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椋鳥飛過西海子公園(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上午10點剛過,,一個女人從通州北關(guān)地鐵口走出,穿過馬路,,下到通惠河北岸棧道,。她從手袋里翻出手機,臉上洋溢著秋天的喜悅,。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完全出乎她意料——她和通話人都無法準確描述自己所在的位置——彼此一河之隔,卻尋人不見,。
河對岸是她與對方約見的地點——西海子公園,。
2007年10月,雪松下練氣功的人(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西海子公園始建于1936年,,之后經(jīng)歷荒敗與重建,。上一次擴建在1985年,最近一次是2016年,。擴建后,,公園被一條新規(guī)劃的馬路一分為二,且入口頗多,。初來游客難免迷失方向,。
2006年9月,在英語角練太極拳的師徒(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女人周身上下經(jīng)過細心妝扮,。新燙的栗色頭發(fā),,頸上系條紫色絲巾。她四下張望,。一個提鳥籠的老人從她身邊緩步經(jīng)過,,歪著頭看她。女人情緒發(fā)生變化,,臉上光彩漸漸褪去,,沖著電話提高音量:“你說的到底是哪個門——”
我本想告訴她所在的位置或?qū)Ψ降奈恢谩5浅鲇谀撤N原因,,我沒有,。
2006年10月,廊橋內(nèi)唱戲的男人(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通惠河位于公園北部,,是元代挖建的漕運河道,。女人現(xiàn)在的位置從前是通惠河故道,兩岸遍布村落,。改建后,,故道變成景觀棧道,村落變成售價高昂的公寓樓和寫字樓,。
2022年2月,,雪中的云曲橋(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棧道上鋪著赭色的防腐地板。女人來回踱步,,麂皮靴噠噠作響,,手背蘸著額頭上的汗珠,眉毛擰在一起,。一個戴耳機的跑步者數(shù)次從她身邊經(jīng)過,,她白他一眼。棧道地板富有彈力,,深受跑步者青睞,。有一天,我看見重塑樂隊主唱華東晨跑,,那陣子他租住在附近小區(qū),。
2006年9月,抱兔子的女孩(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2006年6月,,我從上海搬回北京通州,。閑暇時常到西海子公園轉(zhuǎn)悠,拍照,。我總是從通州電影院旁邊的東門入園,,幾步之遙便走上湖中央的廊橋。廊橋設(shè)計樸素簡潔,,椽梁上繪有蘇式彩畫,。廊柱下總是坐滿下棋、打牌,、閑聊和看戲的人,。腳踏船往來于拱橋下,攪起嘩嘩水聲,。湖心島上有專為水鳥搭建的巢屋,。
擴建前的西海子公園東門(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公園西邊是兒童樂園,每逢周末,,遍布孩子的哭鬧,、驚叫和歡笑聲,;東邊小樹林有塊僻靜空地——通州英語角,除英語沙龍的日子外,,會被練內(nèi)家拳的習(xí)武者占據(jù),;東北角有座古意盎然的太湖石假山,山前是交誼舞的地盤,。
此刻,,太陽緩緩向南攀升,高掛在燃燈塔上空,。
兩位打牌的老人(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別跟我說東西,,我分不清南北……”女人有些氣急敗壞,語無倫次,。
通惠河棧道將公園東西兩區(qū)域聯(lián)通,。據(jù)史料記載,通州舊城之北,,有東西二海(遼金元時代稱湖泊為海子),。東海子早已不在,西海子延存至今,。西海子的形成與燃燈塔有關(guān),。當(dāng)初建塔時,為增加塔基高度需從旁挖土墊基,,取土之處日后形成了積水池塘,。
2006年9月,公園圍墻外,,摘豆角的老人,。如今村莊已不存在(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燃燈塔也稱燃燈佛舍利塔,始建于北周時期,,距今1400多年,。自唐以來,歷代皇家都有重修,。
燃燈塔是昔日通州古城的地標,。從前,由大運河進京的文人商賈,,一旦看到這座燃燈佛塔便激動不已,,抵達通州意味著沿途的所有苦難都將過去。現(xiàn)在,,修繕后的燃燈塔繼續(xù)扮演著通州地標的角色,,其形象時常出現(xiàn)在文旅宣傳冊上。
2017年9月,手纏繃帶的孩子與父親一起撈田螺(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塔左邊,?還是右邊,?服了你了,真掃興——”女人變得惱羞成怒,,指尖不停拽扯貼在后背的緊身衣,。她上橋,下橋,,走向?qū)Π丁?/p>
