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悚,1920年代,,丁悚家藏
“這是一個我們用現(xiàn)在‘斜氣’(很)時髦,、非常流行的‘斜杠’‘跨界’‘跨媒介’等說法來形容其工作與事業(yè)而絕無半點違和感的人?!?/p>
早在6年前,,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顧錚就開始醞釀策劃一個展覽,,呈現(xiàn)他心中一位被時間湮沒的“民國視覺文化巨人”的生平與作品,。
南洋兄弟煙草公司月份牌,,丁悚繪人,張光宇補景,,約1925年,,31.8cm×126.5cm,張偉藏
此人名叫丁悚,,字慕琴,,1891年9月16日生于民國時轄屬浙江省嘉善縣的楓涇鎮(zhèn)(今上海市金山區(qū)),1969年于上海辭世,。
《高上加高》丁悚漫畫,,1933年,7.5cm×5.5cm,,刊載于《社會日報》1934年3月20日第二版,,丁悚家藏
丁悚是漫畫家丁聰之父,他不僅是一位創(chuàng)作頗豐的畫家,,也是美術教育家和藝術活動家,。漫畫,、月份牌繪畫、報刊封面插圖,、平面廣告設計;攝影,、客串戲曲,、電臺播音,、撰寫劇評,、組織文化沙龍……舉凡民國時期的各種視覺表達和傳播樣式,他無不參與,,可謂亦玩亦專多面手,他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曾是那個年代媒體爭相追逐的對象,,但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丁悚及其貢獻鮮為人知,。
《禮拜六》第51期,封面,,丁悚,,1915年,,上海圖書館惠允
“我祖父在民國時期的文化圈也算是蠻有名望的聞人,但之后六七十年間確實已無人知曉,。就個人因素來講,,他從20世紀40年代就患耳疾,,后發(fā)展至雙耳失聰,,且50年代起又得了青光眼致右眼失明,,不僅不能畫畫,,社交也有了很大障礙,,因此淡出社會活動,。60年代他被戴上‘反動學術權威’帽子更不必說了,70年代撥亂反正,、恢復名譽,,但過程漫長,并沒馬上落實到他身上,。80年代講現(xiàn)代文學突出‘創(chuàng)造社’和‘文學研究會’,我祖父交往的朋友圈基本都屬‘鴛蝴派’文人,,自然會被遺忘。直到前幾年提出挖掘海派文化,上海1949年前的文化史才開始被作為一個完整的文化生態(tài)來看待,,除了‘新文化運動’的先鋒作用,,學界的研究目光更注重于關乎都市普通百姓的娛樂,、傳媒等形形色色的大眾文化,我祖父也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重新‘出土’了,?!?/p>
《游戲雜志》第8期,封面,,丁悚,1914年,,上海圖書館惠允
1944年至1945年,,丁悚為《東方日報》撰寫專欄“四十年藝壇回憶錄”,,記述清末民國海上藝壇奇聞軼事,,內(nèi)容包括鮮活生猛的文藝八卦,、親歷親聞的精彩趣事,、前衛(wèi)開放的都市文化等,。近兩年,,丁悚之孫丁夏將祖父散見于報刊的這些文字集結為《四十年藝壇回憶錄(1902-1945)》,。閱讀此書,,你會發(fā)現(xiàn),性喜交游的畫家丁悚,,以幽默精妙的文字,,無意間繪制了一張民國時期海派藝界文士的群英譜,。
大前門香煙廣告,,刊載于《英美煙草公司月刊》1925年第5卷第6期封底,,丁悚,,1925年
