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瑙河岸邊的馬加什教堂內布滿壁畫 圖陳晞
詰屈語言
卡托納先生是我在布達佩斯下榻公寓的房東,,瘦瘦高高,,談不上英俊,進屋后摘下帽子,,便露出微禿的頭頂,。正是這種樣貌,給我無比的親切感,。從人種上來說,,中歐三國各有不同,波蘭人明顯更具斯拉夫人的特征,,捷克從人種和文化上都和日耳曼淵源深遠,,而匈牙利人最早能和匈奴人扯上關系,后來土耳其人,、羅馬尼亞人,、斯拉夫人都在此地進行過民族融合。
我夸他英語好,,他靦腆地笑說:“那是因為我們的語言太難了,,噢對,,就像你們中文一樣難?!痹诔霭l(fā)來布達佩斯之前,,我打印了兩篇文章帶在身上,《國家地理》1932年6月刊上的《布達佩斯:多瑙河上的孿生城》和1945年12月號上的《三城記》,,這中間隔著《國家地理》百年來惟一一次??驗槎?zhàn)。這樣,,在二戰(zhàn)前,、二戰(zhàn)后,和我現(xiàn)在能看到的新世紀的布達佩斯這3個時間斷面之間,,我可以自由穿越,。有些東西已經變了,而另一些亙古永存,。
這扯得有點兒遠,,因為卡托納先生讓我想起那篇《孿生城》上的一條“老梗”,,當時那位作者老兄在布達佩斯一定被匈牙利語折磨得不淺:
匈牙利語不像任何一種歐洲語言,,你在其中找不到任何熟悉的詞根或者其他類似的什么元素,幸虧英語在這里被廣為使用,,否則,,一名掌握了十幾種歐洲語的語言專家到這都得吃癟,比如存包處上面寫著“poggyászkiadás”,、火車站叫“pályaudvar”,,買藥的話要去“gyógyszertár”。
這段話至少蘊含兩個意思:匈牙利文化迥異于歐洲傳統(tǒng)文化,,這里是亞歐諸文明碰撞的十字路口,;再者,匈牙利人很久以前就流行說英語了,,跟全球化沒半點關系,。雖然身負東方血統(tǒng),匈牙利人在心理認同上一直以歐洲人自居,。他們在蘇聯(lián)的統(tǒng)治下被迫對美國仇視了半個世紀,,但從心底對地球另一端的新大陸充滿了敬意和美好幻想?!耙晃恍傺览藢ξ业呐笥颜f:你說你是美國人,,我敬重這一點,但請相信我們是歐洲人,一千年前我們就到這兒了,?!?932年,《國家地理》的作者寫道,。
大氣之城
布達佩斯的面積是中歐三城中最大的,比巴黎和羅馬略小,,但有著足以抗衡這兩座超級古都的“偉大”氣場,。“偉大”兩個字不是冠上任何城市都得體的,,比如捷克的布拉格,,或者波蘭的克拉科夫,雖然古樸動人,,文化古物也多,,但仍不足稱為偉大。偉大和尺度感直接相關——想象一下你在中世紀,,一路舟車勞頓,,突然一座氣象萬千、恢弘繁盛的城市出現(xiàn)在你面前,,讓你以為天國降臨,,不禁要匍匐在地。
布達佩斯的街道直且寬,,像羅馬,,但多瑙河部分地化解了這種剛正,為其注入了靈動,,仿佛塞納河之于巴黎,,不同的是,多瑙河的浩浩湯湯,,讓布達佩斯的大氣不降反升,。大河孕育大橋,如今9座式樣迥異的橋梁將這對雙子城連接在一起,,當然,,擁有鐵獅鎮(zhèn)守的塞切尼鏈子橋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座,電影《布達佩斯之戀》中那名情場失意的德國人就是從這座橋上跳下去的,。
這座橋幾乎成了布達佩斯的象征,,從任何角度拍它,都仿佛紀念品商店里的明信片,。它既有浪漫主義的外形,,又具備堅不可摧的石墩和鋼筋鐵骨,兩次被摧毀坍塌,,都被修復如初,?!秶业乩怼窋z影師為其留下了二戰(zhàn)時的影像:多瑙河中的兩座石基形銷骨立,鐵橋已經斷成三截,。圖說寫道:當它1898年建立起來的時候,,被稱為“世界第八大奇跡”。
圍繞鐵鏈橋的河兩岸發(fā)生過二戰(zhàn)最慘烈的戰(zhàn)斗之一,。當蘇聯(lián)紅軍打進布達佩斯時,,匈牙利納粹從東岸的佩斯城撤退到西岸的布達,以山勢之利進行最后的抵抗,。抵抗很頑強,,這些人知道落在蘇聯(lián)人手中也難逃一死。盟軍的飛機不得不對布達進行狂轟濫炸,,這座城市的被摧毀程度堪比柏林,。河上6架橋梁全部被炸毀,最遺憾的是布達山頂擁有860間房的匈牙利皇宮被夷為平地,,這座18世紀時興建的建筑是世界上最華麗的宮殿之一,。
惟一值得慶幸的是,佩斯是戰(zhàn)前布達佩斯的商業(yè)中心,,大量的酒店和機構駐扎于此,,也因為匈牙利納粹的撤離而免遭禍患,讓人至今仍能看到多瑙河東岸的原本面目,。
佩斯富饒的平原成就了其二戰(zhàn)前世界第二大小麥加工地的地位,,而第一名遠在美國明尼蘇達。多瑙河讓運輸變得廉價便利,,駁船從維也納到此可以朝發(fā)夕至,,布達佩斯開始為整個歐洲提供面包。當時如果站在布達山上眺望東岸,,最明顯的參照物是歐洲大陸最大的國會大廈和遠處數(shù)不盡的糧倉,,然后是堤岸密密匝匝停泊的貨船。
盧浮澡堂
商業(yè)的發(fā)達讓布達佩斯擠滿了南來北往的商客,,這些生意人展開社交的口頭禪是:“下午去泡個澡不,?”
