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謝曉/圖)
2024年3月,龐余亮已年滿57歲,。他卻笑稱自己是個老頑童,“時間對我來說一點感覺都沒有,。我會忘記一切,。”這個出生在汪曾祺老家江蘇高郵附近的家中老十,,被貧困農家扔出去又撿回來的生命,,曾經(jīng)在童年的饑餓與青春的孤獨里困頓了許久,最終用文學重塑并治愈了自我,。
“《半個父親在疼》為中國當代文學貢獻了一個獨特的父親形象,。”散文家黑陶這么評價龐余亮的散文集,?!靶∠壬比壳@三部散文集則幫龐余亮完成了一個階段性的文學夢。2023年,,當他寫完了三部曲的收官之作《小糊涂》(2024年1月出版)時,,他對我說,“寫作,,我會為她付出一輩子,。”楊絳曾說:“優(yōu)于別人,,并不高貴,,真正的高貴應該是優(yōu)于過去的自己?!饼嬘嗔辽钜詾槿?,“你看我這40年的寫作是不是一天比一天高貴?”
“小糊涂”版《血的再版》
2023年8月9日晚,,在書房的地板上睡了整整一個暑假的龐余亮回到了臥室,。“小先生”三部曲之《小糊涂》終于收官了,?!拔矣肋h記得這一天。為什么?我的文學理想也算告一階段了,?!?/p>
為了這本他多年想寫的書,這個夏天,,他的睡眠沒有一個是完整的,。任記憶中大雪覆蓋多年的經(jīng)歷、童年睡在黃泥甕里的細節(jié)洶涌而來,,想到一點,,他就立馬爬起身去電腦上記下來?!皩ξ襾碚f它是收官作品,,而且是實現(xiàn)我理想的一個作品,我就要寫得慢,,寫得挑剔,。”為《小糊涂》收集的素材,,實際上是現(xiàn)在呈現(xiàn)出來的三倍,。龐余亮慢慢剪裁、構思,,并重新理解往事。
黃泥甕是書中的主角之一,,為了寫好它,,龐余亮花了一周時間搜索枯腸,要怎樣形象地描述黃泥甕的形狀和體積呢,?那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擁有ChatGPT的人工智能,通過他的記憶可以準確地畫出來,。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他沒有畫出來,但終于寫出來了,。
“那個呆在黃泥甕的經(jīng)歷對我來說,,很像我看世界的藏身的地方,所以我也有意識地把我這五十多年的人生哲學寫了進去,?!薄缎『俊防铮髡叻路鹬胤低?,用一個孩童天真善良的眼光打量這個世界:
“犟孩子抬頭看了看天,,天上有幾朵無事可做的云。沒有神仙,。如果有個神仙來到他的面前,,如果神仙對著他手中的泥狗子吹上一口仙氣,。”
這一次,,龐余亮從敘述風格到人生感悟都“比以前寫得更加自由了”,,就像他一直渴望自己在水中暢游一樣?!白杂梢彩俏覀兩⑽膶懽髡咦钕胱非蟮木辰?。”
《小糊涂》里,,他從泥狗子聯(lián)想到斑點狗,,再自嘲人生的境遇:
“那年賴在院子里被雨淋的那個犟孩子更像一只斑點狗呢。
斑點狗,,斑點狗,。
再后來,無論遇到多糟糕的事,,犟孩子只要想到他曾經(jīng)做過斑點狗,,他的心情就會莫名其妙地好轉起來。
從餓孩子他會想到蜷曲的蛋,,再想到失眠的人:
“睡在空泥甕里的餓孩子,,他總是睡不著。
他把自己蜷曲成一顆蛋的模樣,。
還是睡不著,。
這世上,有許多失眠的蛋,?!?/span>
“我從來不往狠處寫。因為越狠,,力量繃得越緊,。你溫和一點,它反而會有彈性,。我希望我的文字是有彈性的,。”
詩人孫昕晨曾這樣評價龐余亮的作品,,“他的作品里有種清澈的力量,,而且是一種美學。不是有句歌詞說哭過的眼睛看世界更清楚嗎,?余亮的作品就有這種凈化的力量,。”