“丁悚是民國時期上海視覺文化發(fā)生與發(fā)展的重要推動者,,是國際化大都市上海商業(yè)文化的先驅與實踐者,也是豐富多彩的上海都市文化的引領者,?!?023年春,,由顧錚策劃的“慕琴生涯——丁悚誕辰130周年文獻藝術展”亮相上海劉海粟美術館,,展覽通過767件展品從歷史深處打撈出一個創(chuàng)造力旺盛的丁悚,。8月,,顧錚又編著出版了《慕琴生涯:丁悚和20世紀現(xiàn)代藝術與文化》,“希望借丁悚的‘筆頭’與‘鏡頭’,,向今天的觀眾展示在20世紀前半期的上海展開的豐富多元的文化生態(tài)與趣味,,一窺‘海派’新文化的原點與盛況?!?/p>
《羅漢》,丁悚攝影,,1928年,,刊載于《上海畫報》1928年2月9日第321期,丁悚家藏
《美術字剪貼簿》,,內(nèi)頁,,丁悚,20世紀二三十年代,,32.2cm×28cm,,丁悚家藏
“民國老畫師”
舊相片里正襟端坐的丁悚穿中式長褂,、戴圓框眼鏡,,“頭勢清爽”,、風神散朗,頗具儒雅書生氣,。再看左下角,,他將“丁”字畫成一柄撐開的小傘,,以“豎心旁”連起底下形似持傘人的“悚”字,戲謔生動的簽名透露出這位“民國老畫師”骨子里的頑皮心性,。
張聿光、丁悚,、劉海粟合影,,20世紀初,丁悚家藏
在丁悚斑斕多姿的標簽中,,漫畫家是他最為人熟知且稱道的身份,。自1910年代至1940年代,丁悚在報刊上發(fā)表漫畫作品千余幅,,體量龐大的創(chuàng)作,,反映了他對漫畫形式和報刊視覺呈現(xiàn)的積極探索,。
“當時上海紙媒發(fā)達,,大量見諸報章雜志的封面畫,、插圖以及平面廣告設計,,他多主其事,。他親自操刀的這些圖畫,,畫面清新,,構思獨特,令各報刊版面生輝,,讀者爭睹,?!鳖欏P強調(diào),,“而在那個可以放論詭譎多變的時事民情的時代,,漫畫更是丁悚發(fā)表意見、參與推動社會進步的重要手段,。無論是以連續(xù)畫的方式展開的時事針砭還是獨幅漫畫的一針見血,,都是他的拿手好戲,。丁悚,,因其漫畫與平面圖像而有功于民國紙媒的發(fā)達甚大?!?/p>
1909年至1910年間,中國最早的日刊畫報《圖畫日報》共發(fā)表7幅“慕琴來稿”,,包括丁悚《是為外交者》《諸君不見此強權世界乎》等漫畫作品,。19歲手執(zhí)漫筆初試啼聲時,丁悚尚未受過專業(yè)訓練,,卻能以流暢簡筆勾勒出精準意象。例如在漫畫《自治局議員之金錢主義》中,,丁悚以夸張手法在議員便便大腹前畫了個圓滾滾堆滿錢幣的巨型放大鏡,,借“X光鏡之明見”揭露議員參與競選不為投身地方自治、只為謀取權力和私利的虛偽面目,諷刺“此次城廂內(nèi)外選舉自治局議員怪狀百出”。
丁悚從小就喜歡東涂西抹,,鄉(xiāng)鄰都夸他是“畫神像神,畫鬼像鬼”的“神童”,。父親早逝,,丁悚身為長子,,肩負養(yǎng)家重任,。13歲那年他離開楓涇鎮(zhèn),,只身前往大上海投奔親戚,進入老北門昌泰典當鋪做學徒時,,他仍一心鐘情美術,。給《圖畫日報》投稿發(fā)表漫畫后不久,丁悚便進入周湘(1871-1933)創(chuàng)辦的中西圖畫函授學堂,,近一年時間里,,他專心攻習素描、水彩和油畫,。
《風景-雷峰塔》,丁悚攝影,,1920年代,丁悚家藏
