德等知名教師的力挺下,,學校還是給耿建翌他們頒發(fā)了畢業(yè)證書,,授予學士學位。
當時鄭勝天先生剛從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歸國任教,,在他的第一印象里,,耿建翌很安靜,畫風略顯壓抑,。“一開始我發(fā)現(xiàn)他有點害羞,。他的反應很慢,。后來我意識到他對繪畫的想法比其他人要深得多,,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雖然他畫得極好,,但他開始意識到做藝術一點兒也不容易,而且繪畫不一定是藝術,。繪畫并不總能按照藝術家的意圖行事,;或者,更嚴格地說,,藝術家的意圖無法通過繪畫來表達,。”鄭勝天察覺到這個學生身上的思辨性和質疑精神,,他比他的同齡伙伴更早地意識到了一個根本性的命題:藝術是什么,?或者藝術應該是什么(而不是藝術可能是什么)?
在浙美,,張培力比耿建翌高一年級,,在學校的時候,學生要畫得符合學校的規(guī)范才能得高分,,張培力認為老耿肯定不屬于得高分的那種,。美院當時教學風格駁雜,師資來源也不同,,有鄭勝天老師這樣時常出入美國的,,也有從東南亞留學并帶來一種“二傳手”畫風的。幾個油畫工作室側重不同:一路當然是正統(tǒng)蘇派,,另一路則混雜著法國,、羅馬尼亞的路子,“畫得像印象派,,是被默許的”,,還有一派主打“油畫民族化”,但到底如何把這個西洋畫種民族化,,也還一片混沌,,尚在摸索之中。一種路徑是試圖在油畫和水墨之間互相借鑒,,還有一種則是在題材上發(fā)力,,畫些民族風情的東西……
留法的胡善馀先生當時已是退休教授,但還隔三差五到張培力,、耿建翌他們的教室去看創(chuàng)作,。“老先生廣東潮州人,,拿著拐杖一通咔嚓咔嚓戳地板,,他說的話我們一句都聽不懂,,但肯定是在罵我們,,說我們畫得不對?!?/p>
2013年,,耿建翌應中國美術學院85周年校慶展《八五·85》影片導演組之邀,,模仿其1985年畢業(yè)作品《燈光下的兩個人》所拍攝的影像截幀(中國美術學院/圖)
確有此人
張培力和耿建翌在畢業(yè)之后成為密友,“在藝術這件事上聊得來,,到最后可能也就幾個人而已,。”老耿無疑是其中的一個,。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保持著密切的往來。那時候沒電話,,兩人住得也很遠,,為了見對方一面,要騎很長時間的自行車,。好不容易騎過去,,卻發(fā)現(xiàn)互相撲了個空,因為對方也出門來找自己了,。一回有外國藏家買了他倆的作品,,當時賣畫是稀罕事,兩個人高高興興地對半分了錢,。到家之后,,張培力發(fā)現(xiàn)錢數(shù)錯了,自己那份多出來一些,,這可不行,!當時已是深夜,但這件事絕不能拖到第二天,。他馬上又騎車去了老耿家,,一路都在擔心老耿誤會。結果到了老耿家,,老耿給他開了門,,一臉茫然,你怎么來了,?他壓根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少了錢,。
“'85新潮”之后,張培力,、耿建翌以及王強,、宋陵、包劍斐,、關穎在第二年成立了藝術團體“池”社,,這是一種嘗試從“85”出走的舉動。“當時覺得‘85’已經(jīng)被標簽化了,,而我們真正關心,、覺得有意義和價值的,是藝術的語言,,藝術史首先是藝術語言的歷史,,不是可以用社會、革命,、政治來分類的,。”他們把這個抱團取暖的藝術團體命名為“池”,,就是取其浸泡,、洗滌之意。