匈牙利地區(qū)地熱資源豐富,僅布達佩斯每天就涌出7000萬公升的溫泉水,,泡溫泉的活動最早可追溯至羅馬時代,。再加上當時布達佩斯的醫(yī)師個個都是推銷溫泉的好手,誰沒個頭疼腦熱,、皮膚瘙癢,?開出的處方里一定寫著讓你去泡個溫泉,包治百病,切記切記,。所以一到下午茶的時候,,蓋勒特這樣的溫泉浴室就成了生意人赤裎相見的場所,他們的女眷或情人則把岸邊當成了展示新款泳裝的T臺,。如果泡澡時漏接了重要電話怎么辦,?浴場的工作人員會把來電者寫在一塊小黑板上,安靜地帶到浴池旁,。典型的高尚場所,。
賽切尼溫泉浴室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房東卡托納先生讓我一定去泡一泡,。穿過愜意的城市公園,遠遠地就能看到一幢明黃色的建筑,,看上去就很像一處泡澡的地方,,誰知推門進去,巴洛克風格的穹頂和浮雕讓人懷疑走到了隔壁的國立美術館,。這家浴室建立于1913年,,絕妙之處是后院一池巨大的露天公共溫泉和游泳池——這座游泳池上世紀30年代就開始使用人工制浪,每隔15分鐘就來上那么一次,。
夜幕降臨,,室外溫度降到零度左右,正是溫泉池鼎沸之時,,過高的體溫從頭部散到空氣中,,想泡多久就泡多久。世界各族的人民此刻共浴一池水,,年齡,、性別、樣貌,、身份被暫時抹去,,蒸騰的濃郁水汽模糊了視線,混雜的人聲和隆隆的噴泉讓天地消音,。對于不能親身經歷一番的人,,我只能讓他想象一下在盧浮宮的廣場上泡在一座貝尼尼設計的噴泉中是什么感覺,法國人炫耀文化財富是用文物把盧浮宮塞得滿溢出來,,匈牙利人的炫耀方式是——把“盧浮宮”變成澡堂,!
