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5日,，德國柏林,，第64屆柏林電影節(jié)，刁亦男（左）,、廖凡手握獎杯走上紅毯
晚上8點多,，即使坐在燈光暗淡的咖啡廳里，刁亦男還是一直戴著墨鏡,。稱為“黑夜墨鏡”的話,，倒跟他的電影名“白日焰火”頗對應。
“我不是要扮酷??！”兩小時后，他終于摘下墨鏡說：“這兩年我的眼睛因為老看監(jiān)視器,，對光的刺激特別敏感,。我現(xiàn)在特別理解那些戴墨鏡的人了?！边@位當年中央戲劇學院戲文系87級最帥小生,，露出一雙熬過頭的眼睛，疲倦地眨眨,。
2月15日,，他的第三部電影《白日焰火》在柏林電影節(jié)斬獲最佳影片（金熊）、最佳男主角（銀熊）兩項大獎,。這是中國內地電影第4次捧得金熊,，也是中國演員首次獲得銀熊影帝。
3月21日,，《白日焰火》在國內上映,，10天收獲票房8000萬，總票房有望破億,，創(chuàng)造了海外獲獎內地影片的最高票房紀錄,。對于向來得獎不叫座的文藝片來說，這可是票房奇跡,。在此之前,，賈樟柯2006年得威尼斯金獅獎的《三峽好人》,，票房一百多萬；王全安2007年得金熊獎的《圖雅的婚事》,，票房一百多萬,；刁亦男的大學室友蔡尚君，2011年得威尼斯電影節(jié)最佳導演銀獅獎的《人山人?！?，票房也是一百多萬。
傳說中的名利雙收,，就這樣在短短一個多月間,，降臨到安靜了45年的刁亦男身上。
瘋狂的理性,，不是理性的瘋狂
刁亦男不開微博。前幾年博客火熱的時候,，他也沒開博客,。微信朋友圈倒是發(fā)，但一年也就10條,?！拔乙惆l(fā)的，電影作為一個最重要的工具已經(jīng)傳達了,。如果再開別的東西,，也許電影就被干擾了?！彼绱丝偨Y,。
《白日焰火》是他在國內公映的第一部電影。他不大去網(wǎng)上看評論,，因為相信朋友們會把靠譜的影評發(fā)給他,。最近看到的一篇，從他那部文藝迷離的電影里大喇喇總結出東北的“貂文化”,，調侃“刁亦男,，貂亦難，導演的名字就揭示了這部片子的主旨”,。逗得他直樂,。
五花八門解讀電影的各路影評，他基本都接受：“有這樣的想象比沒看懂強多了,?！睂τ谠S多觀眾嚷嚷的“看不懂”，他說：“現(xiàn)在觀眾的觀影習慣,，基本上就是飯給他端到桌上,，切好了,，掰開了，揉碎了喂到嘴里才行,?？赡芩麄兒镁脹]看真正的電影了?！?/p>
“你很平靜,。”北京電影學院教授張獻民最近一次見刁亦男時說,。刁亦男回答：“我內心可不平靜了,。”
“靜”是朋友們對他最常用的評語——平靜,、安靜,、沉靜、冷靜……
大學室友蔡尚君現(xiàn)在還記得,，二十多年前大學軍訓時,，第一次打靶，沒碰過槍的男孩兒們都挺興奮,，大都當當當一下子打光了半自動步槍里的所有子彈,。一排人都打完了，站起來,，只剩刁亦男還有兩三發(fā)子彈沒打完,。一排人看著刁亦男，等著他,。他也不著急,，慢慢瞄準，一下一下打,?！斑@事印象很深。他可以堅持自己內心的節(jié)奏,，不太受別人的影響,。他內心世界是很強大的?！?/p>
刁亦男的日常生活有一種清冷的文藝味,。他不會開車，也不想學,，覺得走路多好,。不在密集工作期時，他每個月讀十來本書，每天看一部電影,，看了幾千部,。他不敢晚上寫劇本，因為“順利的話興奮,，不順利的話焦慮,，都會影響睡眠”。平常晚上12點睡覺,，早晨七八點起床,。必須每天早晨給自己做杯咖啡，接下來開始寫作,。
也有聽起來人間煙火的部分,，他時不時會去找“斗斗”（導演劉奮斗） 打牌。
劉奮斗總結自己跟刁亦男氣質的不同：“我熱愛生命,，他懷疑生命,。我也懷疑，但我用熱烈的態(tài)度去懷疑,?！睂Υ说笠嗄斜硎究棺h：“我也是用熱烈的態(tài)度去懷疑。只是他性格比較外向奔放,，我比較理性分析,。但也是瘋狂的理性,，不是理性的瘋狂,，區(qū)別你自己體會吧?！?/p>
