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什么時候開始,,
不再期望在荒原,、巨山,
或者無法泅渡之河中遇見另一位伙伴,。
人生更像是漫游在大海里的哥倫布,,
甚至不抱有遇見一塊大陸的希望。
我是在“廣西師大理想國”辦公樓一間堆滿書的桌子上,,看到《密林中》封面上印的這幾行字,。我照著上邊的字念了一遍,轉(zhuǎn)頭問周嘉寧,,“個體之間互相理解都很難,,更何況群體之間,是嗎,?”
“我在二十多歲的時候認識了許多人,,那時個體之間的差異是小的,大家的人生觀價值觀都比較模糊,,也不清楚自己以后能干什么,。”生于1982年的周嘉寧說,,“現(xiàn)在,,寫小說的跟寫小說的玩在一起,做音樂的有做音樂的圈子,,甚至同是文學創(chuàng)作,,寫詩的和寫小說的都不在一個圈子,慢慢地就分開了,?!?/p>
即便同是寫小說的個體和個體之間,在周嘉寧來看,,可以談小說的人也是很少。在一個飯桌上,,大家對此都是閉口不談,。
“十多年前,我們可以每周一起吃飯,,來談彼此的小說,,對于問題可以很直接地指出,、討論?!蹦贻p的時候,,人大都會很需要別人的意見和認可,但這種情況現(xiàn)在很難出現(xiàn),。
同樣是在這座樓,,在一層有玻璃門的房子里,幾個月前,,我跟年輕作家顏歌有過一個下午的交談,。當我問到同齡人里誰寫得好時,顏歌確切地說——周嘉寧,。
周嘉寧對顏歌評價同樣很高,。“我的長篇小說寫得不好,,《密林中》是有很多問題的,。顏歌的長篇寫得非常好,我看她小說的時候會有自己說不出的想法卻被同齡人表達出來了的那種震蕩,?!?/p>
張悅?cè)缓椭芗螌幰恢弊鑫膶W雜志《鯉》的工作,即便是2010年回到上海,,也并不影響這項工作的持續(xù),。
當年那一撥因為新概念作文成名的年輕人,如今還被放在文學圈子里討論的已經(jīng)不多,,這是其中幾位,。
“密林中”是周嘉寧在小說寫到一半的時候,看到了朋友的簽名,。村上春樹小說里寫到過一群土著人,,他們原本生活在平原上,后來選擇進入樹林,?!霸诟贻p的時候,朋友們都身處平原,,互相可以看到對方,。到了一定年齡之后,就真的走在一個樹林里了,,或許你知道他也在樹林里走,,但你看不到他。你知道還有很多同行者,,卻未必能感受到同伴的存在,?!?/p>
被認可的期待降低
還是在這棟樓的最頂層,我采訪過“理想國”的總編輯劉瑞琳,。一位同樣年少成名的作者直到這幾年才被她認可,。她同時對另一位成名多年的作家表示了不屑——這是一家聲譽卓著的出版機構(gòu),在這里出書,,已然成為了某種“被認可”的標志,。
周嘉寧曾經(jīng)非常渴望自己的小說或者想法被他人理解和認可,,但這種“渴望”如今已經(jīng)降低,。她言談不多,聲音和語速是平穩(wěn)的,,面部的表情也不會有太多起伏,。身上的裝束也是低調(diào)暗沉,少有耀目的顏色,。
我第一次見到周嘉寧,,是在青島的一次會議上。會議桌前圍坐的作家和評論家,,大都比她年長,。在被要求發(fā)言后,她幾乎是有些羞澀地說了幾句,。她的發(fā)言長度大概是全場最短的,。
她把自己的價值觀袒露在別人面前的愿望在降低,與人的交流也減少,。她覺得長輩們也是這樣的,,長輩作家彼此討論自己小說的情況很少,“幾乎沒有聽到過,?!?/p>
《密林中》出版后,看上去跟她以往的作品不太一樣,。作家們都希望自己有所改變,,但這其實挺難。作家路內(nèi)是周嘉寧的朋友,,他們倆之間少有地聊到過關于小說的話題,。“他(路內(nèi))跟我說的有一點挺對的,,就是我的小說和我的個人成長狀態(tài)太相關了,。”她覺得,價值觀和世界觀不往前走的話,,小說也沒有辦法往前走。變化都是由人的變化帶來的,。
從內(nèi)容來源上說,,作家分為多種,許多人非常排斥從個人經(jīng)驗出發(fā),,寫周圍發(fā)生之事,。周嘉寧不排斥這一點,但很擔心別人說她這一點,。因為,,這是很容易被當成缺點的。她一直試圖用小說去解決這個問題,,但所做并沒有那么清晰,。
對于周嘉寧這一代青年作家,許多批評集中在一些點上:不關心世界,;不關心國家,;“為什么只寫你的生活?”“為什么不去寫底層,?”