浸泡在布達佩斯的賽切尼溫泉里,就是匈牙利人的幸福生活
另類“高迪”
布達佩斯往昔的那副架子還在,。比如出自埃菲爾鐵塔設計師居斯塔夫·埃菲爾之手的火車西站,,陳舊斑駁,但就往那一杵,走過路過都不由得多看上兩眼,,門廊鐵柱基座上的裝飾形似深海怪魚,,透著設計師橫溢的才華和這座城池當年的鑒賞力。不太為人所知的是,,布達佩斯在新藝術運動領域堪比巴塞羅那,,這些高迪式的建筑隱藏在街衢里,不留心就會錯過,。有時候走著走著,,忽然覺得路過的某幢樓有點特別,但只有抬頭看,,看它瓷磚鋪就的生動鮮亮的屋頂,,才知道這又是一幢新藝術運動風格的建筑。
城中最顯眼的一幢是正對鏈子橋的格雷沙姆宮(Gresham Palace),,1998年被改建為四季酒店,。酒店和多瑙河岸堤以及鏈子橋只隔一座花園廣場,景致極佳,。遺憾的是,,多數(shù)新藝術運動風格建筑為私宅或政府單位,不能隨意進入參觀,,只在門口擺上設計師和新藝術運動的介紹牌,。外號匈牙利高迪的建筑師奧登·萊可納(?d?n Lechner)在布達佩斯有兩處得意之作——應用藝術博物館和地理博物館,光是欣賞建筑都值得買票進去參觀,。
更多輝煌也許就安臥于某棟普通建筑走廊的盡頭,,一不小心就會撞個滿懷。世界遺產大街安德拉什(Andrassy Ut)南段有一家巴黎大廈,,看上去就是家現(xiàn)代派的普通書店,,只有上到二樓,步入大廈后廳,,才能發(fā)現(xiàn)這里別有洞天,。在匈牙利天才畫家洛茨·卡洛伊作于19世紀的天頂畫下,三三兩兩的人坐在黑皮軟沙發(fā)里,,閱讀或閑聊,。璀璨華麗的巴洛克裝飾和入口處簡約樸素的書店形成鮮明對比,突然挑高數(shù)倍的大廳讓人有一種誤闖奇境的驚異和恍惚,,要好一陣子才能緩過神來,。這里原是特蕾絲區(qū)賭場的大廳,難怪被點綴得如此珠光寶氣,。還有伊麗莎白大街上的紐約宮咖啡館,,雖然是計劃中的目的地,,但還是被里面的華麗震到了。我突然開悟,,布達佩斯人就喜歡把博物館或教堂的制式裝備打扮成漫不經心的民用設施,,然后看著你們合不攏的下巴偷著樂。
不過,,歷經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社會體制轉軌,,布達佩斯著實傷了元氣,用老北京的話說,,就是沒了“精氣神”,。布達佩斯地鐵的自動扶梯出了名的長、陡,、快,,因驚險刺激上了Youtube;路上的行人滿面嚴肅,,步履匆匆,。但生活節(jié)奏并不是成為現(xiàn)代都市的惟一指標,還缺了點什么,?是了,在這個世界被消費主義徹底攻陷的時代,,布達佩斯沒有一點市場帶來的那種狂熱欲望,,很難嗅出資本的氣息。
“恐怖之屋”記錄著納粹和匈共的兩段恐怖歷史 圖陳晞
淡定轉軌
霓虹廣告牌,、為品牌代言的明星,、霸氣的奢侈品店、潮男潮女,,這些在布達佩斯一樣都看不見,。
布達佩斯人就那么老派地生活著,他們淡定地在天花亂墜的巴洛克屋頂下喝著咖啡,;去劇院的時候會記得穿上最好的西裝或晚禮服,;服務生看到你剛落下刀叉,就手癢癢地想把你沒吃完的菜端走,,怕不雅觀,。還有一些計劃經濟時期的小毛病也一同被繼承了下來,比如買張郵票復雜得像辦定期存款,,比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博物館問訊處阿姨,。布達佩斯人好像對逃票容忍度極低,我親眼見到3名制服壯漢把守在一個兩米寬的地鐵入口查票,,有鑒于此,,惟一一次乘公交,,發(fā)現(xiàn)沒有地方買票,我心驚肉跳地坐了一站,,頭也不回地提前逃下了車,。
資本的遠離讓這里的物價相當?shù)土捅鄙蠌V的消費水平差不多,,甚至還低一點,,至今我還念念不忘巴黎大廈書店咖啡廳15元人民幣的甜品和紐約宮咖啡館12元人民幣一杯的咖啡——僅憑這一點,就能輕易贏得所有旅行者的心,。
面額甚巨的匈牙利福林是拜二戰(zhàn)所賜,,因為站錯了隊,匈牙利需向盟國支付約3億美元的戰(zhàn)爭賠款,,經濟一下就崩潰了,,貨幣福林貶值得如同廢紙,美元和英鎊成為硬通貨,。上等絲襪25美分一雙,、絲綢睡衣2美元一套,不出所料,,前去采訪戰(zhàn)后布達佩斯的女記者們淪陷了,;瑞士手表10美元一只,萊卡相機50美元一臺,,《國家地理》的男撰稿人也把持不住了,。他們花掉了手里所有的錢,買下裝滿了好幾輛車的東西,。