“每個人的周遭對他的影響,,家庭的,、教育的、社會的,,那些你以為天然正確的東西,,可能都是一些污垢,妨礙了你真正的自由,。這時候你就需要泡個澡,,從泡澡池里出來,你會特別爽,,像變了一個人,。藝術就是這么個東西,你不要過多地強調它的社會性,,它首先是對人的一種渾然的身心解放,。”張培力說,,在任何團體中,,耿建翌都不是那種搶風頭的人,他很低調,,但是心思縝密,,組織能力很強,是一個總在貢獻想法的人,?!昂芏嗍虑椋趧e人的腦子里走了10行,,但在老耿的腦子里已經(jīng)走了20行,。”
耿建翌《存在的證明》1998 攝影裝置:放大的證件照、證件原件,,共7張,,每張140cm×101cm(香格納畫廊和私人收藏者提供/圖)
耿建翌《穿衣的一個七拍》1991 復印圖片拼貼,、木板 122cm×147cm(管藝當代文獻館/圖)
老耿對于那些“天然正確的東西”始終抱有警惕,,他做過許多以此為線索的作品,比如《存在的證明》,、《肯定是她》等作品,,他搜集日常生活中那些用來證明身份的物件:借書證、準考證,、畢業(yè)證,、工作證、結婚證,、游泳月票,、醫(yī)療保健證……再把這些證明上的人物標準照放到極大,陳列在一起,,每一個活生生的人都要依靠這些證據(jù),,方能獲得自身存在的合理性。有一段時間他關注研究人的動作,,把人類最常見的那些動作,,如穿衣、大笑,、鼓掌等等,,按四個八拍、八個八拍徹底拆分,,然后拍攝成規(guī)范性的定格照片,。在這些作品背后,無一例外,,都貫穿著對“規(guī)范”和“存在”的反思,。
按凱倫·史密斯的解讀,在老耿的所有作品中,,有兩大母題是他最為關注的:一是“權力”,,二是“標準”。
權力是如何規(guī)范了我們的生活,?什么是標準,?到底誰能制定標準?凱倫·史密斯說,,在老耿的作品里面,,她能夠看到一個軍人家庭孩子從小所感受到的那種制約和恐懼感,這種恐懼,可能來自父輩過度的保護,,可能來自之前一個大時代的碾壓,,也可能是一種無形的文化規(guī)范。老耿并不是像《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那樣的部隊大院子弟,。在凱倫這個異文化的他者眼中,,姜文電影里那些首都大院子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老耿并非如此,。
老耿來自河南,,他的父親是一名政委,行伍中的知識分子,,這也解釋了老耿許多精神氣質的來源,,他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挺拔,是源自軍人家庭的,,與此同時,,他也保持了內(nèi)斂多思的習慣。這是他們這一代老浙美人身上常見的特質:博學,,雄辯,,耽于哲思。老耿的學生大多驚訝于他龐雜的閱讀量,,他也常常把自己讀完的書順手送給學生,。
耿建翌《打掃一間與己無關的房間》1988 行為、黑白照片(私人收藏/圖)
展廳里,,老耿“池”社時期的作品至今看來仍不過時,,他做了大量的藝術行為,比如在密林中用白紙剪出許多正在打太極的人影,、用一層層的報紙把自己包裹成窒息的木乃伊并模擬成國王和王后,、認真打掃一間與自己完全無關的房子,等等,。
