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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 | 匈牙利 行走在時間之外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劉子超 發(fā)自匈牙利 編輯 鄭廷鑫 日期: 2018-01-03

匈奴人、馬扎爾人,、蒙古人,、土耳其人、德國人,、蘇聯(lián)人,,都相繼踏足過這片土地,現(xiàn)在它在霧中,,一片寂靜

巴托克伴我出發(fā)

我在布達佩斯租得一輛嶄新的黑色Volkswagen Polo手動擋,。檢查完車況,把隨身帶著的GPS固定在擋風(fēng)玻璃上,,是匈牙利時間上午11點10分,。

我的目的地是匈牙利南部城市佩奇(Pecs)。這里距克羅地亞和塞爾維亞不遠,,曾是羅馬帝國的邊疆,,也曾被蒙古人的鐵騎蹂躪,后來又被土耳其人統(tǒng)治了一個半世紀。它距離布達佩斯只有兩百多公里,,即便在過去,,也不過是馬匹一天的腳程,可卻給人一種身處兩個世界的感覺,。

駕駛著Polo出城,,不久便進入了廣闊的匈牙利平原。視野所及,,甚至能感覺到地球表面輕微的弧度,。窗外是被拖拉機犁過的赤裸泥土,像凝固的浪花翻開著,,間或有白色積雪覆蓋在上面,,形成強烈的黑白對比。平原上的樹木早已落光枝葉,,叉手叉腳地立著,,如同被畫師統(tǒng)一修剪過,成為天際線上潦草的筆畫,。路很好,,車極少,完全看不到人的蹤跡,,只有一些農(nóng)人的小房子散落在平原上,,成為文明存在的證據(jù)。

開始翻越Mecsek山,,正是這座山阻擋了北方的寒流,,讓佩奇形成了一種相對溫暖的小氣候。從M6高速下來,,路變成了雙向單行車道,,在空曠的平原上蜿蜒向前。路邊是荒草,、枯樹,,再遠一點的地方是成片成片的樹林,林間落滿黃葉,。陽光無比強烈,,一種曝光過度的白。迎面而來的汽車大都是十多年前的老款,。我感到自己正在穿越一條時光隧道,,回到記憶深處。我知道,,到了佩奇就離前南斯拉夫的邊境不遠了,。

1999年,,我參加學(xué)校組織的反美游行,抗議美軍戰(zhàn)機對中國駐南聯(lián)盟大使館的轟炸,。那次“誤炸”,,導(dǎo)致了幾名使館人員和新華社記者的死亡。我隨著人群喊著口號,,一種被點燃的情緒,,飄浮在空中,空氣幾乎凝滯,,有股鐵銹的腥味,。

1914年的夏天,奧匈帝國的皇儲斐迪南大公在南斯拉夫被刺身亡,,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由此爆發(fā),。這片土地同樣被仇恨和憤怒點燃。4年后,,奧匈帝國解體,。《巴黎和約》把匈牙利2/3的領(lǐng)土分給了南斯拉夫,、羅馬尼亞和捷克斯洛伐克,。那一天匈牙利全國商店關(guān)門,交通停滯,,黑旗飄蕩,,教堂的鐘聲如同悲鳴。

我感興趣這片土地上的人所經(jīng)歷的變遷,,他們生活在國境線的這一側(cè)或那一側(cè),,情感和命運因此迥然不同。我想起希臘導(dǎo)演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永恒與一日》里,,希臘與阿爾巴尼亞邊境線上的電網(wǎng)。一具具掛在上面的尸體,,還保持著企圖掙扎離開的姿勢,,宛如靈魂渴望脫殼而去,追向自由,。在布達佩斯英雄廣場旁的藝術(shù)宮,,我看到一個短片,一位匈牙利族的塞爾維亞藝術(shù)家坐通勤火車過境,。每次,,他都在跨境時進入洗手間,讓同一泡尿液撒在兩個國家的土地上,。

總有一天,,邊境和城墻會淪為風(fēng)景和笑談,。

——E?M?齊奧朗

就像環(huán)繞佩奇老城的城墻,原本是為了阻擋蒙古人而建,,可最終無法阻擋任何人,。如今,它裸露著土黃色的石塊和飄搖的雜草,,在夕陽下顯得殘破不堪,,有一種被時間遺棄的美。