周嘉寧不太喜歡“底層”這個詞,、也不喜歡“草根”這個詞,她認為這樣去劃分人群,,顯得特別草率,。她越來越清楚一個好的作家不可能代表所有的階層去發(fā)聲。人與人之間的不可溝通性,,文化與文化之間的不可溝通性,,似乎都在增強,對于一個階層和另一個階層來說,,同樣如此,。太刻意地想要跳出自己的經(jīng)驗去描述另外一個群體,她不敢保證敘述的準確性,?!翱赡軙泻芏嗤拥某煞郑瑫泻芏辔膶W之外的附加物,。在這個時代,,這些一定需要用文學的形式來表現(xiàn)么?“
混亂而單一的世界
《密林中》的序是周嘉寧在復旦上學時的導師張新穎寫的,。他一直夸她的小說寫得好,。
“他一直在說好,我就在想到底哪里好?!?span style="color: #a5a5a5;">(笑)周嘉寧本科畢業(yè)的時候,,想讀研,,然后去找張新穎。在此之前,她都沒跟他說過話,。她很內(nèi)向,,他也是,。她問張新穎,,可不可以讀你的研究生。張新穎說,,你寫小說的為什么要來讀研究生,。“我當時也不清楚自己將來要干嘛,,覺得自己知道的少,,想讀書。他(張新穎)說,,你寫小說的就不應該讀書啊,,但如果處于不知道要干嘛的情況下,我可以收你做我的研究生,。他還說,,你不來上課也沒關系。后來,,我真的很少去上課,。”
那些跟周嘉寧一起讀書的中文系同學,,最后很大一部分并沒有從事與文字有關的工作,,她也不知道他們?nèi)ツ牧耍按蟾哦及l(fā)財了吧,?!彼α恕?/p>
中文系大都會說,,這里不是培養(yǎng)作家的,,而是培養(yǎng)學者的。結(jié)果,,中文系出來的學者和作家都不多,。而這也并不只是中文系的問題,是大學教育的普遍問題,?!按髮W并沒有幫你打好一個知識結(jié)構(gòu)的框架。”周嘉寧研究生畢業(yè)的時候,,忽然產(chǎn)生了許多困惑,。“我只是知道我寫作中存在很大問題,,需要去學東西,。”
“覺得缺的是什么東西呢,?”我問她。
“比如說天津爆炸這個事情,,作為一個作者,,給出怎樣的反饋是有意義的?我至今沒有想明白,。我所看到的各種各樣人的反應,,都覺得有點兒問題。我沒有一個完整的知識結(jié)構(gòu)去支撐自己思考這件事情,。也許自己在文學方面很豐富,,但是歷史弱、政治弱,,經(jīng)濟知識也很弱,。這些漏洞,我應該先補哪個呢,?”周嘉寧很疑惑,,“怎樣從文學層面通過合適的方式而不是從新聞層面和事實層面去表達這件事情(天津爆炸)?而且,,讀者期待的單一性可能會導致很多作家的懈怠,,不會激發(fā)作家去思考。包括一些紀實的報道,,我覺得價值觀單一又混亂,。”
“價值觀混亂”——我在《密林中》看到了相似的段落:
她大概不可能寫成麥卡勒斯了,,但能不能寫成安妮·普魯呢,?她把《懷俄明故事》又翻出來看了一遍。很快就心碎地發(fā)現(xiàn),,她絕不可能成為她們?nèi)魏稳?,她根本寫不出這樣的東西,連一頁這樣的東西都寫不出來,。她知道自己可以找出很多理由,,她可以說自己生活在一個烏糟糟的年代,價值觀混亂,沒有反叛精神,,等等,。但她心里明白,全都是借口,,她就是寫不出來,。
相比于“混亂”,周嘉寧更警惕的是“單一”,?!按蠹椰F(xiàn)在面對公眾事件產(chǎn)生的反應都太一致了。這種一致性非??膳?,但我也不知道怎樣能做得更好。在這個時代中你一定會不斷思考這個問題,,那你寫出來的東西僅僅是表達一種失望么,,那么表達失望的意義又是什么?也不知道可以問誰,,似乎也沒有人可以回答,。”