藝術研究者凱倫·史密斯在1995年與耿建翌相識,,馬上對老耿的藝術項目產(chǎn)生了興趣。當時老耿正在籌劃《以45度作為理由》的展覽,,“我在北京看到的大多數(shù)是畫家,,突然來一個人是在做觀念的藝術,我覺得好有意思,?!眲P倫聯(lián)系了倫敦的《藝術月刊》雜志(Art Monthly),告訴他們,,她想寫關于中國當代藝術的另外一種聲音,。
耿建翌《五號樓》局部 1990 行為,、黑白照片(私人收藏/圖)
《藝術月刊》同意了凱倫的選題?!?993年中國開始有第一批藝術家去了威尼斯雙年展,,外國人剛剛開始了解到中國的當代藝術,但都局限在架上繪畫,,完全是圍繞政治波普和玩世現(xiàn)實主義的,。老耿的觀念藝術跟他們很不一樣?!眲P倫很快寫出了這篇文章,,刊登在《藝術月刊》上,,標題是“Breaking The Silence”——“打破沉默”,。
耿建翌和張培力、王強,、宋陵,、包劍斐等藝術家于1986年5月在杭州成立了“池”社?!俺亍鄙缧院汀俺亍鄙缭诔闪斈?-11月組織的三次活動記錄照片 (耿建翌親友提供/圖)
他總是可以讓事情發(fā)生
在凱倫眼中,,老耿雖然低調,卻是個組織者,。在耿建翌和張培力身上,,她感受到那種同聲相應的友誼。耿建翌1985年的“表格”和張培力1988年的“手套”,,都是發(fā)動更多人參與的藝術項目,,后面他們多次沿用這樣的方法,但收到的反饋未必理想,。跟剛剛過去的1980年代不同,,凱倫說,“老耿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付出很多,,但到了90年代大家可能想要稍微遠離一下集體生活,,會有一些微詞,有時參與的藝術家會覺得做得不好,,覺得印刷不好或者呈現(xiàn)形式不好,。”在梳理回顧展文獻的時候,,凱倫發(fā)現(xiàn)了不少這樣的項目資料,,老耿會詳細解釋在項目中誰有決定權,“然后他把所有的發(fā)票放在一起,,證明他沒拿一分錢,,他沒有個人利益上的動機,。我覺得這非常有意思,他們那一代人,,都是理想主義者,。”
也是在凱倫結識耿建翌的這1985年,,老耿離開了杭州,,搬到北京的酒仙橋工作室,當時王功新和林天苗家?guī)缀趺恐芏加芯蹠?,像是一個藝術家的沙龍,,她常常在那里見到老耿,老耿依然是人群中話不多的那個,?!爱敃r張培力去了國外,老耿的世界里有一塊就缺失了,,老耿需要有人跟他談論藝術,,彼此激發(fā)?!贝瞬坏揭荒?,耿建翌又從北京回到杭州,首都的藝術生態(tài),,也許讓他感到水土不服,。
耿建翌《無題》1983 紙本油畫 42.8cm×56cm(私人收藏/圖)
到了新千年,中國美術學院從無到有地創(chuàng)立了“新媒體系”,,在時任院長許江的力主之下,,張培力成為這一全新系科的創(chuàng)立者,耿建翌也參與了制定教學大綱和課程設置,。許江當時對張培力說:你要做那條泥鰍,,把我們美院的土給翻動起來。一年后,,耿建翌正式調入國美新媒體系,,和張培力再次成為并肩的戰(zhàn)友。
耿建翌在杭州的伙伴和學生,,不約而同都會提到老耿身上作為組織者的特質——他擅長讓事件發(fā)生,。但當事件真的發(fā)生,他又不是那種要讓自己置身于中心的人,,他會往后退,。如今杭州那些在藝術圈影響極廣的群體性項目:想象力學實驗室、月食,、花鳥集藝術拍賣……皆是老耿一手促成,。