不論是《半個父親在疼》里暴力的父親,還是“小先生”三部曲里清苦又孤寂的童年生活,,匯聚到龐余亮的筆下,,就像經(jīng)過了時光的淘洗般呈現(xiàn)出另一種文學質地:清新、明亮又美好,。
“中年之后,,我們的心里話,可能唯一能傾訴的就是媽媽,,我也想通過這本書,,跟母親說說話?!薄缎『俊防镉幸黄秵“兔尢摇?,作者寫到幫母親剝僵棉桃的經(jīng)歷,對母親的深沉愛意在字里行間汩汩流淌:
“‘最后一袋,?!赣H說,‘真的是最后一袋,?!?/span>
隨后,母親說了一句詛咒自己的話,,意思是如果不是最后一袋她就是什么什么,。
他聽得清清楚楚。
他的指頭疼了起來,,不只是四根手指頭,,十根指頭都疼了起來。接著是全身都疼了起來,。”
2024年的龐余亮已經(jīng)與天堂里的父親分別了30年,,與母親分別了21年,。此時的他既是魯獎作家、靖江當?shù)氐恼f(xié)副主席,,也是1歲多孫兒的外公,。在寫《小糊涂》時,他想起了母親在他年幼時曾說過的一句話,,生他太晚,,父母將來既得不到他的“濟”,他也得不到父母的“濟”,。那時他不以為然,。時隔多年,已經(jīng)成名成家的龐余亮想爭辯、反駁,,卻空余“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無力與蒼涼,。
寫到結尾處,他忽然頓住,,憶起自己第一次讀到洛夫的長詩《血的再版》時內心的震撼,,600行的詩句,那年才16歲的他流著清涕在寒冬里抄了兩天兩夜:
“母親/我忍住不哭/我緊緊抓起一把泥土/我知道,,此刻/你已在我的掌心了/且漸漸滲入我的脈管/我的脊骨/我忍住不哭/獨自藏身在書房中/沉靜地/坐著看落日從窗口躡足走過……”
思母情切,,龐余亮決定寫下自己的《血的再版》——《報母親大人書》。他邊寫邊哭,,想忍住,,可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他獨自藏身在書房中,,在心中呼喊著母親的名字:
“媽媽,,月光下喊你一聲/老屋的瓦就落地一片/生活分崩離析/記憶無比清醒……因你收容過的九個月/我已是一個失眠的天才……”
寫完這首長詩的夜晚,他又成了一顆“失眠的蛋”,。龐余亮說,,“我也是在用文學治愈自己?!?/p>
2024年3月10日,,新書上市兩個月后。龐余亮與畢飛宇,、施戰(zhàn)軍一起在北京的紅樓公共藏書樓進行新書分享,。結束時,他就像當年的“小先生”一樣語重心長地對臺下的孩子們說:“我們要有一種把生活的苦難轉變成音樂的能力,?!?/p>
活動結束,他又去了趟地壇公園,。他想再看看曾被史鐵生寫進《我的地壇》里的那些樹,,這是他膜拜喜愛的作家的一種方式,就像他曾在鄉(xiāng)村學校教書時,,也會捧著汪曾祺的書,,在放了學的校園里對著盛開的晚飯花大聲朗誦……
寂靜喂養(yǎng)了“小先生”的文學生命
從18歲到33歲,鄉(xiāng)村學校教師的那段經(jīng)歷,,是龐余亮人生中最黃金的15年,。
從揚州師范學校畢業(yè)后,龐余亮被分配到老家興化沙溝鎮(zhèn)的鄉(xiāng)村學校當初中老師,。當年的他又瘦又小,,1米62的個子,,不足90斤,孩子們都稱他為“小先生”,。第一屆班長郭國山回憶道,,“我沒見過那么小個子的老師哈,他剛來時很靦腆,,一說話就臉紅,。”龐余亮在《小先生》里記錄了他第一次上課的情景,,從驚慌到鎮(zhèn)定,,剛開始對學生們是虛張聲勢的嚴厲,后來變得越來越從容,,從講臺上走到同學們中間去講課,,越來越受學生們歡迎。