我住的旅舍就在城墻外一條僻靜的巷子里,,主人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殷勤友善,但不會講英語,。房間干凈而明亮,,配備宜家家具、茶炊和餐具,,墻上掛著幾幅梵高的仿制品和一張前南斯拉夫地圖,,看印制時間,是上世紀80年代末,。

我隨口問老人,,為什么會有這么一幅地圖,她搞不清我的意思,。我微笑著打算放棄,,可老人突然退回房間,拿出一臺Nokia黑白屏的手機,,撥了一個號碼,,然后把手機遞給我。

“你好,,”一個少女的聲音,。

“你好……”看著老人的笑容,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原本只是想隨便問問,,沒想到搞成這么復(fù)雜,。“我想……你是她的女兒吧,?”我笨拙地搭話,。

“孫女,”電話那邊說,,“有什么可以為您效勞,?”

“沒什么……其實只是想知道,房間的墻上為什么掛著一幅南斯拉夫地圖,?”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拔夷棠淌菑哪纤估蜻^來的,”少女說,,“1999年,。”

1999年,,那正是我參加游行的年代,,也正是南斯拉夫的科索沃戰(zhàn)爭如火如荼之時,我想他們一定是那時候逃到匈牙利避難的南斯拉夫難民,。

“不好意思,,只是想隨便問一下,并非有意八卦,,”我說,,“非常感謝?!?/p>

我把“燙山芋”還給老人,。有那么一陣,我們面面相

穿著匈牙利傳統(tǒng)服裝的人們以歌舞慶祝節(jié)日

覷,,除了微笑,,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但愿哪里有夜鶯叫。老人倚過身子,,手指循著地圖滑動,。她指著一個地點,轉(zhuǎn)頭對我說了句什么——那是塞爾維亞北部的一座城市,。

我想老人在對我說,,那里是她的故鄉(xiāng)。

夏都冬日

在匈牙利旅行,,我總是天不亮就起床,,洗澡,泡紅茶,,然后確定當天行程,。我喜歡自由散漫的計劃,一般只在當天才決定這一天的落腳點,。好在我感興趣的地方不是過于熱門的目的地,,即便不提前訂房,,也不愁找不到住處,。

此刻,我一邊喝著熱紅茶,,一邊將目光鎖定在匈牙利西部的巴拉頓湖(Balaton),。那是中歐最大的淡水湖,,南岸的“匈牙利夏都”希歐福克(Siófok)曾是匈牙利共產(chǎn)黨高層專享的度假勝地,,被稱為“匈牙利的Ibiza島”,。我想,叫作“匈牙利的北戴河”也沒什么不妥,。

從佩奇到希歐??耍?1號公路有120公里,。在匈牙利,,標注了M的是高速公路,規(guī)定時速為110公里,;只有數(shù)字的是雙向單行車道,,可以開到60公里/小時。諺語說“有規(guī)則就有例外”,,而在這里,,毋寧說“有規(guī)則但全是例外”。當我以60公里/小時的速度行駛時,,后面的車總會一轟油門超過我,,絕塵而去。

我并不想趕時間,,翻過一座座丘陵,,經(jīng)過一片片樹林,一種行云流水的感覺漸漸充斥身心,。天空被淡淡的烏云籠罩,,路邊不時出現(xiàn)提示有麋鹿的路牌。這就是中歐大地,,如果用音樂來形容,,就像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長長的旋律線,,在一個極狹窄的音域里蜿蜒,,帶著民謠式的憂郁,可是掩蓋不住其后寬廣的歌唱性,,如同爬到丘陵頂端,,便可俯瞰廣闊無邊的匈牙利平原一樣。有時候,,丘陵的下坡坡度有40度,,這時候便有滑翔機俯沖向大地一樣的歡暢。

天亮了,,霧從四面八方打開它的包袱,。冷金屬色的天光已與霧氣融為一體,,難分你我。窗外是大片枯黃的玉米地,,一個巨大的十字架矗立在霧中,,顯得又白又濕,走近了才看清上面寫著:Latos Miklós(1917-2002),。

我很想了解這位先生的過去,,他的一生,但周圍連一個人也沒有,,而且我已經(jīng)開了很久都沒見到人煙了,。愈接近巴拉頓湖區(qū),周圍的景色就愈加狂野:荒地,、小溪,、火燒過一樣的枯樹。一棵白樺孤獨地立在田野里,,枝杈上有幾十個鳥巢,,不堪重負地支撐著。