耿建翌《理發(fā)3號——1985年夏季的又一個光頭》1985 布面油畫 178cm×149cm(私人收藏/圖)
“想象力學實驗室”是一個旨在幫助和扶持藝術語言實驗性的機構,,耿建翌爭取到江南布衣李琳的支持,共同創(chuàng)立了這個工作室,,最早名為“阿嚏阿嚏工作組”,,翻譯成英語就是跟“Art”這個詞匯緊密相關的“Arty-Arty”?!八且粋€象聲詞,,模擬打噴嚏的狀態(tài)。老耿說,,藝術就像打噴嚏,,你不知道噴嚏什么時候來,它來了你也憋不住,?!惫⒔ㄒ畹膶W生、藝術家郭熙說,,老耿經(jīng)常跟他講,,這個項目的核心就是“做好藝術家的服務員”,,“每次老耿看到好的項目,,看到非常具有實驗性的藝術語言,他就很興奮,,他會覺得挖到寶一樣那種感覺,。”
耿建翌《鼓掌的三拍》1994 絲網(wǎng)版畫 共3張,,每張30cm×35cm,,整體92cm×37cm(私人收藏/圖)
藝術不是請客吃飯
顧名思義,“想象力學實驗室”是關于“想象力”的,,跟“量子力學”一樣,,“想象力學”也是一門高深莫測之學問,它是所有創(chuàng)作的起點,?!跋胂罅W實驗室圍繞尋找和推動創(chuàng)新事物展開工作,拾荒發(fā)明構想的萌芽,,推動和實踐想象力,,捕捉其中的未知未見,全力守護其生長,?!边@是耿建翌生前對“想象力學實驗室”宗旨的描述。
郭熙曾在“想象力學實驗室”協(xié)助老耿工作,,杭州文二西路83號展覽空間落成之后,,他們專注于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藝術家,,協(xié)助其舉辦展覽。有些朋友在藝術道路上發(fā)展不順,,一直出不了頭,,郭熙忍不住想要幫幫他們,老耿對此卻很反感,,他說,,“你還不如幫幫你自己吧!”
這句話點醒了郭熙,,老耿理想中的“想象力學實驗室”,,應該是一個在藝術語言上有標準、有倡導,、有學術尊嚴和追求的機構,,扶持藝術,絕不只是大善人在做慈善,。用世俗人情來干擾藝術的選擇導向,,這是老耿所不能忍受的庸俗。老耿一直尋覓的是具有超越性的藝術行動,,尤其是那種在現(xiàn)有市場語境下容易淪為邊緣的嘗試,,他甚至近乎激進地表達過:“那些進不了畫廊、美術館的,,我們都要,。”
想象力學實驗室成立后,,耿建翌以此為平臺,,組織策劃了幾百場大大小小的藝術活動。除了扶持有潛力的藝術家做展覽,,他還組織了大量的藝術探索項目,,比如“課堂”,每月邀請藝術家來拓展和重構九年制義務教育的內(nèi)容,;比如“8HZ催眠實驗室”,,探索催眠夢境和潛意識推理;比如“互聯(lián)網(wǎng)的偉大格式”,,邀請藝術家們創(chuàng)作.gif格式作品并在網(wǎng)絡傳播,;比如“印度”,研究版畫媒介和拓印蝕刻等藝術語言……
“他在樓上做了一個版畫工作室,,當時為了抬機器,,把他原來辦公樓的窗戶都拆掉了,用吊車才把機器搬上去——印刷美術版畫的印機,,有一兩噸重,,普通電梯根本就運不上去,。”耿建翌的學生張遼源回憶說,。
張遼源一直記得老耿給他們上過的那些別開生面的課程,。有一節(jié)課老耿讓每個學生面壁不語,陷入沉思,,半小時后,,請大家描述自己在冥想中看到或感受到的東西,并展開討論,。還有一節(jié)課是老耿請學生們下館子吃飯,,讓他們結成對子,給對方夾菜,,從對方的行為中解讀其性格及偏好,。