“周先生擅國畫金石兼善書法,,詩詞也很好,西洋畫是半路出家,,似不如國畫來得純善,,間亦常為報章作諷刺畫,,作風似豐子愷,而筆力造意皆勝豐而無不及,?!倍°ぴu價周湘“性極剛愎,,不愿為趨勢媚俗之作品”,,而他自己的簽名也來自這位恩師的傳承,,“他的署名周湘兩字,并行橫寫,,開現(xiàn)在各家簽西式名之先河,,我作畫的署名,就受了他的影響,,也可以說完全模仿他的,,他簽得非常生動美觀,,我簽得笨拙惡形,?!?/p>
周湘曾創(chuàng)辦上海油畫院,、中華美術專門學校等多所藝校,,徐悲鴻稱其為“上海最早設立美術學校之人”。從丁悚在中西圖畫函授學堂積攢的《圖畫講義》來看,,周湘曾教過丁悚滑稽畫(漫畫)?!盎嬛の对诩耐?,故其義要淺,,其意要深?!敝芟嬷赋?,畫好滑稽畫需采取夸張手法處理人物形象,以致“奇形怪狀,,令人忍俊不禁”。丁悚后來的漫畫實踐一直謹遵周湘的教導,。
1911年4月,,丁悚與張聿光、錢病鶴,、馬星馳、沈泊塵等共同創(chuàng)辦《滑稽畫報》,,雖然只出了一期,這卻是中國最早的漫畫刊物之一,。這年8月,,《申報》副刊《自由談》創(chuàng)刊,。據(jù)丁悚回憶:“我的處女作插畫,即在《申報》初開報屁股——‘自由談’,,由王鈍根先生主編時最初露臉的。當時,治諷刺畫的不多,,惟亡友沈泊塵兄,,可稱此中權威,?!彼啻巫淖纺詈糜焉虿磯m,“他的諷刺畫,,我承認是我國一個空前的成功者,,我平生所服膺的,也不過是他一人。不但他的思想有深刻的含蘊,,而結構和線條之和美,,在在使人沉醉而欣羨?!倍°び∠笞钌畹?,是沈泊塵一幅“闖巨禍的插畫”,“畫面是座宰豬的屋子,,一德人趕一群豬玀進這宰豬的屋子,,豬玀是協(xié)約國,,因此,大觸了英美人之怒……在他租界范圍之內(nèi),,竟發(fā)生這樣反乎常情的作品,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大動乾坤,,幾引起國際大交涉……《申報》吃了這個大驚嚇后,一直到戰(zhàn)前,,不曾登載過任何諷刺畫。”
《潘雪艷》,,丁悚攝影,1928年,,刊載于《上海漫畫》1928年第29期,丁悚家藏
1910年代至1920年代初,,丁悚長期為《申報·自由談》供稿,繪制大量漫畫,、插畫和刊頭插圖,,并多次參加“自由談話會”,發(fā)表數(shù)篇游戲文章,、短篇小說和劇談,;同一時期,,他與王鈍根,、周瘦鵑等文人交往密切。作為《游戲雜志》《禮拜六》等文藝刊物的“視覺總監(jiān)”,,丁悚貢獻了一系列極具審美趣味的封面畫與插圖,。民國初期,,他和這些藝文界同仁共同打造出一種消閑、娛樂,、時尚的都市閱讀文化,。
1914年,陳小蝶為丁悚畫的《二分春色圖》題詩,,曾發(fā)感慨:“讀慕琴的畫,往往有詩,,惜予筆不能達其意,?!碑敃r為雜志畫封面,丁悚的作品最多見,。1916年,,年輕9歲的張光宇遇到丁悚時,“老丁在上海灘已經(jīng)頗有成就,、頗有名氣了”,,這是張光宇的感受,,也是當時丁悚在社會中的真實地位。10年后,,丁悚與張光宇,、張正宇、葉淺予,、魯少飛等人成立了中國第一個漫畫社團“漫畫會”,。作為中國第一代漫畫家,這批先驅者為諷刺,、滑稽漫畫打開了新局面,他們創(chuàng)辦的刊物《上海漫畫》滋養(yǎng)并提攜了后輩,開啟了漫畫藝術的黃金時代,。
約1923年,,丁悚因畫技高超被“獵頭”相中,,進入英美煙草公司從事廣告畫創(chuàng)作。作為中國廣告界前輩,,丁悚坦言“藝術家屈就商業(yè)”的“不自由”,,“最感痛苦的是,廠商廣告主持者不但都很主觀,,而且還缺乏美術修養(yǎng)的居多,,不可能了解作者構思,,往往吹毛求疵地挑剔,、建議不合理的修改要求,。一幅本來還不壞的作品,,于是割裂得面目全非,,令人哭笑不得,。”