二戰(zhàn)時德軍的最后一次攻勢就是在巴拉頓湖發(fā)起的,。那是1945年3月6日,,希特勒集中了殘存的德軍精銳裝甲部隊,包括私人衛(wèi)隊“阿道夫?希特勒”警衛(wèi)旗隊裝甲師,,向巴拉頓湖區(qū)的烏克蘭第三方面軍展開大規(guī)模的裝甲進攻,,代號“驚蟄”行動。

當時,,軸心國的失敗已不可避免,,然而希特勒仍準備放手一搏。據(jù)說,,連斯大林對希特勒選擇在匈牙利發(fā)起最后的進攻也深感意外,。因為是暖春,巴拉頓湖兩岸泥濘不堪,,淤泥有時深及膝蓋,。這對于裝甲部隊來說是毀滅性的災(zāi)難。德軍在最初的小勝后逐漸潰敗,,幸存的士兵幾乎是徒手逃回奧地利,。希特勒命令他的私人衛(wèi)隊取下帶有他名字的袖章,因為“他們已經(jīng)被證明不配享有這種榮譽了”,,這些袖章被放進一只水桶里上交,。一個半月后,蘇軍攻克了柏林。

冬日的匈牙利鄉(xiāng)村公路,,略顯蕭索冷清,旅行者行走其中,,像在時光隧道穿越 攝影 劉子超

猶太人家平安夜

我開上M3高速公路,,之后轉(zhuǎn)M7,朝埃格爾(Eger)一路駛?cè)ァ?45公里的路程,,中途加了油,,還在加油站旁邊的麥當勞吃了巨無霸漢堡,喝了黑咖啡,。到埃格爾時,,已是傍晚時分。

埃格爾是一座古典氣息濃郁的小城,,保存完好的巴洛克建筑隨處可見,。我在離老城中心很近的地方找了家旅舍住下。透過窗玻璃,,可以望見圣方濟會教堂的尖頂,。我把剩下的維拉尼紅酒一飲而盡,然后趁著暖意出門,。

沿著人行道走過一些店鋪,,穿過小巷,轉(zhuǎn)上大街,,那兒有被燈火點亮的圣誕集市,,再過去便是埃格爾大教堂。天氣很冷,,又有霧,,可教堂看上去非常雄偉。

我很快就喜歡上了埃格爾的氣氛——小而緊湊,,古意盎然,。最重要的是,人們?nèi)匀簧钤谀切├戏孔永?,仍然去那些老教堂禮拜,。

向伊斯特萬?多博廣場方向走去,路上有一座40米高的尖塔,。它是一座清真寺的附屬建筑,,標志著16世紀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入侵歐洲的最北端。從這里拐進去,,便看見身披甲胄的老伊斯特萬矗立在廣場中心,,俯瞰著來往的行人。叫他老伊斯特萬,是因為按照匈牙利語的習(xí)慣,,姓是放在名之前的,。

1552年,伊斯特萬率領(lǐng)2000名士兵與進犯的10萬土耳其大軍對峙了一個月,。當時,,作為獨立國家的匈牙利已不復(fù)存在,土耳其人早已占領(lǐng)了大片匈牙利土地,,自然沒把一個小小的埃格爾放在眼里,。然而,埃格爾人以自己高尚,、堅強的精神投入了戰(zhàn)斗,。在決定性的反圍攻戰(zhàn)中,連女人也加入了,,她們從城墻上將燒開的樹脂澆在土耳其人身上,。

謠言開始在土耳其軍隊中肆虐。他們認為埃格爾人之所以如此勇猛,,是因為喝了公牛血,。他們并不知道,埃格爾盛產(chǎn)一種顏色如公牛血的紅葡萄酒,。士兵們痛飲了葡萄酒,,胡子也被染成血紅,顯得殺氣騰騰,。土耳其人被擊敗了,,埃格爾獲得了拯救,伊斯特萬成為了匈牙利的民族英雄,,而公牛血紅酒(Bikavér)則成為了匈牙利最著名的紅葡萄酒,。

一個國家的飲食傳統(tǒng)總是與民族情結(jié)相互作用,兩者便都獲得了傳奇性與正當性,。小時候去巷口排隊買油條,,祖母便告訴我,那油條炸的是秦檜夫婦,。于是那些排隊的大爺大媽吃的都是民族大義,。此刻,看著老伊斯特萬的雕像,,我也非常想喝一杯埃格爾公牛血紅葡萄酒,,向英勇的埃格爾人民致敬。

