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說我在牙牙學(xué)語時,,不會叫二舅,只說“二”,。這是我能在腦海中搜索出來,,最早和最具體與他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事情。他是龐大而模糊的親戚群體中不那么親密的一枚,。
童年記憶里,,二舅一直是出國狀態(tài),在科威特,。那個年代勞工輸出并不太流行,,二舅是被所在的建筑隊派去的,國內(nèi)廠里工資照發(fā),,在科威特的錢另算,?;貒螅闪擞H戚里最富裕的人,,后來在村里建了兩層小樓,。
多年后,我大學(xué)畢業(yè)前的最后一個假期,,和表妹一起去看二舅,,能說會道的舅媽不在家。二舅招呼我們在沙發(fā)上坐下,,然后我們仨就那么木然地坐著,。
我在腦中奮力搜索著話題,最后終于揪到一個我似乎知道答案的問題:科威特那邊的水比石油還貴嗎,?他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記憶里科威特的生活,。直到舅媽打點滴回來,無聊的話題才得以結(jié)束,,我們都長出一口氣,,氣氛回歸到一個有女主人的家庭的親切熟絡(luò)之中。出門時,,表妹問我:你要去科威特,?我搖搖頭:不是,不說點什么,,你不覺得好尷尬,?
其實我對二舅當(dāng)年出國的事還是抱有強烈好奇心,只是當(dāng)事人不擅長表達(dá),,只泛泛而談,,對掙錢的事情諱莫如深,或者更簡單明了說一句:想不起來啦,。
二舅不在家的日子,,農(nóng)業(yè)還沒機械化,地里的活舅媽一個人干不完,,需要親戚們幫忙,。我記得自己曾經(jīng)在打麥場的麥堆里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jīng)擦黑,,感受過平生第一次的慌張,。還好,村子里的路我都熟,,很快回到了二舅家,。
二舅回來后,給舅媽帶了金項鏈、金戒指,,給我媽和小姨,、姨媽每人一個兩塊五的不銹鋼鑲紅玻璃戒指,兩個姨夫每人一個打火機,。我爸不抽煙,,在打火機清單中刨除之外,就被徹底遺忘了,。
印象中二舅媽很好強,,和鄰居、妯娌都相處得不睦,。但她有個優(yōu)點:貧困時見不得別人強,,得意時卻悲天憫人。所以,,在二舅回國,、表哥事業(yè)有成之后,她臉上總掛著笑容,。又或許姥姥姥爺在我家養(yǎng)老,,減輕了她做兒媳的負(fù)擔(dān),她見到我們的笑容格外真誠友好,。
二舅媽去世時,,二舅哭成了淚人,如同天塌一般,,無比自責(zé),。當(dāng)然,這些我都沒有見到,,聽我媽說的,。二舅媽就那樣在某一個初冬的日子突然進(jìn)了醫(yī)院,至今沒有搞清楚是因為被狗咬沒打狂犬疫苗,,還是因為跟親戚置氣上火引起的,,總之在醫(yī)院十幾天后就離世了,這樣的結(jié)局讓大家都很震驚和意外,。跟二舅談起科威特那回,,是最后一次見到她,她還戴著金戒指笑容滿面地夸兒子能干兒媳孝順,。
更意外的是,過年回家,,得知二舅已找了新舅媽,,小他小幾歲,身體健康,腳步輕盈,。一開始二舅拒絕接受相親,,在大家勸說下勉強一見。女方家境也不差,,一見二舅家的兩層小樓,,就同意了。相親當(dāng)天下起大雨,,主不留客天留客,,新舅媽被迫當(dāng)即住下了。人總要繼續(xù)生活下去不是,?
大年初二,,我見到他們,兩人連同兩邊親戚正喜氣洋洋張羅著過年的飯食,,都說著吉利話,。只有表哥百感交集,神色略顯黯然——據(jù)表嫂說,,前一天,,年三十晚上他一直在哭,想念親媽,。換個新舅媽對我們來說或許無所謂,,但沒人愿意換個新媽。表哥喝多了,,摟著我的肩膀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我沒太聽清,心里知道他希望他爸開心點,,可又怪他這么開心,。
正月初六,表哥回二舅家,,敲門無人應(yīng),,以為出去串門了。到晚上還是沒人,,電話也打不通,,感覺不妙,就砸開門沖了進(jìn)去,。屋里很大煤煙味,,門窗緊閉,兩人一氧化碳中毒了,。送往醫(yī)院時,,二舅已沒了氣息,新舅媽成了植物人。
這事太不可思議,,應(yīng)該是那些三流編劇虛構(gòu)出來的腦殘劇,,怎么會發(fā)生在身邊人的身上。二舅的傷心和喜悅,,人生的絕望與找到另一種可能,,再到永遠(yuǎn)離開,進(jìn)行得太過密集和匆忙,。
現(xiàn)實如此狗血,,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感悟人生。村里的婦女教育自己的男人,、不要那么薄情寡義,,不滿百日娶新婦,會招來報應(yīng),。我媽看著二舅剛置辦的新衣服被燒掉,、扔掉,說,,人活一世,,身外之物沒意義。人死了什么都沒了,。又有人感慨,,二舅剛過六十,養(yǎng)老保險都白交了,。
我覺得在我們生活中僅僅客串過一場的新舅媽很不幸,,那是多么殘酷的遇見。表哥在三十幾歲時成了孤兒,,再沒有人縱容他的任性壞脾氣,,無條件為他洋洋得意了。我替他感悟的人生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從此把岳父母當(dāng)親爸媽看待。然而表哥并非這么想,,愈加覺得他丈母娘跟親媽沒法比,,于是我又覺得感悟這事是無法自作多情的。
二舅的小樓空置下來,,我好多年沒去看過,,也不敢去。表哥想把房子賣掉,,但聽說村子要拆遷就擱置了,。不管是哪種結(jié)局,,二舅存在過的所有痕跡很快都將被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