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日本侵略者給中國帶來的硝煙已經散去,,但在另一個地方,,一場沒有硝煙的抗日戰(zhàn)爭卻激戰(zhàn)正酣。
這場特殊的抗戰(zhàn),,就是東京審判,。盟軍在東京成立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以審判日本甲級戰(zhàn)犯,。審判戰(zhàn)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戰(zhàn)爭結束后,中國本土也開庭審判其他級別的日本戰(zhàn)犯,。石美瑜出任中國戰(zhàn)區(qū)軍事法庭庭長,他主張?zhí)幩狼秩A日軍總司令岡村寧次,。出人意料的是,國民黨當局要求石美瑜無罪釋放岡村寧次,,最終岡村得以全身歸國,。
在東京的法庭上,各國法律精英云集,,利益交沖,,個中形勢比國內更為復雜。對于背負億萬人期望的中國法律人來說,,審判日本戰(zhàn)犯的結果如何,,將關乎一生榮辱。
清清白白做人
一位名叫倪徵燠的蘇州人,,走進這段大歷史,。
倪徵燠是東吳大學法學院的學生。東吳大學的總部在蘇州,,其法學院則設在上海,。這是一個至今仍享有令名的學院,曾經為中國培養(yǎng)了大量的法律精英,。從東吳大學畢業(yè)后,,倪徵燠留學美國,在斯坦福大學獲得了法學博士學位,。留學期間,,倪徵燠與張鳳楨結為連理,張鳳楨的姐夫是羅家倫,,因此他與羅家倫成了連襟,。
1985年2月,倪徵燠就任聯(lián)合國國際法院法官時留影,。
博士畢業(yè)后,,倪徵燠回到了上海,先是在東吳大學法學院等幾所大學授課,,其后進入國民政府司法行政部,。他在事業(yè)上的起步期,正是中國憂患叢生之時,?!鞍艘蝗伦儭睍r,倪徵燠在任上海特區(qū)法院法官,。事變發(fā)生后,上海敵偽組織活躍起來,,頻頻恐嚇在租界的法院工作人員,,逼迫他們下水。租界當局為了保護這些法律人士,,曾想用“鐵甲車”接送他們上下班——倪徵燠反對這個做法:如此一來,,法官似乎成了犯人,,而且由于目標明顯,受特務攻擊的概率也大幅度提升了,。
特務分子來函,,要求他們去“報到”。倪徵燠與同事們沒有理會,。不久后,,他的同事錢鴻業(yè)被人用炸彈炸死(錢鴻業(yè)之子錢思亮后曾出任臺灣大學校長、“中研院”院長等職),,郁華(郁達夫的哥哥)被人槍殺,,其他的同事家里也遭到了子彈襲擊。
威脅無所不在,,1942年春,,倪徵燠決定到重慶去工作,同行的人里,,有他的東吳同學查良鑒(金庸堂兄,,后來曾任臺灣“司法部長”)。在后方,,倪徵燠一度出任重慶地方法院院長一職,。其時重慶權貴云集,不斷有人向倪徵燠請托辦事,。譬如立法院有一個職員,,拿著立法院長的信,屢次前來求見,,說他的兒子被一名司機碾死,,要求倪徵燠對司機判處死刑。倪徵燠告訴他:司機是過失殺人,,況且你有事應該通過律師在法庭上提出,,請勿私下接觸。這只是無數(shù)請托中的一例,。對于這些訴求,,倪徵燠的處理方式是:一概置之不理。
煩擾并不會因為他的不理會態(tài)度而主動消減,。有時法院內部工作人員的家屬紛爭,,都要找他處理。此外還有不少從前方逃難到重慶的人,,通過各種關系找來,,央請他幫忙謀一官半職。倪徵燠不勝其擾,,提出了辭職,,與查良鑒對調,,由他接任重慶地方法院院長,自己則回到司法行政部任參事,。
倪徵燠的女兒倪乃先說,,父親一生所堅持的,是“清清白白做人,,認認真真工作”。
抗戰(zhàn)勝利后,,倪徵燠受命出訪英美等國,,考察那邊的司法制度。差不多同時的1946年初,,東京審判拉開帷幕,,中國派出了法官梅汝璈、檢察官向哲浚等人前往日本,。是年冬天,,檢察官向哲浚回國述職,,十萬火急地向當局提出增派人員支援審判,。
“如果不拿住兩個元兇,我們只能集體跳海了”
在東京審判的初期,,中國遭遇了極大挫折,。
審判按照英美法系的程序進行,而當時中國遵行的是大陸法系,。大陸法采取糾問制,,主要由法官主持審訊提問,而英美法采取對質制,,由雙方律師進行審訊提問(刑事案件中的原告律師為檢察官),,律師或檢察官起著重要作用。對于這一場審判,,中國方面明顯準備不足,,只派出了八九名檢察人員。相比之下,,盟國各成員都派出了強大陣容來應對,,即便是對日宣戰(zhàn)只有一個星期的蘇聯(lián),也擬派出70人前往,,經盟軍總部勸說后改為30人,。