不過,,且讓我先去埃格爾大教堂坐坐,。在歐洲的冬天旅行,,我漸漸習(xí)慣了走進教堂。遇到刮風(fēng)下雨,,我就會隨意走進一所教堂,,我喜歡推開教堂大門時那股木頭的味道,里面總是很暗,,而且靜悄悄,。我原本不信教,可看著那些圣像和壁畫,,漸漸能感到一種內(nèi)心的溫暖。

一個吉普賽女人坐在教堂門口的石階上,,我從兜里摸出兩枚硬幣給她,。教堂里只點了幾盞燈,又黑又靜,。我坐在木制長椅上,,只能看到圣像模糊的輪廓。當我走出教堂,,我把剩下的硬幣也給了吉普賽女人,。不知為什么,她的臉讓我想起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看到的那些受難者的照片,。

穿過馬路,,走過圖書館和氣象臺,街上張燈結(jié)彩,,可沒什么路人,。一個醉漢提著酒瓶子走過,嘴里嘟囔著什么,。兩個司機發(fā)生交通刮蹭,,正站在路中央互相咒罵,卻沒有圍觀群眾,。

總算發(fā)現(xiàn)一家人滿為患的餐廳,,賣看上去不錯的匈牙利家常菜。只有兩桌顧客在店里用餐,,其余人都在等著打包帶走,。

我排在隊尾等候。站在我前面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頭已經(jīng)微微有些禿了,,他跟我打了個招呼,我也向他點頭致意,。

 “這里非常安靜,,對嗎?”

“比我想象的還安靜,”我回答,。

他告訴我,,他是埃格爾一所高中的物理老師,沒有孩子,,只有妻子和他一起生活,。妻子不善廚藝,他們的晚餐都在這家餐廳買回去吃,。他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很地道的餐廳,,也不貴?!?/p>

輪到物理老師點菜了,。他一邊點,服務(wù)員一邊麻利地打包,。這時,,他突然轉(zhuǎn)身問我:“你愿意來我家一起吃晚餐嗎?”

我臉上的表情一定有些錯愕,,但是陌生人的善意總讓我難以拒絕,。“如果不太麻煩的話,,”我說,,“謝謝!”

他住在兩條街以外的住宅區(qū),,他妻子開了門,,一只拉布拉多犬跑過來又磨又蹭。房間不算很大,,但是兩個人生活綽綽有余,。他妻子看到我顯然有些吃驚。物理老師解釋了一番,,把菜遞給她,,她微笑著向我打了招呼,便拿著進了廚房,。

我們在餐桌前坐下,。物理老師開了一瓶紅酒,他妻子已把菜分盤裝好端上桌,,每個人面前是酒杯,、干凈的刀叉和盤子。我們碰杯,,彼此祝福,,然后一邊吃飯一邊談著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

“你知道嗎,開始我以為你是日本人,,”物理老師說,,“我之前接待過一個日本年輕人?!?/p>

“有很多日本人來這里旅行嗎,?”我問。

“我注冊了一個叫Airbnb的網(wǎng)站,,有一個日本人就發(fā)信給我聯(lián)系住宿,,大概是兩個月前吧?!蔽锢砝蠋熣f,,“相比于中國人,來這里旅行的日本人還算不少,?!?/p>

“你感覺中國人和日本人的差別大嗎,?”

“外表上我很難看出有什么不同,,”物理老師笑著說,“但日本人的英語不是太好,,所以很難和他們交流太多,。不過我問了他對中日關(guān)系緊張的看法?!?/p>

“他說什么,?”