至今為人津津樂道的月份牌曾是民國商業(yè)美術中的大宗,丁悚也是月份牌繪畫的最早縱筆者之一,。汪曾祺曾說:丁悚的畫,,“筆意在國畫與漫畫之間,,這樣的畫,,現(xiàn)在似乎沒有了。”
《民國風情百美圖》內(nèi)頁,,丁悚,1918年,,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發(fā)行
“美專教務長”
“余嘗與丁君同車,丁君逡巡四顧,,見少年女郎輒凝眸癡視不稍瞬,。予譏其失禮。丁君笑曰,,余豈好色哉,?取畫材耳,。”據(jù)王鈍根略帶調(diào)侃的記述,,丁悚曾在公車上毫不避嫌地“盯看”女性,卻道只為積累“畫材”,。
民國初期,,結合仕女畫和時潮風尚的“百美圖”暢銷盛行,。青年丁悚名聲鵲起與他繪制的多冊百美圖關系甚大,。1916年8月,,國學書室推出《丁悚百美圖》(上冊),,由于反響良好,,1917年2月又出版下冊,,丁悚一舉成名,;同年3月,中華圖書館發(fā)行《古今百美圖詠》(四冊),,古裝卷為丘壽年所作,,上下冊共100幅,時裝卷由丁悚繪制,,上下冊共50幅,;1918年4月,上海交通圖書館又出版了《丁悚百美圖外集》,??梢哉f,,丁悚的百美圖與他為《禮拜六》繪制的“封面女郎”曾風靡一時,,引領時代風尚。
“在丁悚的百美圖中,,或大家閨秀,、小家碧玉,或時髦女郎,、窈窕村姑,。她們短衣中褲,,梳辮挽髻,時尚可人,,居室的陳設也充溢著流行的空氣,。”徐廷華在《丁聰?shù)睦习郑憾°ぁ分袑懙溃骸霸诋敃r西風東漸的時代環(huán)境中,,新思想影響著年輕一代的生活,,也同樣作用于丁悚。畫中女子騎馬,、溜冰,、踏青、寫生,、素描,、拉提琴,、跳交際舞,、開車兜風、打電話談情,,無不摩登,,反映了當年新女性與畫家審美意識的超前。女子們個個楚楚動人,,精神盎然,,一派新生活的風貌?!?/p>
顧錚指出,,當時繪制一部百美圖,既考驗畫家的現(xiàn)實敏感性,,也是讓畫家大顯身手的機會,。“通過這一樣式,,他(丁悚)以精致的筆墨塑造了民國初期女性的現(xiàn)實與想象,,為方興未艾的市民視覺消費助力?!?/p>
早在1913年秋,,丁悚便受邀加入上海圖畫美術院(后更名為上海美術??茖W校),擔任教務長一職,。因其畫名日盛,,除了在上海美專教書,,后又被神州女學,、同濟大學和晏摩氏女校等敦聘為美術教師。當時女性教育逐漸為世人接受,,丁悚因女校教師身份更是獲得了“取畫材耳”的便利,掌握攝影技術后,,他也借機聚焦“百美”,,為女生照相。他曾說,,拍攝“各校女生,那是我應盡的義務”?,F(xiàn)今留存的丁悚掌鏡的照片中,既有當時男女同校的美專女生的上課情景,,還捕捉到了那個年代教會女校中的女生風采,。
丁悚(左二)和張光宇(左三),,1922年,,22.5cm×40cm,張光宇藝術文獻中心惠允
關于女校執(zhí)教舊事,,丁悚也有記敘,?!八巫游牡姆蛉藦垬封?,也是晏摩氏的學生……平素愛好修飾……也事濃妝艷服,,一次我和瘦鵑,、云龕們幾位友好觀影于北四川路的‘奧迪安’散場時,云龕忽發(fā)現(xiàn)在我們前面人叢里,,有個極漂亮的女郎,慫恿我們:‘何不上前,,一飽眼福’,,這時我已看清是我們的高足張樂怡,,說:‘萬萬不可胡來,那是我們的學生,,如此行為,,師道何在?’云龕們都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樣的笑話,,從前是常有的,因當時的我,,擔任的學校有好幾處,,男女學生也多,所以在游樂場中,,往往連野眼都不敢多看,,并不是自命為君子,實在是在其位而謀其政,,地位犯就,,不得不如此也。”