“早個差不多100年,,五四時期的文人作家參與時代的感覺似乎更強一些,。”我說,。
“那時候和現(xiàn)在太不一樣了,,每個人參與其中能夠?qū)崒嵲谠诘馗惺艿阶约簬淼淖兓陀绊懥Α,F(xiàn)在很多作家沒有清晰的自我認知,,搞不清自己的政治立場,,也不知道自己該為哪些人說話。你是窮人,?你是富人,?你是底層?你是小資產(chǎn)階級,?亂成一團,。”周嘉寧說,。
“你寧愿保持一定的距離去觀察,?“
“就算你想保持距離,它也會每時每刻在你的周圍發(fā)生,?!?/p>
《密林中》
懷舊病
二十多歲的時候,,周嘉寧和很多人玩在一起,甚至可以半夜從浦西奔到浦東吃宵夜,,和朋友聊天,。她一直覺得自己的青春期超級完美。后來大家不可避免地慢慢散開,,進入密林,。
她接觸的大多是文藝青年。小說里寫的主要是文藝青年中的失敗者,。在她看來,,文藝青年很容易成為失敗者。
“但還是得看你對失敗的定義是什么,?!敝芗螌庱R上補充一句。
和她同齡的人,,現(xiàn)在堅持寫作的也很少了。她覺得不是說你原本有一個文藝的寫作夢想,,后來選擇了做其他事情,,這就是失敗?!按蠹叶紩x擇自己擅長的事情去做,,而我不擅長賺錢,要我在其他行業(yè)做得很好,,這個我沒有把握,。而寫作是我擅長的東西,我可以在這個行業(yè)做得不錯,。而對另一部分的文藝青年來說,,寫作有一個從愛好到職業(yè)的轉(zhuǎn)化過程,怕就怕在這個過程中你沒有明確自己的位置,,這樣會導致自己郁郁寡歡,。
“天賦在寫作中占多少比重?”我問她,。
“天賦很重要,,但我覺得天賦是一個有限的東西,很多人都有天賦,。其實我這部小說(《密林中》)蠻想討論的是——才華到底是什么東西,?在這個時代,文藝青年的成功到底是什么,?你寫出一個自己認可的小說是成功,,還是你寫出一個暢銷的小說是成功,?我看到很多詩人,過得特別窮,,他們什么都不做,,就寫詩,寧可過得特別窮,,這個姿態(tài)是不是對的,?是應該放任自己,享受自己的才華,,還是對自己的心有所控制,?”
《密林中》,主人公陽陽覺得,,懷舊是一種病態(tài)的東西,,他們那個時代,根本不存在什么少年得志,,所有人在青春期都是壓抑的失敗者,,只有在懷舊的時候才能正大光明地承認這一點。那首流行的《老男孩》所提供的專屬失敗者的價值觀讓陽陽惡心,,連帶哭哭啼啼的男人也讓她惡心,。
“我真的不太喜歡這首歌,我真的受不了別人一提到《老男孩》就會哭,。你們在感懷的是什么呢,?自己的青春特別美好,現(xiàn)在自己的夢想都沒有實現(xiàn),?這不是很正常么,?那些是你虛假的夢想,所以沒有實現(xiàn),。你把自己過去的光輝面放大了,,把自己曾經(jīng)的夢想投射得那么大來映射現(xiàn)在覺得不滿的生活。我反正不太喜歡這種類型的失敗者,,我覺得這種失敗也是沒有意義的失敗,。當然,現(xiàn)在‘夢想’的定義太一致了,,而一致的后果就是有點扭曲,。”
她再一次提到了對“一致”的警惕,。
繁花將盡
周嘉寧從小在上海長大,,在靜安寺附近住了17年。高中搬離了靜安區(qū),,但也離市中心很近,。后來在北京住了3年,,其他國家的城市,她也去過很多,。
在她看來,,“城市”在中國的語境下,顯得太弱了,。她有時候看一些國內(nèi)電影,,上面描述的東西跟她看到的很不一樣。