“他說,他并不關(guān)心政治,,很多日本年輕人也不關(guān)心,,他們甚至不知道現(xiàn)在的日本首相是誰?!?/p>

我們又談起物理老師蘇聯(lián)時代的記憶,。

他喝了一口紅酒,像在追憶非常久遠的事情,。然后他告訴我,,他是猶太人。二戰(zhàn)時,,他的祖父母經(jīng)歷過非??膳碌臍q月。他們原本住在布達佩斯,,1944年夏天被送進波蘭的集中營,。他們負責(zé)做苦力,,所以僥幸活了下來。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為了遠離過去,,遷居至埃格爾。他們隱瞞了自己的身份,,不跟任何人透露自己是猶太人,。他們甚至皈依了天主教,也不再按照猶太人的習(xí)慣禮拜和生活,。

他們保守秘密,,甚至連兒女有很長一段時間也不知道這些往事。直到要去布達佩斯上大學(xué)那年,,父母才告訴他過去發(fā)生的一切,。

“我?guī)е鴱娏业恼痼@離開了埃格爾,”物理老師說,。

那時,,蘇聯(lián)已經(jīng)解體,社會主義陣營的巨變仿佛發(fā)生在一夜之間,。他去布達佩斯的猶太教堂,,參加猶太社團的活動,也與一些猶太裔的年輕人成為朋友,。他開始用心閱讀《圣經(jīng)?舊約》,。在此之前,他對猶太民族的歷史仍然十分隔膜,。畢業(yè)以后,,他回到埃格爾工作。他說,,除了布達佩斯,,匈牙利的猶太人數(shù)量已經(jīng)十分稀少,在埃格爾就更少,,但他仍和布達佩斯的猶太社團保持著聯(lián)系,。

“現(xiàn)在猶太人的情況還好嗎?”我問,。

“很難用好與不好來回答,,”物理老師說,“一旦遇上天災(zāi)人禍,、經(jīng)濟衰退,,首當其沖的總是猶太人——自古如此?!?/p>

我想起歐洲歷史學(xué)家約瑟夫?P?伯恩在《黑死病》一書中提到的情景,。當時的猶太人被認為是瘟疫的源頭,,遭到了滅絕性的屠殺。而這些年,,因為歐債危機和經(jīng)濟不景氣,,對猶太人的仇恨又在中歐,尤其是匈牙利崛起,。一個叫“Jobbik”(更好的匈牙利運動)的法西斯政黨獲得了不少支持,,他的領(lǐng)導(dǎo)人甚至被選入歐洲議會。

“有意思的是,,經(jīng)過媒體的調(diào)查,,這個人實際上擁有猶太血統(tǒng)——和我的祖母一樣,她的外祖母是猶太人,,而且是大屠殺的幸存者,。報道出來之后,這個人就被從Jobbik里清除了,,但是這個黨派的勢力仍然很大,。”

“你對未來有過擔憂嗎,?”我問,。

“猶太民族總是時刻準備著受難,這是我們從歷史中得來的經(jīng)驗,,”物理老師說,,“在這個層面上,,你可以說猶太人從來沒有停止過對未來的憂慮,。”

他微笑著舉起酒杯,,于是我也拿起我的,。

“我們所能做的只有祈禱,”他說,。

回旅館的路上,,這句話一直在我的腦海里回響。夜空非常爽朗,,點點繁星仿佛教堂的蠟燭,。然而,在這處處隱藏著暴力的世界上,,我們真的能夠掌控自己的命運嗎,?那些悲劇和苦難、戰(zhàn)爭和屠殺真的可以不再上演嗎,?

如果不是,,我們所能做的確實只有祈禱而已,。

埃格爾中心的伊斯特萬·多博廣場,保存完好的巴洛克建筑隨處可見

賴奇克,,匈牙利的“古拉格”

當發(fā)現(xiàn)賴奇克(Recsk)就位于埃格爾以西27公里時,,我決定驅(qū)車前去拜訪。

很多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看了一部叫作《逃離賴奇克》的匈牙利電影,從此這個名字就深深印在了腦海里,。

賴奇克是匈牙利的古拉格(勞改營),。1950年夏至1953年夏,這里關(guān)押著大批匈牙利的政治犯和異見人士,?!短与x賴奇克》講述了惟一一個活著逃出這里的囚犯的故事。正是他逃到西方國家后,,將獄友們的名字公之于眾,,才讓外界知曉了賴奇克勞動營的存在。在匈共的官方記錄里,,賴奇克一直是隱形的,、虛構(gòu)的、不存在的,。

賴奇克勞動營遺址上的紀念公園

布達佩斯“恐怖之屋”,,外墻上的頭像是1956 年被前蘇聯(lián)殺害的政治犯   圖  陳晞

我駕駛著Polo出城,沿24號公路行駛,。丘陵與山谷間是松林和山毛櫸,,山丘的向陽面則是大片葡萄園。這條路從埃格爾到珍珠市(Gy?ngy?s),,堪稱匈牙利最美的公路,。我想象著夏天來臨時,眼前一定是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