向哲浚回國述職時,,倪徵燠剛好回到國內,。得知這位精通英美法系的老友回國,,向哲浚馬上向他發(fā)出邀請。臨危受命,,倪徵燠沒有推托,。他分析了形勢后認為,中國在審判中遭遇困局,,是因為“國民黨政府對東京審判缺乏正確的認識和估計,,以為日本軍國主義侵略中國,事實昭彰,,審判不過是個形式,,受害國毋須提出確切證據(jù),就可以對受審戰(zhàn)犯定罪,,這已經是一個錯覺,,更沒有料到美國派出一大批律師為被告辯護,造成了一個有利于被告的極不平衡局面”,。
紐倫堡審判納粹戰(zhàn)犯時,,被告的辯護律師都是德國籍。然而在東京審判中,,被告的辯護律師卻有大量美國人,。梅汝璈在東京審判中擔任法官,他認為當時的審判程序,,“對被告辯護方面是過分寬大的,。在實踐中,法庭竟批準每一被告得擁有美國辯護律師一名,,而日本辯護律師的名額更漫無限制,,有的被告如島田繁太郎的辯護律師竟達8名之多,一般被告每人也有5名或5名以上,?!?/p>
這些人數(shù)眾多的辯護律師,組成了一個聲勢浩大的集體,,對法庭形成干擾,。梅汝璈回憶,一些美國律師如布萊克尼,,在法庭上不但詆毀蘇聯(lián),,甚至詆毀自己的祖國,“他們幻想當時蘇美緊張關系可能會釀成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因而他們認為只要能夠使東京審判盡量地拖延下去,,遠東法庭或將不免有無形解散之一日。”
中國人不熟悉英美法系,,也是在審判中受窘的主要原因,。盧溝橋事變發(fā)生時,秦德純是第29軍副軍長,,為華北最主要的軍事負責人之一,,同時也是北平市長。在東京審判中,,秦德純出庭作證,,說日軍“到處殺人放火,無所不為”,。結果是,,秦德純當庭就被認為是空言無據(jù),幾乎被趕了下去,。
證據(jù),是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最有分量的東西,??墒菍τ谥袊藖碚f,戰(zhàn)爭發(fā)生之時,,自衛(wèi)尚且不暇,,誰會想到保存證據(jù)以待日后控訴戰(zhàn)犯用?一些資料顯示,,日軍投降前曾下令銷毀戰(zhàn)爭罪證,,即便是這些命令文件也要銷毀。
向哲浚與倪徵燠商議,,成立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中國檢察官顧問組,,倪徵燠任組長、首席顧問,。倪徵燠認為,,在接受審判的戰(zhàn)犯中,美國不會放過東條英機,,然而其余的戰(zhàn)犯,,尤其是對中國犯下滔天罪行的土肥原賢二、板垣征四郎,,如果中方拿不出有力的證據(jù)指控他們,,則有可能讓他們逃過責罰。
一定要拿下這兩位侵華元兇,。這是倪徵燠的信念,。倪乃先告訴記者,父親晚年談起東京審判仍很激動,,“尤其談到,,‘如果不能拿住這兩個元兇的話,,我們只能集體跳海了,就沒法回國見江東父老了,!’”
倪乃先 圖/楊曦
按照程序,,東京審判分3個階段,首先是檢察官綜合陳述和提證,,其次是被告律師綜合辯護和提證,,再次是各被告為個人辯護和提證。最后是法官評議和宣判,。倪徵燠受命之時,,第一步已經走完,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找到更多有力證據(jù),,在接下來的被告答辯中進行盤問、反詰,,見縫插針地舉出新證據(jù),。
時不我待,倪徵燠馬上在國內開始取證,。他先是與同事鄂森到了北平,,找到了幾個收押在監(jiān)獄里的漢奸,其中一人是原偽滿洲國“立法院院長”趙欣伯,,倪徵燠說服他寫出日軍侵華罪行的證據(jù),。剛開始時,趙欣伯滿口答應了,,不料寫了一半,,就將材料丟到火爐里。原來,,趙欣伯始終不相信寫了這些材料就能為自己減刑,,并且聽說“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將要爆發(fā),日本可能再有“出頭之日”,,于是拒絕作證,。
侵華期間,土肥原曾經策劃讓吳佩孚與唐紹儀合作,,成立一個大規(guī)模的傀儡組織,,事未遂而吳佩孚身死。想到這一節(jié),,倪徵燠遂與鄂森在北平找到了張夫人,,告以來意。張夫人客氣地招待他們吃了午飯,并詳細告訴他們:在吳佩孚死亡當天,,日本醫(yī)生為吳佩孚治牙,,向吳注射了一種毒物,她聞訊下樓的時候,,吳佩孚已經死去,。這個證據(jù)被倪徵燠采納。
可是要讓土肥原和板垣伏法,,還需要更多力證,。倪徵燠想到日軍曾經長年盤踞的東北取證,然而彼時解放戰(zhàn)爭已經全面爆發(fā),,道路不通,,第二階段的審判又即將開始,他只得出發(fā)趕赴東京,。
在國內取證,,可謂收效甚微。剩下的寄望,,就是在日本找到堅實的證據(jù),。然而在國內取證尚且如此艱難,在日本能有不一樣的結果嗎,?