美術教育方面,,丁悚同樣貢獻卓著,。他是上海美專這一“新興藝術策源地”的首任教務長,該校的校長正是敢與軍閥孫傳芳就人體模特兒“斗法”的“藝術叛徒”劉海粟,,丁悚回憶這位同門師弟說,,“他自信力特強,一切不肯人云亦云,,生平對于作品,,力主創(chuàng)造。惟在初期,,他的書畫實在談不到獨具一格,,魄力確偉大的,世人毀譽,,皆置之不顧,,我行我素,無論對于洋畫國畫,,一股蠻力,,可以在他的畫面上觀察得到。他事業(yè)的成就,,也全恃他的一往直前的蠻干,。假使要像我這樣的個性,實事求是,,按部就班的,,恐怕一百個也抵不了他一個?!?/p>
相較上海美專諸多名家,,丁悚的影響力此前未被發(fā)掘。從1913年至1918年任教務長及其后教學至1928年間,,他歷任西洋畫科,、技術師范科、函授部和圖案科教員,,教授過石膏模型,、臨摹、寫生,、人物,、水彩、鉛筆畫,、圖案制作,、廣告圖案等課程……盡管教學成果累累,,丁悚卻自謙自嘲:“一個連幼稚園未嘗踏進,遑論高中或大學畢業(yè)的我,,竟會老著面皮,,南面稱師,不獨在普通學校,,甚至于做起大學和專門學校的教授來,雖然圖畫一課似乎例外,,但‘膽大妄為’四字的批評,,想總不能逃避?!?/p>
“膽大妄為”的丁悚在美專任教期間確實有過不少創(chuàng)舉:1914年,,他與張聿光、徐詠青,、劉海粟等發(fā)起振青書畫會,,出版《振青書畫集》,作為教材范本,;1919年,,他與江小鶼、劉雅農(nóng),、張辰伯,、楊清磬、陳曉江等成立美術團體“天馬會”,,至1928年,,“天馬會”共舉辦9屆展覽,囊括國畫,、洋畫,、雕塑、攝影等多種式樣,,開中國美展之風氣,,那個年代響當當?shù)漠媺麑ⅲ瑤缀醵荚鴧⒓舆^“天馬會”美展,。
西畫教學中寫生取代臨摹的改革經(jīng)歷了漫長的“斗爭”,,尤其是在人體寫生問題上,丁悚曾在他的《畫馀隨筆》中辯析:“畫家最有趣味的事,,是人體寫生,。不論油畫和素描,都覺得有無窮奧妙,。有人說這是你們畫畫的不懷好意罷了,,見了那赤身露體的模特兒,,大概發(fā)生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想,所以覺得趣味深濃了,。我說天曉得的,,這種趣味是在引起人的身體上種種線條構造的奧妙,和輪廓凹凸的奇異,。天下無論何物的曲線,,都不能比喻人的身體上的特別。這種話,,只有畫畫的人曉得的……要學氣候的變化,,非習野外寫生不可;要學輪廓和色彩的變化,,非習人體寫生不可,。”
師承周湘的丁悚,,早年接受臨摹教學,,美專任教期間,在陳抱一啟發(fā)下,,他培養(yǎng)了對寫生的認知和實踐,。“起初我國研討西畫者,,類多臨摹是尚,,實不足為訓,氏(陳抱一)即提倡寫生為基本實習……那時所有教師頗多不稔教授之法,,區(qū)區(qū)也是此中的一人,,事前極感憂慮,恐貽后學者笑,,氏慰藉有加,,教我不必耽憂……授我寫生中幾部重要法則?!睋?jù)丁悚回憶,,當年陳抱一自建的畫室還給他實踐人體攝影提供過便利,“一次祁佛青和我覓得一款尤物,,擬攝模特兒裸影,,一時苦無適當?shù)攸c,乃乘汽車至江灣,,假氏畫室實行,,結果光線柔美為任何普通照相館所不及”。