這些貌似跟藝術沒什么關系,卻打開了他們的感官和認知能力,。在老耿的課堂上,,甚至連學生都可以抽煙,他有時候蹲在地上,,啃著一個蘋果,,邊啃邊上課。
“月食”也是“想象力學實驗室”的一個分支活動,,老耿覺得,,人往往在吃東西的時候最為放松,交流也最為通暢,,但光是普通的請客吃飯是不夠的,參與者要從中獲得新的體驗,,以一種藝術的方式來吃飯,。于是他定下規(guī)則,菜肴由藝術家制作,,不可做任何市面上已有的現(xiàn)成品饌,,必須是藝術而原創(chuàng)的餐食。每個月吃一頓這樣的飯,,是為“月食”,。
第一場“月食”,耿建翌指定了三位藝術家大廚,,每人制作10道菜肴,。其中一位就是與他來往甚密的邵一,“老耿說,,我第一個就叫你,,因為不用跟你廢話,,你最知道我想要干嘛?!?/p>
第一期的大廚們煞費苦心,,邵一做的一道小食,端上來把吃客嚇著了,,那是一盤密密麻麻橫七豎八的縫衣針,,針叢中埋伏著一些炒花生?!耙曈X上非??植溃麄兌疾桓蚁驴?,但我是有道理的,,炒花生米要弄鹽弄沙,為了傳熱均勻,,我用鐵針也是一樣的熱石原理,。一盤針端上來,你可以只把花生米挑出來吃,?!鄙垡徽f,這道菜乃是借用東晉高僧鳩摩羅什的典故,,“羅什吞針”當年嚇退了許多生出凡心的僧侶,。
“月食”采用邀請制,且不局限在藝術圈內(nèi),,老耿希望用食物打通不同行業(yè)的壁壘,,讓不同領域的人坐下來聊天。邵一還記得,,第一期“月食”邀請來的食客里有鄭勝天和皮力,。外地的朋友來了,也會被老耿叫來,,吃飯,,或者做飯。徐震從上海來杭州,,就被耿建翌抓來做了一頓“月食”,。徐震用他那種大裝置的思路,把許多肉食拼接在一起,,組成他想要的形狀,,最后燒烤出一條大恐龍。
抓壯丁抓到張培力,張培力堅稱自己不會做飯,,但老耿說,,你有想法就行,具體實施可以找專業(yè)人士幫忙,。他對張培力重申“月食”的規(guī)則:一,,不許做世界上已經(jīng)有過的菜;二,,不許做吃下去對人有傷害的菜,。在這兩者之間,便是巨大的自由發(fā)揮空間,,就像策展一樣策劃每一道菜,。最后張培力呈上的暗黑料理,采用杭州名菜叫化雞的燒法,,荷葉加泥土,,層層裹住一只完整的牛蛙。食客們敲開土層,,輕輕掀開荷葉,,里面露出雪白胴體——“剝了皮的牛蛙看起來有點像裸體”,有人忍不住尖叫起來,,張培力笑了,,“其實吃起來味道蠻好啊?!?/p>
耿建翌 作品出自“做作2016-2017”系列 2016 紙漿,、楮皮 每張40cm×30cm (私人收藏/圖)
在繁榮抵達時退場
張培力說,在他跟老耿的友情中,,他們始終保持了默契,,從沒紅過臉,縱有爭執(zhí),,也只是對某些事情的看法不同,。
“有一段時間,我對老耿不太理解,,他為什么那么熱衷于張羅藝術活動,組織策展安排各種事情,?”張培力不知道怎么表達這種感受,,那是一種摻雜了惋惜的復雜情緒,似乎眼睜睜看著老朋友在浪費他自己,。
凱倫·史密斯見證了中國當代藝術從草根走向主流,,“從2000年開始,尤其是到了2006年,當代藝術真是賣得太好了,!”凱倫注意到,,許多熱錢開始流向藝術領域,所有美術學院都在不斷擴大自己的院系,,藝術學生數(shù)量以爆炸級增長,,海外藝術家也從千禧年開始紛紛歸國發(fā)展。凱倫說,,她有時不禁感到困惑,。
她構思過要寫一部更加完整的作品,來記錄中國當代藝術的大時代,,標題就叫《Bang To Boom》——在英語中,,Bang是一個象聲詞,此處凱倫指的是肖魯1989年在現(xiàn)代藝術大展上開槍的那一聲槍響,,而Boom意為“暴漲式的繁榮”,,但同時也是一個象聲詞,擬態(tài)短暫的煙花在盛放那一瞬的聲音,。