元兇伏法
在日本,,中國檢察組經過商議后,,向盟軍總部申請開放日本前陸軍省檔案庫,。盟軍總部同意了這個請求。倪徵燠得以和同仁們就地取材,,查看了大量的日本軍政機密文件,。由于材料多、時間緊,,檢察組的人都參與進來,,好在同仁中的吳學義和劉子健懂日語,以及中日文字有相似之處,,在辨別上省去了很多力氣,。
出人意料的是,在這個被盟軍封存起來的檔案庫里,,倪徵燠和同事們找到了大量的關于土肥原以及板垣的侵華罪證,,此外還碰到一些與其他級別戰(zhàn)犯相關的證據(jù),他們將之發(fā)回國內的軍事法庭供檢方使用,。
倪徵燠(右一)與同事在日本陸軍省檔案庫取證
很快,,東京審判的第二階段開始了。作為中國檢察組首席顧問的倪徵燠,走上前臺直面被告集體,。為何不是檢察官向哲浚上去直接與對手對話,?倪乃先說,“我為這個曾經問過高文彬先生(時為中國檢察官辦事處秘書),。高文彬和我比較熟,,他說:因為倪先生的思維各方面都跟得上,他訴訟的能力和技巧都擺在那兒的,。他們倆(向哲浚和倪徵燠)配合得非常好,,向先生也放手,我父親也大膽地跑到第一線,。最后是集體完成了,。”
土肥原出庭,。他的證人之一,,是他任關東軍特務機關長時的新聞課長愛澤誠。愛澤誠說:土肥原所在的特務機關只是搜集情報,,沒有其他的秘密活動,,并且土肥原本人“忠厚坦白”。
倪徵燠立即進行反詰,,并舉出了一份證據(jù):1935年,,土肥原企圖策劃“華北五省自治”,此事被外國報紙報道,,而愛澤誠當時曾把外國報紙報道一事,,以文件的形式向上級報告并在上面簽名。
在鐵證面前,,愛澤誠沮喪而退,。倪徵燠乘勝追擊,拿出一份關東軍的《奉天特務機關報》所載的報告,,內有“華南人士一聞土肥原和板垣之名,,有談虎色變之慨”的記錄,在這份報紙的首頁,,蓋著土肥原的名章,。
土肥原的美國辯護律師認為,該文件說的是一只老虎,,與案情無關,,不能以此作為證據(jù)。倪徵燠解釋說:談虎色變是中國成語,,意思是土肥原和板垣在中國人心目中就像猛虎一樣兇惡,。他進而解釋,,自己這個做法,是因證人說土肥原為人“忠厚坦白”而發(fā),,這在證據(jù)法里屬于“品格證據(jù)”,,自己的反詰完全符合這個要求:反詰時所提出的證據(jù)必須具有針對性。
其余的證人出庭,,都被倪徵燠用有力的證據(jù)駁退,。但出人意料的是,最后時刻的個人自我辯護中,,土肥原放棄了這個權利,。當時的日本新聞分析說:土肥原這樣做,,是為了避免在自我辯護過程中,,被中國檢方拿出更多的證據(jù)來擊破。
土肥原告一段落,。1947年10月,,板垣出場了。第一個為板垣作證的證人,,是“九一八事變”中的日軍聯(lián)隊長島本正一,,他認為:事變是中國軍隊引起,日軍是被動應對,,并非板垣等軍官所策劃,。島本正一這番話還沒有說完,倪徵燠就針對他的口供書里有當晚酒醉而歸的敘述指出:一個醉酒的軍官,,不能對當時的事情提出有力的證據(jù),。第一個證人被倪徵燠一番話擊退。
其后,,板垣任陸相時候的副手山脅出庭作證,,贊揚了板垣一番,,說板垣“一貫整飭軍紀,,堅定主張撤退在華日軍”。倪徵燠馬上反問:“你身為陸軍省次官,,所經辦的事情,,是否也必須為陸相板垣所認可?”山脅說:“那是自然,?!蹦哚珈郛敿茨贸錾矫{在1939年簽發(fā)的一份通令,該通令詳細談到了日本軍人在中國所犯下的殺人,、強奸,、盜搶等暴行,,文件禁止歸國的日本軍人傳播這方面的內容,其目的是掩蓋暴行,,但在東京審判中卻成了中國方面的利器,,也讓其他日本戰(zhàn)犯否認戰(zhàn)爭暴行的說法,遭到了有力的反駁,。
與保持緘默的土肥原不同,,板垣宣稱要與中國人大戰(zhàn)三百回合,他的自我辯護書長達48頁紙,。僅僅是應對板垣一人,,倪徵燠就花去了3天時間。深諳英美法的他越戰(zhàn)越勇,,針對板垣那48頁紙上的內容進行盤問與反詰,,以大量的事實將對方駁倒。