佛塔鎮(zhèn)河,道觀抗旱,,文廟令文脈永續(xù),。
燃燈塔下有三座廟——文廟,佑勝教寺,,紫清宮,。儒釋道三教彼此緊鄰又相互獨立,和諧共存四百余年,,在全國實屬罕見,。
2006年10月,拱橋上“拍紙片”的孩子(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垂柳徐徐搖擺,,蘆葦靜立不動,。女人朝值勤保安走去。保安新來不久,,撓著腮幫,,表情尷尬,指給她一個不敢肯定的大致方位,。公園擴建后,,招募許多保安維持各處景點秩序。盡管銘牌上寫著:請勿踐踏草坪,,請勿翻越,,禁止攀爬……但是上述行為真正需要的不是“請勿”與“禁止”,而是勸告與制止,。
女人關(guān)掉電話,,把手機扔進手袋,疾步走入公園西門,。她繞過一座高臺建筑——乾水門,。若是拾階而上,站在歇山亭可以俯瞰湖區(qū)和遠眺天際線間的通州新城,。但是女人無暇登高一望,,氣沖沖地朝燃燈塔方向走去。
2007年5月,,樹林里做眼操的老人(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我坐在西海閣的長凳上,,望著湖水發(fā)了會兒呆,。當(dāng)我再次撞見那個女人時,她已經(jīng)重新煥發(fā)光采,,臉上透著“久別重逢”的驚喜——她終于找到了約會對象——一個臉型瘦長,、戴著墨鏡的男人,藍風(fēng)衣飄擺,,身上流露出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兩人邊走邊說,話題仍是先前惱人的波折,。當(dāng)他們經(jīng)過李卓吾墓時,,突然止語。他們不清楚墓主人身份,。男人把墨鏡推上眼眶,,瞇眼看腕表。臨近中午,,接下來他們大概要找個飯館坐下來,,深入其他話題。
李卓吾墓位于公園東北角,,掩映在蒼松翠柏間,。若非特意尋找,鮮有人知道這位明代思想家葬于此處,。
李卓吾就是被后世稱為“大明第一狂人”的李贄,。他早年做官,晚年在通州著書,、講學(xué),。76歲那年,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在通州被捕,,著作被通令燒毀。入獄不久,,在獄中自刎,。其友馬經(jīng)綸將他安葬在通州北馬廠。為方便后人憑吊,,1983年其墓遷至西海子公園,。
雨中的李卓吾墓(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李贄是解放思想的先驅(qū)。在封建禮教時代,,離經(jīng)叛道的他以獨到見解評價了從戰(zhàn)國到元亡約八百多名歷史人物,。他敢于揭露道學(xué)的偽善,反對八股文;提倡人人平等,,男女平等,,圣愚平等,萬物平等,;主張“圣人不曾高,,凡人不曾低”,以及“天下立君,,本以為民”的民本思想,。
李贄在中國哲學(xué)史上首次明確提出真理標準問題。他認為真理標準隨社會發(fā)展而變化,,沒有一成不變的模式,,提倡“為學(xué)貴在有疑”。
女人和男人向公園南門走去,。望著他們說笑的背影,我突然有種空落感,,大概是知道了故事結(jié)局,。他們第一次來這里約會,卻沒有在此游覽,,多少令人遺憾,。
在老通州人的心目中,西海子公園就是他們的“中央公園”,。這座有著近百年歷史的公園是他們懷念往事,、追憶時光的地方。
2016年擴建后,,公園將古河道,、古樹、古墓,、古塔,、古廟、古城墻遺址和古漕運碼頭等劃歸其中,,并把通惠河與大運河景觀視線引入園內(nèi),,形成移步換景的景觀走廊。
2022年2月,,雪中的西海子公園(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西海子湖注入新水,,湖中不再允許劃船。新廊橋向南位移,,借鑒頤和園荇橋的設(shè)計,,曲曲彎彎,層層疊疊,取名為:云曲橋,。新種植的荷葉與蒲草綠了又黃,,割了又長。投放的錦鯉個個膘肥體壯,,緣于游客無休止地投喂,。它們幾乎不怎么游動,每天聚在岸邊,,像一團團紅色泥沼,,盡管肚子撐得渾圓,卻依然張口乞食,。
新事物取代舊事物,,然后又被更新的事物取代。從前公園附近的菜市場消失了,。公園內(nèi)到處鋪著地磚和草坪,,練拳人另尋他處,因為再難覓得一隅有土之地,。不過,,新安裝的健身器械周圍總是聚著很多人。
2022年1月,,穿漢服的女人(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佑勝教寺里傳出喃喃誦經(jīng)聲,,燃燈塔上的風(fēng)鈴叮當(dāng)回應(yīng)著;生意人,,學(xué)生,,老人和一個中風(fēng)的跛腳男人在轉(zhuǎn)塔祈福;葫蘆湖對面的觀景臺有人吹奏薩克斯管——凱麗·金的《回家》,。
河水悠悠地流淌,,昨天,今天,,明天,,一樣。我沿著通惠河向東,,在五河交匯處拐向昔日漕運驗糧的大光樓,,然后沿著北運河奔東南,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