井噴期帶來的時代紅利,,在西方人眼中并不陌生,凱倫說,,她在中國三十年里所經(jīng)歷的,,常常讓她不由自主會去對標美國從1890年到1929年之間發(fā)生的一切。社會經(jīng)歷高速發(fā)展,,進而帶來文化繁榮,,許多藝術家在這個過程中名利雙收,成為時代的寵兒,。
但老耿卻并非其中之一,,相反,他甚至刻意不做個展,。他的學生去看他,,他家里常常是待客的狀態(tài),不斷有人來喝茶,、玩耍,、聊天。老耿自己也有許多可玩的消遣,,他會階段性地癡迷于某物,,比如煙斗,比如茶道,,比如打牌和下棋,,比如古代器物、收藏,乃至種花……他玩什么都玩得很精,,連種花的泥土都要親自雙手搓過,,也不知那土里有什么污染之物,直搓到兩只手都腫起來,。
“他一切都處置得非常自然,,非常輕松,這是我覺得最神奇的地方,,老耿他到底哪來那么多時間,?”郭熙說,老耿從不糾結,,他生命中有很長時間都在為他人做嫁衣,,而不是自己在做藝術。因此,,有老耿在的地方,,似乎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種生態(tài),他會把這個場域里的人全都容納進來,。
這也是一度讓張培力著急乃至不解的地方,,“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做這些,比如‘想象力學實驗室’,,比如‘課堂’和‘月食’,,老耿從來沒有很明確宣布過這些是他的作品,或者跟他的藝術有什么關系,,他也不是懷著具體功利的目的去做,。一定要說目的,也許就跟他的態(tài)度有關,,他希望讓人意識到,,日常生活和藝術之間的界限沒有那么清楚。就像波伊斯說的那句:人人都是藝術家,?!?/p>
1990年代,在杭州西湖景區(qū)拍照片(張培力提供/圖)
耿建翌不同時期的學生,,都提到他的一個觀念:“摘掉藝術家的帽子,。”這也是老耿思考藝術的一個核心,。所謂藝術家,,到底是一種生活方式?還是一種固定身份,?誰能定義何為藝術?2000年前后,他就已和他的學生們廣泛討論這個議題,?!拔覀兌疾幌氚阉囆g家這頂帽子頂在頭上?!?/p>
“老耿在追求的,,是始終處于臨界點和邊緣化的一種狀態(tài),一旦某個東西已經(jīng)被肯定,,成為主流權威,,他就不會再繼續(xù)下去。他總是去尋找一些可能性,,并且始終保持著懷疑,,包括自我懷疑和對藝術的懷疑?!睆堖|源說,,耿建翌身上這種徹底的批判精神,其純度,,在國內(nèi)藝術家身上是極罕見的,。
“跟他比起來,我可能世俗得多,?!睆埮嗔φf。
耿建翌《重疊受光部(二)》1996 紙上水彩,、剪紙 19.5cm×21.5cm×0.3cm(香格納畫廊提供/圖)
老耿最近在干嘛,?
耿建翌在2006年的時候,曾經(jīng)為澳門藝術博物館《顯微鏡觀》中國當代藝術展做了一個方案,,在他的構思里面,,展場里沒有任何作品,只是在開幕的時候,,到場的人口耳相傳,,交頭接耳,紛紛彼此詢問:老耿最近在干嘛,?
這跟老耿“不做藝術家”的思路一脈相承,,也有幾分禪宗公案以空無作萬有的味道??上КF(xiàn)場執(zhí)行策展的人會錯了意,,他把老耿的這句話,用斗大的字打印了出來,,貼在了展覽現(xiàn)場:老耿最近在干嘛,?