盡管當年的那場美專裸體模特風波,,丁悚并非中心人物,,但直到晚年,,他都堅信雇用裸體模特寫生是美專的創(chuàng)舉。另外,,丁悚坦言,,自己也曾癡迷收集“不論男女雙人或單人的各國裸體照片”,收藏最多時“幾有千余種,,西人所攝的秘戲占大半……國產(chǎn)不多,,佳者絕少,單人的還可稍稍寓目,,日本夸張畫面的有十余種,,西洋名手所制的,也近十來葉,,線條至美,,構圖奇突”,。
丁悚與周璇,,1940年代,丁悚家藏
“文藝沙龍主”
丁悚50歲生日時,,朋友們在滄州飯店為他祝壽,,藝界名流一百多人出席,“友朋加入者甚踴躍,,足見蜚聲藝壇,,且平素人緣之好也?!保?span id="qqhou9gi" class="nfzm-web-style--kaiti" style="font-family: 楷體, 楷體_GB2312, STKaiti;">《百合花》)
1925年8月,,丁悚舉家遷入貝勒路天祥里31號(今黃陂南路847弄),據(jù)丁聰回憶:弄堂那個過街樓,,葉淺予住二樓,,樓下住過陸志庠,特偉住后面,,張光宇住19號,。丁家比較寬敞,一樓是客廳,,丁悚夫婦住二樓,,長子丁聰住三樓。一時間,,這里成了群賢云集的大本營:張光宇,、葉淺予、魯少飛,、王人美,、黎莉莉,、周璇、金焰,、聶耳……每逢周末假日,,各界俊杰進出,說事聊天,,八卦散心,,甚至“蹭吃蹭喝”。
后來成為??偷狞S苗子,,曾記下1932年第一次走進丁家的情形:“那天約是個星期六晚上,一大堆當時的電影話劇明星分布在樓下客廳和二樓丁家伯伯的屋子里,,三三五五,,各得其樂,她們有的叫丁悚和丁師母做‘寄爹’‘寄娘’,。由于出乎意外地一下子見到那么多的名流,,我當時有點面紅心跳,匆匆地見過丁家伯伯,,就趕快躲到三樓丁聰?shù)男∥堇锶チ?。?/p>
當時還是中學生的丁聰,,常坐在這些名人中間,,聽他們談笑風生。聶耳來到丁家,,年少的丁聰曾纏著聶耳走進他樓上的“亭子間”給他講恐怖故事,,“有次聶耳喝醉了酒,走到天井里,,順著墻爬到閣樓上去睡覺”,;明月歌舞社那些大明星一得空閑,也總成群結伴來丁家玩,,據(jù)丁悚回憶:“內(nèi)中(薛)玲仙最為跳躍,,一切把戲是她主動的居多。其時小兒一怡(丁聰)年齡和她們仿佛,,玲仙于是常吃一怡豆腐,,說‘以小白子(白虹)配給小丁,我來作媒’,,(王)人美,、(黎)莉莉、胡笳們從中和調(diào),,一怡大恚,,見她們來了,,常常避席,他獨居的亭子間,,有時被她們占住了,,他只得不進去?!?/p>
王人美,、黎莉莉、白虹等成名后,,跟隨她們來丁家做客的,,還有尚處事業(yè)發(fā)展期的周璇。周璇十二三歲在明月社當練習生時,,丁悚就認識了她,,并給予關照。周璇與“老丁先生”關系曾非常親近,,書信往來和贈照頻繁,,但在后來關于周璇的敘述中鮮見丁悚發(fā)聲,丁夏表示:“我也有過這樣的疑惑,,曾問起祖母和父親,。祖母完全把周璇當小孩,,覺得她不該離開家庭,;我父親說祖父在這件事上也偏向嚴華(周璇前夫)。當時社會輿論幾乎都站在周璇這邊,,甚至把她看作‘出走的娜拉’,,祖父一貫遠離是非,既然輿論倒向一邊,,就不愿去湊熱鬧,,回避了那些小報記者。嚴華再婚后就更不提舊話了,。祖父年輕時也算是新派文人,,主張女性走上社會、解放自我,,但到20世紀三四十年代,,覺得自己似乎有些跟不上時代,他以為女性該追求事業(yè)發(fā)展,,但也要以家庭為重,。”