鄉(xiāng)村學校簡陋閉塞,,但鄉(xiāng)村的空曠和寂靜也滋養(yǎng)了龐余亮的文學才華,。上個世紀80年代,正值詩歌的黃金年代,,他也瘋狂地加入了寫詩的隊伍,。從1986年開始寫,很快就在全國各大詩歌雜志如《詩刊》《星星》上嶄露頭角,,并嘗到了稿費的甜頭,。那時一個月的工資不足百元,但他有次竟收到一張195元的電匯稿費單,,學校的同事們都驚呆了,。這距離他第一次寫詩獲得8元稿費才過去3年。他想告訴當時中風癱瘓的父親,,小個子雖然不會干農活,,但真的可以靠寫作養(yǎng)活自己了。他最終把話吞回了肚里,,他長大了,,他不再想跟父親對抗。
詩歌寫了10年,,他意識到自己遇到了瓶頸,,開始努力轉型突破,。當年同為詩人的黑陶見證了這個過程:“他的詩歌寫作發(fā)生了令我吃驚的變化,,寬廣、駁雜,、深痛,,無論是題材的拓展,,還是他所探觸到的人性深度,都令我吃驚,?!?/p>
1998年12月24日平安夜,家里沒有裝電話的龐余亮跑到隔壁鄰居家接了個長途電話,,聽筒那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祝賀你獲得了第七屆柔剛詩歌獎主獎……”柔剛詩歌獎是當時民間極具影響力的詩歌獎項,一年只評一位,。面對5000元的巨額獎金,,龐余亮再次被振奮到了,“那是我人生中印象最深的一次獎,?!?/p>
2000年,他很快又在《花城》發(fā)表了組詩《理想生活》,,迎來了自己詩歌寫作的巔峰時刻,。“這組詩入了當年的文學排行榜詩歌榜第一名,?!薄对娍芬埠芸燹D載了這組詩,并向他發(fā)出了第18屆青春詩會的邀約,。
2002年,,龐余亮與黑陶、胡弦三人作為江蘇的代表一起赴約了,。他和黑陶提前返程,,“在李白登臨過的謝朓樓下的街頭閑逛。交談,,或者沉默的我們,,像極了兩個江湖上身懷秘密的盲流?!倍嗄旰?,黑陶把這段往事記入了寫龐余亮的印象記《龐大的我的光亮》中。
雖然龐余亮的父母是文盲,,但他在文學之路上卻不乏貴人相助,。中學好友金倜從城里給他寄稿格紙和灰色圓珠筆,鼓勵他投稿,;文學兄長之一的孫昕晨長期為他推介書單,,“有兩本書,改變了我的文學趣味,,一本是葦岸的《大地上的事情》,,讓我學會了如何調整自己的生命重心,。還有范用先生,他的《我愛穆源》讓我學會了愛,,如何追溯生命中最清澈的源頭,。”龐余亮直到今天也忘不了孫昕晨當年給他寄來的這兩本書,;而另一位文學兄長,、中學校友畢飛宇則會經(jīng)常幫他分析文本,指導他如何寫得更好行得更遠……
1998年,,龐余亮在一次監(jiān)考課堂上,,在試卷紙的反面寫出了人生中第一部短篇小說《追逐》,文學才華開始在詩歌之外溢出,。這在金倜看來是第一次重心轉移,,從詩歌到小說,發(fā)表速度超出了想象,。一萬字為一個短篇,,龐余亮當年能一晚寫一篇,寫到天亮結束,,然后趕去給孩子們上課,。“寫一篇發(fā)一篇,,沒有一篇浪費,。”
詩歌,、小說之外,,龐余亮還有一支寫童話的筆。24歲他就獲得過童話“金翅獎”,。至今他也一直沒有放棄童話創(chuàng)作,。他自認有一顆童心,“主要還是沒長大,。我可能也不愿意長大,,也不能長大,長大了就不像我了,?!彼嬖V我,2024年他還將出版一本童話集,?!拔易约焊杏X我的童話很完美,沒有遺憾,。而我的散文,、小說、詩歌還是有遺憾的,?!痹谒磥恚瑳]有遺憾的寫作,,就意味著能淋漓盡致地把想表達的全部表達出來,。
在做鄉(xiāng)村教師的15年里,龐余亮每天都在進行寫作訓練,?!耙粋€人從事一個行業(yè),1萬小時定律絕對是正確的,。你不寫到1萬小時,,都不知道你的宇宙有多大,你的經(jīng)線和緯線在哪里,!”
離開鄉(xiāng)村學校調去靖江前夕,,孫昕晨見證了龐余亮內心的猶豫和不舍,并送給了他那句易卜生的臺詞:“瑪亞,,你聽見寂靜了嗎,?”
