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出嫁那年，只有20歲,，而父親已經(jīng)62歲,。這段婚姻并非為了愛情，僅是我外婆想要一個大城市的女婿,，在鄉(xiāng)親中有面子,。據(jù)說那天,，外婆把母親領(lǐng)到素未謀面的父親家就頭也不回走了,，一分錢和一句話也沒留下,。一年后，有了我,。到05年父親去世,，他共陪伴我13個年頭。

父親身材瘦削,，面容剛毅,，一生為人正直清高。從小對我的教育是要“坐得端行得正”,。父親退休前在進(jìn)出口公司工作,，按說這算是個待遇不錯的行業(yè)，可他平日只知埋頭工作,，絲毫不通人情世故,，與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并不好。單位有過好幾次福利房分配,，同事都分到了,，惟獨(dú)沒他。當(dāng)時家里拮據(jù),，如果有套自己的房子,，將會省下一大筆房租開銷。母親為此事頗多埋怨,，催促他去領(lǐng)導(dǎo)那里“走動”一下,，但他總是沉默以對。

讀書是他最大的愛好,，從詩詞到烹飪秘笈都能看得開心,，還自學(xué)了一口流利的英文和中醫(yī)理論。他喜歡教我讀書識字,，我人生最初學(xué)會的兩首詩,，孟浩然的《春曉》，杜甫的《春望》,，就是他教的,。每當(dāng)家里有客，背詩就成了我的保留節(jié)目,。年幼的我并不懂得詩的含義,，可當(dāng)我準(zhǔn)確念出“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時,，他自豪的神情我永遠(yuǎn)難忘,。

父親來自四川一個偏僻小城,，很早就到成都工作，但對家鄉(xiāng)親戚一直照顧有加,。結(jié)婚前,，他為數(shù)不多的收入，除日常開銷,，都拿去資助親戚讀書,。家族里念了大學(xué)的人，大多受過他的幫助,。我從未見那些后輩探望他，可他每次提起這些孩子,，語氣都萬分欣慰,。好幾次，我因零用錢太少而大發(fā)脾氣,。他總對我說：女兒啊,，爸爸沒什么錢，但你要記得,，人活著,，最重要的是有骨氣。到去世時,，他留給我所有遺物,，是滿滿三大柜書。

父親為何這么晚結(jié)婚,，也不與以前朋友往來,，我無從知曉。長大后問母親,，她說不清楚,，據(jù)說是“文革”受了委屈。

記憶里父親總是在寫材料,，每天早早起床,，一直能寫到傍晚。字很漂亮,，我愛站在旁邊看他寫,。我問寫材料做什么，他說要上訪,，別的再問不肯多講,。十幾年辛苦寫下的東西，在他去世前一兩年,，被他撕碎燒毀了,。前幾年搬家,，我曾試圖翻出些未被撕掉的紙片來，卻一張也找不到,。

我在幼兒園時,，已意識到我的爸爸和別人的爸爸不太一樣。他為保護(hù)我小小的自尊心,，盡量避免在外和我有所接觸,，幾乎從不和我一起出門,。但小學(xué)是就近入學(xué),，同學(xué)都是街坊鄰居，那時候,，我明白了被嘲笑和孤立的滋味,。到后來，大家堅信他是因練“法輪功”才變成這樣,。當(dāng)同桌哈哈大笑著把這句話告訴我時,，我怒不可遏，拿起身下的鐵制板凳就朝同桌砸去,。這一砸,，家里賠掉大半年的生活費(fèi)。我以為父親會責(zé)罵我,，他只是看著我,，什么也沒說。

暴力換來暫時安寧,，我心中芥蒂卻在慢慢滋長,，以為一切委屈和痛苦都因他而起。我開始對他大吼大叫,，故意惹他生氣,。那時父親聽力已經(jīng)衰退，只要他沒聽清我說話,，我就會對他大發(fā)脾氣,。有天早晨，我躺在床上,，故意大聲問：媽,，你為什么要找這么老的人結(jié)婚？他聽了,，默默起身去了另一個房間,。母親狠狠瞪了我一眼，讓我去道歉,。我走過去,，看到他捧著本書急急翻著,，好像在找什么要緊東西。翻了好久,，他停下來,，我看到他哭了，那是他惟一一次在我面前哭,。

我漸漸長大,，父親衰老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連下床走動也不行了,。我?guī)状慰吹剿さ乖诒涞牡匕迳?，沒力氣起身。母親忙于掙錢供我讀書,，決定把他送去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院是個可怕的地方，彌漫著孤獨(dú),、衰老,、絕望的氣息，讓人壓抑不堪,。因為缺乏安全感,，父親的疑心病越來越重，常告訴我周圍的人都要害他,。父親有一個很珍愛的茶杯,，杯身是青色的二龍戲珠圖案，一直用著,，幾乎從不離手,。在一個冬日下午，我去探望他時,，他突然指著那個杯子急切地說：“這不是我的杯子,，他們給我換掉了，我要我的杯子,，女兒你去幫我要回來,。”我說爸爸那就是啊,。他搖著頭,，拽住我的手，堅決地說：不是的,，這是他們昨天晚上偷偷給我換掉的,。我愣住，鼻子一酸,，攥緊了拳頭,，卻不敢流下淚來,。那天臨走時，父親拉著我的手,，從枕頭下摸出一本保健指導(dǎo)書,，自豪地跟我說：我現(xiàn)在天天都在做操鍛煉身體，你放心,，爸爸一定爭取活著看你考上大學(xué),。

我沒想到，這竟是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兩周后,，養(yǎng)老院打來電話，父親走了,，沒有痛苦,，很安詳,。我木然去上學(xué),，在路邊燒了一本杜甫詩集給他，到學(xué)校里考了一場試,，聽了3節(jié)課,。直到中午，我才在食堂突然哭了出來,，淚水掉進(jìn)豆?jié){里,，那是我此生喝過最苦澀的一杯豆?jié){。

父親一生過得清貧而淡泊,，生前只對我說過兩個愿望,，一個是等到我上大學(xué)；一個是帶我去杜甫草堂,?？上н@兩個愿望，他最終都沒有能夠?qū)崿F(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