最終,,土肥原與板垣這兩名元兇,,以破壞和平、參加制定并執(zhí)行對中國的分裂陰謀和侵略戰(zhàn)爭等罪名,,于1948年12月被執(zhí)行絞刑,。
書卷氣
“這場戰(zhàn)斗,對我來說,,是一場殊死戰(zhàn),,因為我受命于危難之際,當時已把自身的生死榮辱,,決定于這場戰(zhàn)斗的成敗,。事后追憶,歷歷在目,,既有酸辛苦楚,,亦堪稍自告慰,有不可言喻之感慨,。我寫到這里,,已淚水盈眶,不能平靜下來,?!?/p>
晚年回憶起東京審判,倪徵燠這樣寫道,。在倪乃先的印象中,,父親一向理性、沉靜,,很能克制情緒,,只有遇到兩件事時例外,,一是妻子去世,二是談起東京審判,。
1956年10月,,倪徵燠一家三口在天安門廣場前合影留念
從東京歸國后,解放戰(zhàn)爭塵埃落定,,在那個歷史關口,,倪徵燠選擇了迎接解放軍的到來,在周恩來的點名任命下調入外交部,,長年在外交部擔任法律顧問,,并于1985年出任聯(lián)合國國際法院法官,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來第一人,。
2015年8月15日,,在倪徵燠的故里蘇州,該市名人館為倪徵燠特意開設了一個展覽,,以紀念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這一年,倪乃先接受了大量的采訪,,向世人介紹這段并不那么為人熟悉的歷史,。談起東京審判,她和父親生前的態(tài)度一樣,,每一個細節(jié)都嚴謹求實,。
電影《東京大審判》展現(xiàn)了這段歷史。作為當事人的后代,,是如何看待這部電影的,?倪乃先說,“電影要說明中國的法官(梅汝璈)和檢察官(向哲浚)的關系比較密切,,他們在日本的酒館里頭談這個案子,。這是不可以的,就是好朋友之間也是找一個妥當?shù)膱龊蟼€別地溝通一下,,不能到這種公開的場合,。還有就是,里頭有個記者好像是法官的一個智囊似的,,這不可能的,,是不允許法官馬上就(把消息)透露到新聞界的,?!?/p>
一些人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令倪乃先覺得遺憾,,“這個電影的編劇最后是什么人,,我都不知道,。但是寫原始劇本的那個人曾經把一稿、二稿都寄到我們家,,我到現(xiàn)在還保留著呢,,他就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地那種變,比如講到起訴松井石根(南京大屠殺主犯)的時候,,寫倪徵燠在庭上起訴,。我父親說:‘你別給我戴高帽子,那個時候我還沒去??!’沒有的事,送給你這么一個完美的,、光輝的形象,。我父親說無法消受。結果作者說:行,。馬上在電腦里一改,,把‘倪徵燠’改成了‘向哲浚’……你說我還能說什么???”
倪乃先說,電影對檢察官向哲浚的品格表現(xiàn),,也不符合事實,,“當時看完了以后,我說這不是向先生,,(在電影里)他來了就連著說‘老子’什么的,。向先生是謙謙君子,不是這樣的人,。當初他們在準備拍攝這個電影時,,我就跟他們說:‘拜托,多點書卷氣,,少點江湖氣,。’”
(參考文獻:《淡泊從容蒞海牙》,,倪徵燠著,,法律出版社?!哆h東國際軍事法庭》,,梅汝璈著,法律出版社,?!稏|京審判與中國》,,宋志勇撰,《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01年第3期,。感謝蘇州市公共文化中心,、蘇州市名人館為采訪提供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