左起:孫昕晨、龐余亮,、黑陶(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謝曉/圖)
從教學筆記到魯迅文學獎
40歲開始,,龐余亮的文學創(chuàng)作慢慢發(fā)生了第二次重心轉移——“小先生”三部曲散文集的寫作?!霸趺凑f呢,?詩歌還是我的最愛,但是我的力量還是不夠,?!?/p>
2000年,龐余亮以鄉(xiāng)村學校教學經(jīng)歷為藍本,,在《揚子晚報》副刊上開始陸續(xù)發(fā)表系列散文,,引起了很大反響,于是他想到整理出版,。但15年里積累下來的56萬字素材,,整理起來又談何容易?龐余亮從一開始就意識到這些素材只是教學筆記,,離出書還很遠,,“我一定要讓文字發(fā)光?!彼只?5年,,把原有的教學筆記進行了文學化處理,,虛化了具體的人名、班級名,,將故事精心剪裁到12萬字,。
可這樣一個鄉(xiāng)村教師的題材,卻一直沒有遇到好的出版機會,。孫昕晨當時堅定地鼓勵著龐余亮,,“以我多年從事編輯的眼光,你這本書一定會出版的,!”2021年,,打磨了多年的書稿被人民文學出版社相中,《小先生》從此改變了命運,。傾注了30年心血的作品出版的那一刻,,龐余亮在內心呼喊:“我最看重的東西終于被人認可了?!?/p>
龐余亮(左)與他的中學同學金倜(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謝曉/圖)
《小先生》出版后迅速收獲了媒體的關注,。報送魯迅文學獎那年,龐余亮已經(jīng)55歲,,寫作進入了第36個年頭,。有朋友建議過他兩次,是否報送傳播很廣的《半個父親在疼》,?他沒有一秒猶豫,,“不,還是報《小先生》吧,?!彼认M孥E降臨,又覺得自己離獎項很遠,?!按_實沒抱什么希望,我這樣一個小縣城里的作家,,離北京那么遠,,那些評委可能都沒聽說過我……”
2022年8月25日,魯迅文學獎公布的那天上午,,龐余亮正在一個工作會議上,。忽然接到一個陌生來電,“你好,,我是南京《現(xiàn)代快報》的記者,,請問你獲得魯獎有什么感受?”龐余亮愣住了,他感覺自己像做了一場夢,。
那天中午,,他回家默默地做了一個水煮雞蛋,“這是媽媽每到生日時給我的獎勵,?!?8歲那年,他當了小先生后給家里寫信,,說自己的理想是當一名作家,家里人笑得前仰后合,?!捌鋵崘凵线@一行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能成為作家,?!?2歲那年,龐余亮躲在草垛里偷看完《青春之歌》那天,,心里已在默默憧憬:我要從這個貧窮饑餓的地方,,走到遠方去!
《小先生》大獲成功后,,龐余亮并沒想到要馬上推出第二第三部——原本正構思一部長篇小說,。2022年的春天,小城市靖江也遭遇了嚴重的新冠疫情,。妻子去了南京照顧已懷孕的女兒,,他一人在家,“沒事可干,,我特別想寫本書,,但那個長篇小說,跟當時的心情不合,,我就決定回到過去,。這時我想到了之前寫丟了的《小蟲子》?!碑斈陮憽栋雮€父親在疼》,,龐余亮寫到《麗綠刺蛾的翅膀》時,就想過他童年里的小蟲子或可寫一本書,,沒想到幾年之后機緣到了,。他逐一把小蟲子的名字列出來,居然列了將近80種,。最終寫進書里的有40種,,“我從小跟蟲子打交道,那時一個人真是太孤單了啊?!?/p>
當年龐余亮將自己的詩打印出兩本,,寄了一本給孫昕晨(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謝曉/圖)
疫情期間,難得無人打擾,,他三個月就完成了“小先生”三部曲第二本《小蟲子》的初稿,。“回到童年特別快樂,?!笨墒菍懲曛螅蛛[隱感覺有些不對,,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寫一個5歲時的故事,“用第一人稱怎么都有些矯情,!”一天黃昏散步時,,他突然有了個想法,“何不用第三人稱,?‘他’其實也是我自己,,可以來回地穿梭啊。寫完《小蟲子》,,也算完成了我創(chuàng)作史上一個里程碑,,打通了我自己?!?/p>
詩歌,、童話、小說和散文,,龐余亮都有涉獵,。但孫昕晨認為如今他文學成就最高的還得是散文,“寫詩對他是最初的文學訓練,,包括后來寫小說,,當他轉戰(zhàn)到散文這個戰(zhàn)場的時候,用他自己的話說,,身上攜帶著秘密武器了,。”
30年前,,在湘江邊,,年輕的龐余亮曾對黑陶說,他有一個長篇小說的文學理想,?!缎∠壬啡壳A段性地幫他完成了散文的攻城略地,之后他還會回頭實現(xiàn)30年前的那個小說夢想嗎?“還是會寫,,但不一定成功,。我一直說一句話:一個作家,如果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就必須寫出來,,這才是人間最大的幸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