“老耿氣壞了,,他根本不是想這么干,他希望是一種無形的,、消失的狀態(tài),。”他的學生李明說,。這次在回顧展的展廳,,再一次出現(xiàn)了大字橫幅:“老耿最近在干嘛?”但這次,,一切似乎又對了——這很像老耿去世之后他所有朋友們的心理,。“老耿走了這么久,,我們還是會時不時談論他,。如果還活著,老耿這時會在干嘛,?”
楊振中和凱倫策展時遇到的最大難題也在于此,。“因為他不在了嘛,,所以遇到任何選擇,,你都得設想,如果是他自己策展,,他會怎么做,?”
無論是在PSA還是在UCCA,兩場回顧展都無一例外地呈現(xiàn)出了一種理想主義的,、簡樸而純真的審美,,那種氣息是上世紀80年代所特有的,清貧,,生機勃勃,,沒有用任何時髦的布展套路?!斑@是老耿作品里天然帶來的東西,。”楊振中說,,他和凱倫對此達成共識,,對于這個展覽,最好的設計就是少做乃至不做設計,。
凱倫·史密斯一直把老耿放在她的研究視野之中,,老耿后來策劃的那些展覽:《出事了》、《沒事了》……無一不透露出諧謔的幽默,,和解構的智慧,。她曾寫過一本專著,,跟訪中國九位值得關注的當代藝術家,耿建翌是其中之一,。彼時凱倫的中文水平已經(jīng)相當好,,對中文里的大量俚語和潛臺詞也能會心,她總是跟別人說,,這本書寫了“九個人”,但書面文字印的卻是:“九條命”,。
貓有九條命,,可能藝術家也是。
老耿是在2011年病倒的,,在眾多朋友的幫助下,,換了一次肝,第一次手術相當成功,。以前他生活得隨性,,但在那之后,老耿常說,,我這條命是大家給的,,我是屬于大家的??祻椭?,已經(jīng)長時間不為自己做展覽的老耿,突然答應了好幾個大規(guī)模的個展,,他似乎意識到生命的緊迫感,,開始以一種驚人的強度投入工作。
2015年他在OCAT深圳館的個展“小橋東面”,,似乎就可視為他對于個人生命的最后一次回望,。他為這段記憶的旅程設計了一個開放式的迷宮,既像意識流,,也像蒙太奇,。一位神秘的算命師傅給他留下“小橋東面”四個字提示,那是他從小學畫的少年宮,,也是他藝術生涯的起點,。
在PSA和UCCA的回顧展上,老耿留下的大量作品提示了他一生的勞作,,和他始終關注的命題,。那些被反復浸泡的書籍、那些印刷字體互相疊加的作品,,那些被高度統(tǒng)一過的容貌,,他在意的是文化中那些彼此通約的部分,,東方哲學最高的歸納法。就像他反復創(chuàng)作過的題材,,他描畫人物面容中受光的部分,,在高光和陰影被區(qū)分開之后,人受光照耀的那一部分成為一個高度凝練的載體,。他畫了許多這樣的“受光部”肖像,,有些來自名人,有些來自平民,,他們在光之力學下看起來面目模糊而抽象,。他是誰?所有人都可以自行代入,。
“我一直在梳理老耿的藝術語言,,我覺得老耿是一個在‘根目錄’上思考的藝術家,他涉及到那么多不同媒介,,比方說他做攝影,,他直接去做顯影,用顯影液和定影液和光來做作品,,那是最根本的,。比如說關于書籍,關于文字與人的關系,,他脫離書籍的內(nèi)容,,甚至最后做到了紙漿這個層面。很多藝術家可能終其一生都在一個‘子目錄’上去發(fā)力,,老耿比他們要深得多,,我相信一定會有很多藝術家在他發(fā)掘的‘根目錄’上受到啟發(fā),開枝散葉,,繼續(xù)發(fā)揮,。”楊振中說,。
大乘藝術工作者
行走在UCCA的展廳里,,凱倫不禁唏噓。UCCA的展廳地板上有許多斑駁的圓形印漬,,那是2012年藝術家顧德新展覽留下的遺跡,。顧德新用8噸青紅相間的蘋果鋪滿了展廳,展覽期間,,這些蘋果慢慢爛掉,,散發(fā)出甜腐的氣息,酸的汁液把地板腐蝕,,留下抹不去的漬痕,。