最后這句話文藝味十足,，典型的刁亦男說話方式。
《白日焰火》主演之一王學兵體會過刁亦男“瘋狂的理性”,。那是電影里王學兵出場的第一個鏡頭：一雙戴著厚手套的手握住方向盤開車,，代表王學兵飾演角色的冰刀從脖子上垂下來，看不到臉,。為了這一個鏡頭,，刁亦男把王學兵從北京專門叫到哈爾濱拍。王學兵納悶地問刁亦男：你把我弄回來是不是有別的原因,？要是為了拍個手,，還戴手套的，至于嗎,？刁亦男回答：沒有,，就是為了拍這個，必須全是你演的，要不然我們這個氣會不一樣,。
制服
學著靠近市場
如果不是2008年開始的全球金融危機,，《白日焰火》也許會像刁亦男的前兩部電影《制服》、《夜車》一樣,，并不謀求國內公映,。“如果有資金支持你繼續(xù)自由創(chuàng)作,，何嘗不可呢,？”刁亦男說。
2003年的《制服》獲得了加拿大溫哥華第22屆國際電影節(jié)龍虎大獎,、第33屆鹿特丹國際電影節(jié)特赦國際獎,。2007年的《夜車》入圍第60屆戛納電影節(jié)“一種關注”競賽單元，獲得華沙電影節(jié)新電影新導演大獎,、布宜諾斯艾利斯電影節(jié)藝術貢獻獎,、巴塞羅那獨立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獎、里斯本電影節(jié)“里斯本之城”特別獎,。這些國際聲譽雖然沒怎么傳到國內,，但幫助了刁亦男電影的海外發(fā)行“排在同一時期這種獨立制作電影的前三名”。
金融危機讓海外文藝片市場急遽縮水,。導演蔡尚君估算,，現(xiàn)在全世界“每年可能也就10到20個文藝片發(fā)行得還不錯”。刁亦男和制片人文晏只能把希望轉投國內,。
《白日焰火》準備8年,，劇本改出了3個幾乎完全不同的版本，一點點學著靠近市場,。
商業(yè)性是刁亦男以前排斥的,。他上學時受的教育是藝術化的電影，塔可夫斯基,、安東尼奧尼或戈達爾那種,。
這種傾向還可以往前追溯。他的父親是西安電影制片廠文學部的編輯,，負責審劇本刊登在雜志上,。刁亦男童年住在西安電影制片廠，他的少年時期正是第五代導演們的巔峰時期,。那時父親每天回家都會給刁亦男講廠里誰又拍了什么電影,，讓他對電影有了最初的興趣。刁亦男的中學同學蔣濤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記得,，刁爸爸曾教育自己：“少干拋頭露面的事,，那學不到什么東西，還是要潛心讀書，培養(yǎng)深厚的文學功底,。寫文章要從社會效益,、對人們思想的影響考慮，從歷史的角度考慮,，不要就事論事,，只講皮毛?！鳖H有老派知識分子的風格,。
學著商業(yè)化的過程是痛苦的。第二版劇本受佘祥林案啟發(fā),，王學兵演的兇手和廖凡演的警察是電影主角,，講面對過去冤案的兩難和掙扎，女人只是背景,?！皩戇@個時特別激動，我們怎么看歷史,？我們拿出什么樣的勇氣面對歷史,、承擔責任？這樣的劇本也很好,，但是它不夠商業(yè),。”刁亦男說,。再后來的版本里加入了愛情線,、懸疑線。
“后來仔細想,，戈達爾他們的時期,，也不是沒有商業(yè),，是觀眾愛看那樣的電影?，F(xiàn)在時代變了，思潮又回到現(xiàn)實主義,，劇本又占上風,，因為大家要看故事，要在故事中尋找感動和思考,。其實法國新浪潮時期,，他們也都是有一個很通俗的故事，只是用作者的手法來拍一個低端的故事,?！钡笠嗄姓f。
夜車
我的電影也要做越獄者
一匹馬突然出現(xiàn)在居委會的街道里，居委會阿姨問“哪來的,？”有人回答：“它一直在小區(qū)里轉好幾天了,。主人好像是收廢品的，好幾天找不著人了,?！薄栋兹昭婊稹防铮@段沒有前后因果的劇情占了二三十秒,，引得諸多觀眾提問：馬到底是什么意思,？