最有意思的是,,當他們返回維也納時經過蘇聯(lián)管理區(qū),檢查他們行李的紅軍看到他們手腕上嶄新的手表,,非得花400美元買下來不行——因為運輸中斷,,這些大兵手里拿著大把的錢花不出去。結果,,當他們從布達佩斯回到維也納的時候,,不光帶回了一車一車的上等貨,兜里的錢比去的時候還多,。
對于這些不經意當了倒爺?shù)挠浾吲笥?,匈牙利之旅輕松愉快,可對當時的匈牙利人來說,,生活到了艱難的頂點,,記者每花掉一美元,就相當于一名匈牙利熟練手工藝人一年的工資,,或者匈牙利總理年薪的三分之一,。
前幾年金融危機,,匈牙利受到的沖擊最大。于是,,又有人跳出來說中歐轉軌失敗,,重蹈前蘇聯(lián)的老路。學者秦暉分析得好,,不能看到人家一時倒退就是失敗,,中歐在轉軌前社會發(fā)展水平遠高于改革開放前的中國。換句話說,,計劃經濟的體制也比中國更有效率更成熟,,一下打破轉軌,自然要付出暫時倒退的代價,,而中國當時一窮二白,,只要把禁錮拿走,社會就會迅猛發(fā)展,,不能簡單歸列為兩種制度的對比,。從我這個旅行者的角度,脫離文獻,、數(shù)字,,布達佩斯人的生活遠比我們想象的富足,這種富足不是開了多好的車,、穿著多貴的衣服,、住著多大的房,而是恰到好處的一種物質豐富,,不多也不愁。
精神坐標
僅從城市景觀來說,,并不能一下分別轉軌前和轉軌后的布達佩斯,,但有一處所在,成為區(qū)分這兩個時代的地理坐標和精神坐標——安德拉什大街60號的“恐怖之屋”(House of Terror),。
這棟建于1880年的建筑原本是一家貴族的私宅,,1937年,匈牙利的納粹組織“國家社會主義運動”開始租下這棟建筑的部分房間作為辦公室,,開啟了其恐怖之屋的歷史,。即便是對此聞所未聞的人,經過這棟建筑時都能感受到一種壓迫和陰森之氣,,頭頂上巨大的鋼鐵屋檐鏤刻著生硬的革命字母和兩個碩大的標志——匈牙利納粹箭十字黨黨徽和五角星,。外墻上與視線平齊的地方貼滿一排印有黑白頭像的瓷片,他們都死于1956年至1957年,,絞刑,,匈牙利事件的年份,。
二戰(zhàn)時的匈牙利無疑站錯了隊,他們太想奪回一戰(zhàn)時失去的土地,,于是站到了德國納粹這邊,。戰(zhàn)爭末期,匈牙利攝政王霍爾蒂兩次努力退出戰(zhàn)爭并與德國斷交均告失敗,,被德國納粹羈押,。傀儡政府因堅信希特勒的秘密武器將扭轉敗局,,將大批未成年的匈牙利男孩送到戰(zhàn)場上幫助德國人作戰(zhàn),,并對境內猶太人進行瘋狂清洗。這一切都在政治警察的嚴密監(jiān)督之下,,安德拉什60號,,正是政治警察的總部。
二戰(zhàn)的結束,,只是讓匈牙利人從一個陰影走入另一個陰影,。恐怖之屋的一面墻上寫著斯大林1943年的“最高指示”:我們要好好懲罰匈牙利,。在對建筑進行過仔細考察和評估后,,匈共把秘密警察的總部搬到了安德拉什60號。這些秘密警察本應抓捕納粹殘余,,但許多前的匈牙利納粹黨員或軍官卻得以重用,,因為他們那套抓捕、審訊和拷打的技巧是新政權執(zhí)行斯大林高壓政策的“寶貴資源”,。
雖說是兩段恐怖歷史,,但三層的展廳內,兩層半都在展示匈共時期,,于是有左翼分子批評這里夸大了斯大林時期的恐怖,,而對納粹罪行視而不見?;負粽咄ǔf,,納粹恐怖在這里持續(xù)了1年不到,而另一種恐怖在這里存在了40年,。
在“古拉格”展廳參觀的尾聲,,一部電梯將帶你下到地牢。剛走進電梯,,門關閉,,燈光突然全滅,短暫的黑暗后,,墻壁上的屏幕亮起,,告訴你即將走進這座建筑最黑暗的部分,。電梯極其緩慢地向下移動,好像表達著歷史沉重的真相,。僅在二戰(zhàn)末期的幾個月中,,就有數(shù)百人在地牢被秘密執(zhí)行死刑。牢房的墻壁上掛著曾經被關押在這里的“罪犯”的照片,,他們的真實身份是官員,、記者,或藝術家,。普通牢房邊上是關禁閉的房間,,站進去,僅夠容身,,關上門,,簡直就是活死人墓,離牢房不遠就是行刑用的絞刑架,,簡單,、默然。
恐怖不分黨派和國界,,走出恐怖之屋,,歐洲的好天氣讓人迷醉,看著門前走過的路人,,難以相信恐怖就發(fā)生在幾十年前,,就在此地。匈牙利前總理,、青年民主主義聯(lián)盟首領歐爾班·維克多說:“我們如今將那些恐懼和仇恨都關進了這座大樓,,希望它們永遠都不會再出現(xiàn)在未來的生活當中。是的,,我們應當將它們關起來,,但并不意味著應當忘記這一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