顧德新也是耿建翌的老友,,現(xiàn)在,在老耿的作品面前,,這兩位中國當代藝術的提前退場者以這種方式相遇了,。“他們倆可真有意思,,顧德新一直到后來還被叫作小顧,,而耿建翌一出道就是老耿?!眲P倫回憶道,,“顧德新已經(jīng)不做藝術了,他消失了,。”業(yè)界猜測,,顧對于2000年以后中國當代藝術的話語權讓渡給資本感到厭煩,,主動消隱離場。
“我是很希望老耿的這樣一個展覽,,能夠喚醒中國藝術界,,特別是批評界和學界,做一些思考和反省,,為什么像耿建翌這樣的一個藝術家會被忽略掉,?”張培力說,老耿在世時性格通透,,從不覺得自己重要,。很多藝術家是“三分靠做,七分靠說”,,但老耿恰恰倒過來,,七分做,三分說,,“甚至可能連三分都沒有,,對于‘做’以外的事情,老耿真的是太節(jié)省了,。這些年來,,老耿的工作是被大大低估的,不論放在中國,,還是放在全世界,,他都是一個被極大低估的藝術家?!?/p>
在張培力的回憶里,,整個1980年代乃至1990年代,,藝術之所以純粹,是因為根本不知道誰會買,。藝術家孜孜以求的是表達,,甚至不太確定觀看者是誰,更遑論購買,。而現(xiàn)在,,一切上下游的鏈條都再明晰不過了。藝術家很清楚藝術是做給誰看的:誰會觀看,?誰會傳播,?誰會購買?因此,,大眾的趣味,、市場的風潮、藝術機構的傾向乃至藏家的好惡,,都會極大程度地左右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不信你們可以去縱向比較一下,,八九十年代大家熱衷于什么,?我們的藝術向全世界輸出了什么?而這些年,,我們又在炒作和兜售什么,?說到底就是,藝術家到底應該干嘛,?藝術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張遼源給出了截然相反的陳述,“說到老耿被低估,,可是我相信,,在藝術家的心目中,其實老耿從來沒有被低估過,。不能只用成功學的世俗角度來評價他的重要性,,但凡心里稍微有點明白的藝術家,每個人都知道老耿有多么重要,?!?/p>
老耿走了,骨灰的大部分撒入雅魯藏布江,。我問老耿的學生,,他們是否想成為像老耿那樣的藝術家。有些人肯定地說:是。另一些人承認,,自己永遠無法成為第二個老耿,。于是我換了一種問法:“如果你們所追求的藝術,并非你們想要的樣子,,或者在成功的道路上,,需要做讓你們不舒服、不認可的事情,,你們會像老耿一樣,,選擇往后退一步嗎?”
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回答我:會,。他們像是都從老耿那里繼承到一點受光的部分,。那些帶著光芒的碎片沒有消失,它會在每個人的身上閃現(xiàn),。
老耿沒有留下太多財產(chǎn),,此次回顧展的畫冊,費用來自張培力發(fā)起的義賣籌款,,但這些異口同聲的回答,,也許是他留下的精神遺產(chǎn)之一。在一個失去老耿的生態(tài)里,,大家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在他去世之后,,他所在的中國美術學院追授他“哲匠獎”,。
他的學生郭熙,如今接手了“想象力學實驗室”,,繼續(xù)在做藝術家的服務員,。“老耿本人是佛教徒,,如果藝術工作者也像佛教那樣,,可以分為大乘跟小乘的話,我覺得老耿無疑是一個大乘藝術工作者,。小乘藝術家基本上就是自己混成一個成功藝術家,,但大乘藝術家還要度化很多其他人,老耿的人生狀態(tài)就是這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