刁亦男說，他看到朋友趙亮的紀錄片《罪與罰》里,，有一個東北的片警,，老去解決居民區(qū)的各種家庭矛盾。有一天,，居民區(qū)里一個撿破爛的大爺突然不見了,，他的馬還拉著空車在小區(qū)里溜達好幾天?！翱吹竭@兒我的反應是不安和焦慮,，擔心他是死是活。后來才知道他是一個酒鬼,，喝多了到哪睡了3天,。但我的反應讓我印象很深刻。為什么我的第一反應是不安,？是對暴力的恐懼,？我們應該借此反觀一下我們生活中有多少這種隱性的暴力。在一個正常社會不應該這樣的,。為什么不是想到他玩去了,？喝酒去了？”刁亦男把這段引入電影,，想作為展現(xiàn)社會生活的一個橫斷面,。
類似的橫斷面還有：廖凡給人送皮氅，那位配角中的配角參與賭球,、開網(wǎng)吧,，網(wǎng)吧里的一個小孩玩游戲走火入魔，發(fā)瘋般砸滅火器,；白日焰火夜總會的老板娘哈哈大笑后掉進浴缸里哭,，要廖凡開價告訴她，她的老公在哪兒,?！俺税讣恼嫦?，這個電影很多細節(jié)是反映我們社會生活的真相和人性的真相?！钡笠嗄锌偨Y,。
刁亦男的3部電影都跟警察密切相關?！吨品分v的是裁縫小建意外得到一件警服,，他穿上警服，冒充警察跟音像店美女店員談戀愛,，在街上罰款違章車輛賺錢,，從一個被欺負的人漸漸成為一個欺負人的角色，似乎在逼仄的日常生活之外尋到了權力和尊嚴,?！兑管嚒防锏呐ň瘏羌t燕工作時送走一個個死刑犯， 生活中經(jīng)常坐火車去另外的縣城參加相親舞會,?！栋兹昭婊稹防锏木鞆堊粤υ谕楸粯寶⒑笙萑腩j唐，5年后他接近一個女人,，出賣她,，終于破案。刁亦男對張自力的評價是：“為了正義法律,，他輸?shù)袅巳诵?。甚至沒有那么多正義，就是為了立功加官,。大家各有各的職業(yè),，我的職業(yè)就是滅你的職業(yè)?！?/p>
為什么總是警察,？“如果不去想，那都是巧合,。仔細想想,，因為警察是社會矛盾的焦點，既代表國家機器,，同時也是個人,，非常容易體現(xiàn)個人和體制的沖突,?！钡笠嗄姓f。
刁亦男記得劉奮斗說過,，西方樂評人講,，前蘇聯(lián)音樂家里只有肖斯塔科維奇是真正的越獄者,，因為他的音樂不靠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贏得西方人的喜愛，就靠音樂本身,?！斑@句話挺刺激我的，我的電影也要做越獄者,?！钡笠嗄姓f：“憑什么別人拍一個講故事的電影，西方影展會接納,，而接納中國電影就一定要有政治意識形態(tài)或者民族奇觀,？我們也可以靠講故事?！卑亓值锚労?，他聽到了類似的英文影評，“我很開心,?！?/p>
電影《白日焰火》劇照
你每天綻放嗎？
刁亦男不大愿意看新聞,，他說更愿意相信自己跟周圍生活發(fā)生的關系和體驗,。“我不愿意相信沒有表情的新聞敘述,，說大了叫政治生活,，我沒什么興趣。我們民族的人比較愛煽情,，而且愛幻想,。如果大家更愿意從悲劇中獲得力量，那我們民族應該很厲害,。但我們現(xiàn)在不是這樣,，我們喜歡要么煽情地哭，要么小品似地笑,，我覺得這都不靠譜,。”
刁亦男用一種克制冷靜的態(tài)度來審視他創(chuàng)造出的人物,，看他們糾結,。展現(xiàn)他們的惡時，不批判,，也不開脫,。大大小小的問題砸下來，其實都是在講個人困境,?！芭惺裁?？發(fā)牢騷是真正生活苦的人，我們不應該,。你過錦衣玉食的生活,，然后去關注貧苦，這本身是讓人懷疑的,，與其這樣,，不如關心自己內心有沒有問題。我在這一點上更加向內關注,?！?/p>
他不大喜歡“濺滿了泥漿的現(xiàn)實主義”，他覺得一個好的故事可以像夢一樣脫離柴米油鹽：“在寫實和表現(xiàn)之間是最高級的,，我找的就是這種東西,。”
