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們譽為“時代之聲”,,對于音樂人來說,既是件幸運之事,,也像個詛咒。幸運在于,,心跳與吶喊恰好與時代同頻,,自然會收獲更多的聽眾和認(rèn)同;不幸在于,,在被貼上了如此鄭重的標(biāo)簽后,,接下來該怎么做?
臺灣搖滾樂隊“草東沒有派對”(以下簡稱“草東”),,憑借2016年推出的首張專輯《丑奴兒》,,斬獲金曲獎三項大獎,其躁動絕望的Grunge(垃圾搖滾/油漬搖滾)式詞曲表達,,更是被媒體譽為“喪世代”,、“崩世代”的心聲,,甚至“Loser世代”的身份證。
當(dāng)時二十歲出頭的他們書寫的詞句,,的確犀利兇猛:“我想要的公平都是不公們虛構(gòu)的”(《爛泥》),;“請別舉起手槍,不用再圍墻,,這里沒有反抗的人”(《勇敢的人》),;“我躲在夜里取笑著黑,因為沒有人能殺死鬼”(《鬼》)……字字帶刺,,聲聲啼血,,就像一把把雙刃劍,刀鋒同時對準(zhǔn)兩邊,,既控訴骯臟壓抑,、把年輕人變成鬼的世界,也暴露著自己陷在軟弱和丑陋狀態(tài)中的無能為力,。
2023年5月20日草東發(fā)布第二張專輯《瓦合》,,這張專輯的誕生,歷盡坎坷,。先是主唱和貝斯手去服兵役一年,,隨后新冠疫情來臨,鼓手凡凡在隔離期間自殺……樂隊因此元氣大傷,,擱置了一系列創(chuàng)作和演出計劃,。在此次發(fā)片之前,草東也在官方主頁上發(fā)文稱:“曾經(jīng)以為自己有能力帶給誰什么,,事實上這些日子是靠著多少素昧平生的人們給予支持,,才堅持了下來?!?/p>
前作的高度,,七年的時間跨度,以及“時代之聲”的盛名,,都讓草東的新專輯承載著很高的期待值,。在蹉跎中前進的他們,又能否達到聽眾的期望,?
從精神氣質(zhì)來看,,草東是一支“內(nèi)耗型”樂隊。自我矛盾是他們歌曲的常見主題,,和自我的對話則是他們歌詞的常見框架,。《勇敢的人》中,懦弱的歌者哭著對嫌惡自己的影子道歉,;《山?!分校諠u犬儒的主人公目送著曾經(jīng)抗拒世俗侵蝕的自己“轉(zhuǎn)身向大海走去”,?!洞箫L(fēng)吹》中,敘述者難掩對世俗中人的鄙夷——“每個人都想當(dāng)‘鬼’,,都一樣的下賤”,,然而他又?jǐn)[脫不了這場名為生存的社會游戲,于是只能滿懷自我厭惡,,繼續(xù)在其中做著不情愿的玩家,。
上述幾首第一張專輯《丑奴兒》代表歌曲的主題,也被延續(xù)到了《瓦合》中,。專輯簡介中寫,,“瓦合”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禮記》,意指圭玉毀掉棱角,,與瓦礫相合,。而草東這張新作中的歌詞,確實少了幾許前作的鋒芒,,曲風(fēng)也有著向電子,、民謠和Dream Pop(夢幻流行)等柔和風(fēng)格靠攏的趨向。所以,,它難道可以被理解為草東的迎合之作,?
事情沒那么簡單?!锻吆稀分幸廊怀錆M著90后一代在當(dāng)下的自嘲與矛盾,。無論是“瓦合”概念還是專輯英文名“The Clod”(土塊、笨蛋),,都像是他們以退為進的自貶,,某種為自己提前找好的后路。他們對世俗世界的警惕,,依舊彌漫在新專輯中:“一二三,,跳,跳進染缸,,看誰先游向欲望;可就連食色性也終將游向死亡”(《缸》),。
但如果選擇不進入染缸,,又能有什么選擇?躺平嗎?《床》的敘述者是這么做的,,他晨昏顛倒地癱在床上,,分不清窗外的光是路燈還是太陽??蛇@種非暴力的拒斥方式,,本質(zhì)上缺乏合理性,就像主人公檢視自己的身體,,“試著找出一道合理的傷,,卻還是得說謊”。無病呻吟,,向內(nèi)退縮,,終究不是人生的解藥。
另一種逃避方式,,是遁入《白日夢》,。“我們把白日夢連成一條線,,吞著它,。”草東或許以為,,只要在夢境中飛著,,就能如無腳鳥般永不落地,躲掉關(guān)于染缸還是床的選擇題,。但對于這種情境,,反倒是七年前的草東看得更明白:在夢醒之后,“挫折和恐懼依舊”,。
在《瓦合》的宣傳文案中,,還介紹了專輯名的另一層含義:“茍且湊集卻聚而不齊的烏合之眾?!蔽覀冎荒苷f草東對樂評人足夠貼心,,似乎提前替大家想好了對此專輯的所有批評角度。
與《丑奴兒》相比,,《瓦合》的悅耳和抓耳程度都要略遜一籌,。前作中明麗瀟灑且充滿記憶點的吉他riff(反復(fù)演奏),在新作中難得一見,;前作中富有變化卻根基穩(wěn)固的鼓點,,在新作中變得缺乏存在感——只能說鼓手凡凡的離世,的確是草東的巨大損失,。
《丑奴兒》的編曲細(xì)節(jié)層次豐富,,但不同歌曲在器樂音色和動態(tài)結(jié)構(gòu)方面非常統(tǒng)一,,使得整張專輯具備強烈的整體感。在這方面,,《瓦合》給人的感受有些雜亂,。對朋克、后朋克,、民謠和電子曲風(fēng)的新嘗試,,并沒能有機融為一體,專輯的氣韻也因此隨著氛圍的跳脫時斷時續(xù),。
《瓦合》自我介紹道,,草東的音樂新探索是為了與一眾“草東系”模仿樂隊拉開距離,展現(xiàn)自身的更多可能,。我們不能完全否定其嘗試,,譬如《人洞山》的旋律和節(jié)拍變換,的確在技巧方面用了不少巧思,,內(nèi)行玩家大概能從中找到趣味性,。
但對于普通聽者來說,草東的新嘗試,,似乎有些丟掉自身根基,。明艷動聽的編曲、旋律與晦暗歌詞間的張力,,固定曲風(fēng)框架內(nèi)對節(jié)拍和音強的不同嘗試,,樂器音色、歌手唱腔與歌詞本身之間的貼合度,,這些才是成就草東的根本,。而衡量新探索的標(biāo)準(zhǔn),也不應(yīng)當(dāng)是看它有多“新”,,與之前的草東有多么不同,,而是應(yīng)當(dāng)看它對草東的核心表達來說是否合適。
對于所謂“喪世代”來說,,最難做到的事情便是成為自己,。書寫挫敗的草東,已經(jīng)獲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但這并不代表他們能擺脫掉關(guān)于成為自己的難題,。真正的自己究竟在何處?該通過怎樣的路徑找到他或她,?該怎樣在尋找與表達的路上避免為賦新詞強說愁,,也避免說謊?
這些對于任何一個渴望沖破瓶頸的樂隊來說,,都是擺在面前的真問題,。希望草東能在后續(xù)創(chuàng)作中,,找到一個更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