在2023年8月新近出版的《四十年藝壇回憶錄(典藏本)》中,,丁夏又增補了丁悚與周璇的12封信,?!爸荑o我祖父的這幾封信,大多沒有署明確日期,,有日期的兩封信,,都是在1957年她回上海治病期間所寫,信中周璇還稱病愈后要去看望祖父,,祖父自然十分高興,,還把此事告訴了幾位好友,但沒想到僅在最后一封寫后兩個多月不久,,周璇卻溘然去世,,實在令人唏噓?!?/p>
丁悚家人收藏的照片中,,有不少明星簽名照,也有他本人拍攝的各界人士的照片,。性情溫和的丁悚是圈內(nèi)聞名的“好好先生”,,與朋友交往時,他因隨身攜帶相機,、又極具服務精神,,常為身邊的紅男綠女掌鏡留影。兼為攝影玩家和京劇票友的丁悚,,因與一干名伶過從密切,,還留下不少頗具文獻價值的照片。
“(荀)慧生出來時目不識我(丁),,由沙游天每天教他識方塊字,,兼亦臨摹字帖,也算他的天資聰慧,,居然進境甚速,,甚至后來連繪畫也給他學會”,丁悚給這位“目不識丁的名旦”拍過一張倚著假山俯首勤讀的照片,,“慧生有一最大好處,,乃是肯受人指點,每值下臺后,,總是遍詢在座的,,今天臺上有何缺點,或須改革處,,我們總是據(jù)實地告訴他,,下次重演他必改正,他能居四大名旦之一,初非幸致也,?!?/p>
丁悚成為攝影發(fā)燒友,曾受好友郎靜山影響,。郎靜山在《申報》廣告部兼職時,,丁悚就注意到了他的高級相機,“所置鏡箱,,雖不嶄新,,但牌子甚好,且是大四寸的反光鏡”,,但“分量特別沉重”,,丁悚揶揄郎靜山“無論到哪里,他這個像夜壺箱般的反光鏡,,總是隨身攜帶,,片刻不離,加了他一副溫吞水腔調(diào),,真有些使人發(fā)笑,。我們就給他取了個綽號,叫他是‘拎夜壺箱度日’,?!?/p>
“生平極好攝影”的丁悚,有時也站在鏡頭前“擺拍”,,且玩心頗重,。1924年,《半月》刊出周瘦鵑與丁悚合影,,兩人均以女裝亮相,,上方還有周瘦鵑14歲時的女裝肖像,,題為“瘦鵑化妝”,,旁邊附有說明:“所謂文艷親王之倩影(十五年前攝)”。丁悚曾因這位“艷友”接下給小說畫插圖的苦差,,“我記得有一回,,給瘦鵑《半月》畫《十丈京塵》和《剩粉殘脂錄》的插圖。一張是浴堂里浴客,,都是裸體的,,各人的人體畫法不能有一些錯的地方……一張是一個女子坐在低凳上和坐在銅床上給一個少年剪指甲……章法很難布置。我對瘦鵑說,,你苦了我了,,畫這兩張插圖,比畫十張有色彩的封面還難……豈不冤枉?”
丁悚與周瘦鵑交情甚篤,,兩人相識自《申報·自由談》時期,,至周氏70歲時,交誼已逾50年,。1964年,,丁悚垂暮之年,恰逢周瘦鵑,、鄭逸梅與陶冷月七十壽辰,,一群老友在上海老字號新雅酒家為三人賀壽,聚餐后合影留念,。
“這是一幅嚴肅甚至有點沉悶的照片,,或許與人們老去的心境和時勢都有關系。一起合影的22人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當年滬上風頭甚健的文化人,,而平襟亞、程小青,、陸澹安和嚴獨鶴等人也都已年過七旬”,。顧錚認為,這張合影“意義非比尋?!?,令人深思“大時代下個體命運的沉重”——四年后的1968年,周瘦鵑在蘇州投井自盡,。再一年,,丁悚因病去世。
(參考:《慕琴生涯:丁悚和20世紀現(xiàn)代藝術與文化》《四十年藝壇回憶錄(1902-1945)》等,;致謝:劉海粟美術館,、顧錚、丁夏,、胡玥,、趙姝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