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鐘擺一般穩(wěn)定,,每隔兩三年,,韋斯·安德森就會奉上一部縝密精巧如千層蛋糕、立體童書和玩具屋的電影作品,。對他這種過度精致的風格,人們一向褒貶不一:有人愛之至深,,也有人將其視為雕蟲小技的集中展現(xiàn),。甚至連不少喜歡《布達佩斯大飯店》等安德森早年作品的影迷,都會被他極盡繁復的后期創(chuàng)作方法所疏遠,,認為他過度沉湎于形式和結構,,忽略了影片應有的情感維度。
個人來講,,我對這些批評既認同又不認同,。安德森的電影在很多情況下確實是某種迷戀的產(chǎn)物,這種迷戀有時候能得到觀眾共情,,有時則不能,,我極其熱愛安德森致敬《紐約客》雜志和法國新浪潮電影的《法蘭西特派》,卻對他寫給日本文化的情書《犬之島》無法進入,。相信很多觀眾在面對不同的安德森電影時,,也會遇到與我相似的處境。
但有一點我很不認同:安德森的電影并沒有因為過度雕琢形式而缺乏情感,。事實上,,對藝術運作機制有基本了解的人會明白,形式就是內(nèi)容,,而形式本身就可以飽含情感,。安德森對他所講述故事的情感,恰恰傾注在他為這些故事精心設計的每一格構圖,、對演員的每一次指導,,以及每一處攝影機運動和對配樂的運用中。你可以詬病安德森自我意識過強,,詬病他不論對待多么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都要字斟句酌,,但若說他的創(chuàng)作只是徒具其形卻缺乏心跳的空殼,恐怕有失偏頗,。
新作《小行星城》依然是一次滿含深情的安德森式書寫,。但很明顯,比起情緒飽滿,、濃墨重彩的《法蘭西特派》,,它更具內(nèi)省色彩。這部電影借助天文與科學愛好者1955年在虛構的美國西部城市“小行星城”的一次集會,,串聯(lián)起幾個家庭和幾組人物之間的復雜關系,。他們自述前史,并在面對一次外星人降臨所帶來的風波時,,做出不同反應,,各自的生活從正常到失常再回歸正常,。
這一切聽上去就不像是個強劇情故事。的確,,《小行星城》沒什么主線故事,,沒有主人公必須克服的困難、必須達到的目標,,直到結尾,,也沒有給觀眾提供釋放和宣泄的通道。
所以這部電影到底在講什么,?相信聽了下面幾個場景,,你立刻能明白。一群人的生活因為外星人的到來而徹底改變,;參與天文愛好者集會的所有小孩及其家長盡數(shù)被隔離,,困在小城中,接受各項與身體和心理有關的排查測驗,;被隔離期間,,人們憂心忡忡,互相談論著世界還有沒有可能回歸正常,;而當隔離終于要解除時,,上次來小行星城偷走一塊隕石的外星人,又乘著飛船把隕石還了回來,,管理大家的軍官立刻宣布恢復隔離,,這引起了在場所有人的激烈反抗……
沒錯,《小行星城》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描述新冠時代生命體驗的電影,。安德森將背景設置在上世紀50年代,,大概也正是因為那個年代最能與世人近些年經(jīng)歷的新冠歲月相呼應。同樣充滿著人與人甚至國與國之間的互不信任甚至相互對立,,同樣信息不透明,,同樣對外部勢力充滿恐懼;世人同樣擔憂著正在地平線上伺機而動的戰(zhàn)爭與動蕩(在離小行星城不遠處,,政府終日做著核爆實驗,;而在城內(nèi)的高速路上,警笛聲和警方與匪徒的交火聲不絕于耳),,同樣被時局禁錮,、百無聊賴,同樣缺乏目標,,甚至開始思考活下去的意義究竟何在……在許多時候,《小行星城》幾乎是一部令人焦慮的電影,,我們已經(jīng)忘記的許多在疫情期間的不悅體驗,,又再一次被它喚醒,。
也正因為是一個關于新冠時期的寓言,《小行星城》被某種與之相匹配的失落和悲傷的情緒所籠罩,。男主角奧吉失去了妻子,,卻不知道該怎樣向四個還不知道母親已死的孩子交代實情,也不知道該怎樣應對喪妻的創(chuàng)痛,;女主角米琪,,是一位備受歡迎的電影明星,但她的臉上總掛著憂傷,。她本應體驗到她所表演出的一切情感,,但她沒有;她本應因為沒有完全盡到母親的職責而內(nèi)疚,,但她沒有,;她本應享受名望和觀眾的熱愛,但她同樣沒有,。在她的生命中,,一些事情出了差錯,看似完美無瑕的外表,,被不明事物撕開了裂縫,。但問題究竟出在哪?她無法搞清楚,。
在明艷的陽光和沙漠城市鮮亮的色彩下,,《小行星城》暗藏的憂郁和悲傷,卻幾乎讓人難以承受,。在一個沖破第四面墻(整個故事都在片中以戲中戲的形式呈現(xiàn))的橋段中,,飾演奧吉的演員沖出了舞臺,走向導演,,無助地詢問:“我不理解這出戲,,只知道我在演出時如此心碎。我到底該怎么做,?”
導演只是平靜地告訴他:“這不重要,,你演得很好。繼續(xù)把故事講下去就好,?!?/p>
這也是《小行星城》講述的另一半故事:修復、愈合與重生,。許多人把上世紀50年代視作美國文化最封閉保守的年代:麥卡錫主義,、紅色恐懼、政治迫害,、視野閉塞,、價值觀單一,。但在這個相對壓抑的環(huán)境中,一些新事物也在孕育:安德森最愛的作家塞林格(《小行星城》中的所有角色都帶著些塞林格氣質(zhì)),,正是發(fā)跡于這個年代,;田納西·威廉斯、尤金·奧尼爾和馬龍·白蘭度等藝術家,,即將用全新的聲音擊碎戲劇界和電影界的桎梏,;成長于那個時期的嬰兒潮一代小孩,十年后則會成為美國民權運動的中堅力量,。在每一次失去中,,都孕育著某種新生。
《小行星城》的結局苦樂參半,。解封后,,與奧吉產(chǎn)生情愫的米琪沒告別就離開,但至少留下了郵箱地址,;核彈依然在城外引爆,,警笛聲和槍聲依然不絕于耳。但至少,,明天已不再和今天相似,;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安德森借這部瑣碎卻深情的電影,,溫柔地回顧了一些事情,,告別了一些事情。剩下的故事,,要靠我們這些不理解自己人生戲碼的演員繼續(xù)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