賴奇克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村莊,。我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特別之處,。兩邊的房子是普通的石房子,,街上也看不到什么行人。盡管是冬天,,陽光依然熾烈地透過玻璃射進車內(nèi),,可是外面的風(fēng)很大,一開窗戶就會把暖意瞬間卷走,。我向路邊一位村民打聽勞動營,,她沒抬眼皮,,指了指村南的一條公路。我不確定她是否聽懂了我的意思,,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其他辦法。

我沿著那條公路開去,,兩旁的風(fēng)景越來越荒涼,。風(fēng)掠過山丘和樹梢,吹得車身呼呼作響,??磥砦乙呀?jīng)偏離了主干道。正準備調(diào)頭返回時,,突然看到了路邊的提示牌——賴奇克勞動營就在這條路的前方,。

如今,人們在勞動營的遺址上建起了一座紀念公園,。1953年的秋天,,迫于西方壓力,匈共釋放了那些還僥幸存活的政治犯,,前提是他們必須簽署保密協(xié)定,,不向任何人透露勞動營的情況。這之后,,當局秘密拆除了鐵絲網(wǎng)和牢房,,盡量不留下任何痕跡。

直到蘇聯(lián)解體前夕,,這個秘密才被當年的幸存者揭露,。他們傾吐往事,尋找獄友,,成立了賴奇克協(xié)會,。上個世紀90年代,,在這些幸存者共同記憶的基礎(chǔ)上,,賴奇克勞動營在原址部分重建,并樹立紀念碑,,讓后人銘記歷史,。

我穿過鐵絲網(wǎng)和瞭望塔,來到那座紀念碑前,。它的外形像兩面傾圮的圍墻互相倚靠,,墻面上是1300位遇難者的姓名。環(huán)顧四周,,所見是一片荒郊僻野的景象,,再遠處則是更無人煙的山林,。附近有一間牢房模樣的木房子,被改建為紀念館,,收藏一些囚犯穿過的衣物和被發(fā)現(xiàn)的遺跡,。更多的則是照片:犯人舉著姓名牌的正側(cè)面照、刑罰的示意圖……

囚犯們每天要進行14個小時的重體力勞動,,卻只能得到極其有限的食物,。他們被迫啃樹皮,挖樹根,,吃春天剛冒芽的青草,。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導(dǎo)致他們的牙齒脫落,體重銳減——死去時體重往往不及來時的一半,。他們的尸體被隨便扔進山里,,任由野獸烏鴉叼走……

站在賴奇克的荒野上,我突然感到一陣持續(xù)的恐懼,。它緊緊攝住我,,像海浪不斷沖擊著堤岸。我知道,,曾經(jīng)的幽靈不曾遠去,,它就在不遠處的街角徘徊。就像《魔戒》中的戒靈蓄勢以待,。如果未經(jīng)徹底清算,,它就不會歸于塵土??傆幸惶?,將以不可遏止的勢頭卷土重來。

惡和它的饑餓還很年輕……

——多多《癡呆山上》

我回到24號公路,,翻越匈牙利的最高峰馬特拉山,。峰回路轉(zhuǎn)的盤山路,兩邊是幽深的山毛櫸林,。陽光灑在林間空地上,,斑斑點點。山上的積雪還未融化,,像棉絮一樣覆蓋在大片荒草甸上,。有鷹在干凈的天空盤旋,俯視著一切,。群山之中,,是沉睡了一千多年的火山群。

這里過去是苦寒之地,如今則散落著一些度假村,。匈牙利的中產(chǎn)家庭開著車來這里喝葡萄酒,,呼吸新鮮空氣。我在臨近珍珠市的一個度假村吃了鷹嘴豆牛肉湯和面包,,從這里上M3高速,,一路向西,離布達佩斯不過80公里,。

車內(nèi)廣播放著貝多芬的奏鳴曲,,窗外是一片又一片起伏連綿的田野。匈奴人,、馬扎爾人,、蒙古人、土耳其人,、德國人,、蘇聯(lián)人,都相繼踏足過這片土地,,現(xiàn)在它在霧中,,一片寂靜。

(本文作者所著的旅行文學(xué)《午夜降臨前抵達》9月將由中信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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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5 第831期 總第831期
出版時間:2025年0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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