劉奮斗總結：“刁導的才華是溫和的,、小資的,、喝咖啡的、要在雕刻時光里坐著的,，說白了不是鬧哄哄簋街里的東西,，也不是麗思卡爾頓五星級酒店里的東西。我覺得他有別于我以前一貫認為的一些媚雅電影,，他有很多個人的東西,。這東西需要小火慢燉，需要時間,，是相對穩(wěn)定的中國中產(chǎn)階級的審美,，剝離開中國的環(huán)境，剝離開現(xiàn)在,，把它放到清朝,，我認為都是成立的?！钡笠嗄袑@個總結有點疑議：“我們有中產(chǎn)階級嗎,？”
從業(yè)者常講獨立電影的艱難。問到刁亦男從業(yè)經(jīng)歷中最艱難的一段,，他卻說沒有,。“因為一直都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所以不會覺得累和痛苦,，每天挺平靜的?！蹦切┩顿Y方來了又突然消失的往事,，雖然挺痛苦艱難,，“但調整一兩天,，馬上就好了,。”
這幾年,，業(yè)內人士基本都知道《白日焰火》的劇本,，卻紛紛建議“不要投資”?！斑@是好事,。我的性格是你不要刺激我內心的尊嚴，你一旦刺激到我了,，我一定會讓你知道你說錯了,。這是我的本能，你要毀我的話就天天夸我,?！钡笠嗄姓f。
《制服》的男主角,、西安美術學院油畫系副教授梁宏理記得,，2002年，平時安靜的刁亦男在片場時多么精力充沛,。這部電影前期只有幾個朋友湊來的二十多萬元經(jīng)費,。為了趕工期節(jié)省開支，拍攝的30天里,，每天只有三四個小時可以睡覺,。梁宏理說：“我抽空就會倒頭睡會兒，醒來看到刁亦男,，永遠是那個狀態(tài),，跟打了興奮劑一樣?！?/p>
什么是白日焰火,？刁亦男回答：“就是白天放煙火很美。有痛苦有絕望,，還是要綻放,。你每天綻放嗎？”
我說：“哪兒綻放得動??！每天？個把時候就不錯了,?！?/p>
他笑一下：“那也有綻放啊,。”
（本刊記者吳琦對此文亦有貢獻）
刁亦男
生于西安,，2002年主演電影《明日天涯》,，入選戛納電影節(jié)“一種關注”競賽單元。拍過3部電影：《制服》《夜車》《白日焰火》,，均在國際電影節(jié)上獲獎,，《白日焰火》更是獲得今年柏林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和最佳男演員兩項大獎。還編劇過《愛情麻辣燙》 《洗澡》 《將愛情進行到底》等,。
導演解讀《白日焰火》
你這次拍的城市是哈爾濱,，以前是西安，都是大城市,，但在你鏡頭里為什么感覺都像三線小城,？
刁亦男：說白了就是一個空間，不是說我要寫實哈爾濱人民生活在這樣的空間里,，不是說因為臟亂差造成這些人的墮落,。只是給你一個迷離之夢一樣的空間，永遠醒不了的夢的感覺,，荒涼,、頹敗，恐怖的氣氛在里邊被營造出來,。在哪個城市發(fā)生并不重要,。
有人說桂綸鎂的氣質不像洗衣店小妹，比較文藝清冷,。
刁亦男：就是這個楚楚可憐的氣質招蜂引蝶嘛,，所以她的麻煩也多。在那么一個環(huán)境里,，她又有一種神秘感,。
洗衣店老板沒有被桂綸鎂老公殺掉是因為他性無能嗎？
刁亦男：不是,。大家想象力蠻豐富的,，我挺高興的。原來有一場戲我刪掉了,，張自力跟吳志貞說你們老板欺負你,，我回頭幫你好好修理他。吳說別這樣,，他要有個三長兩短,，干洗店就全歸他老婆了。張說你有干股嗎？吳和老板是互相利用的,，老板不僅給她工資,，還給她經(jīng)濟上的額外照顧，殺他無益,。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吳志貞有一句重要臺詞：“這幾年來他殺了追求我、我也愛的人,?！绷褐拒娕碌氖亲约旱呐烁l真的有感情了,，離開他,。吳志貞不愛這個老板，所以他不會被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