“上海這個城市更是顯得非常泡沫,,虛幻,。”以前,,她有很多做音樂的朋友都是上海人,,他們當時就覺得我們是上海人,我們跟誰都不一樣,。跟北京人也特別沖,。北京的樂隊到上海來演出,他們都是還要打架的,,互相看不起,。北京的樂隊覺得上海的特別裝,上海的樂隊覺得北京的特別土,。“趕在一起演出,,時間或者場地出現(xiàn)沖突,,誰都不肯讓著誰?!?/p>
周嘉寧感受到,,中國整個的大問題似乎是脫離上海這個城市而存在的,在上海感受不到那些問題,,這讓作家的視線受限,。
“我生活的環(huán)境真的很窄,我是一個缺陷非常明顯的作家,?!?/p>
她同時認為這是中國城市的奇妙之處?!暗?,能夠理解我們這些作家精神困境的人有多少呢?我有的時候也在想,,描述這種精神困境可能只對很少的人是有意義的,?!?/p>
金宇澄描寫上海城市生活的《繁花》喚醒了周嘉寧很多關于90年代的記憶。金宇澄和周嘉寧的爸爸年紀相仿,,她給爸爸看了這本書,,他特別喜歡。
“90年代的上海和現(xiàn)在很不一樣,,但我的童年記憶都被抹掉了,,因為我的小學和中學都被拆掉了。我家就住在小學隔壁,?!敝芗螌幱X得,《繁花》就被拆除是之前的上海,。書里把當時的上海寫得活靈活現(xiàn),。“很羨慕他寫小說的那種很放松的狀態(tài),,像是在講故事給你們聽,,他會得到一種滿足感,是一種很快樂的過程,?!?/p>
金宇澄讓許多人仔細去體嘗滬語的細微之味。另一個讓大家被滬語洗刷耳朵的是頂樓馬戲團樂隊,。頂馬曾經(jīng)是周嘉寧的最愛,。二十多歲的時候,她和樂隊是在一起玩的,。樂隊的成員大都是70后,,有公務員,也有電視臺工作人員,。作為80后的周嘉寧認為,,70后一代比自己這代更有意思,而現(xiàn)在的年輕人變得越來越?jīng)]有意思了,。
她以前認識的大都是上海的文藝青年,。2000年以后,進入21世紀,,網(wǎng)絡發(fā)達了,,她開始在論壇上認識全國各地的人。再后來,,她去了世界各地更多的城市,。“以前,,我是很喜歡寫上海,,但現(xiàn)在覺得城市都有很多相似點,。3年前,我去都柏林寫了一個小說,。寫的是都柏林的故事,,但我也沒有刻意強調(diào)這是哪里,這就是個城市,,我對面就是個Costa,,旁邊就是瑪莎百貨。主人公的原型就是我在路上看到一個流浪漢的故事,。這可能發(fā)生在任何一個地方,。”
這又是“一致性”的問題,。周嘉寧一直在做翻譯,,翻了許多美國作家的作品。在翻譯完奧康納的《好人難尋》之后,,她感覺到了美國小說的規(guī)則性,,或者說“一致性”?!爱斈慵锌戳撕芏噙@種規(guī)則性的小說后,,會非常渴望看到更偏執(zhí)的和不規(guī)則的,,會想要把自己的腦子洗掉,,所以再看一些西班牙的小說,就有一種醍醐灌頂?shù)母杏X,?!?/p>
“翻譯是防止崩潰的一種方式。正常人要上下班,,你們記者要采訪,跟采訪對象約好時間,,但我們寫小說的,,時間上沒那么多約束,想干嘛就干嘛,。我是天生自制力比較弱的人,,需要一些東西給我行動力,翻譯是一種調(diào)節(jié),。翻譯我就可以坐8個小時,,寫小說是不行的,我寫東西非常非常慢,?!?/p>
“寫完《密林中》之后,,你說焦慮和爆炸式的思考讓你陷入更大的困境?”
“當周圍人的命運都在發(fā)生變化,,我就很想看到,,時間再往后走,城市會變得更不一樣吧,,科技會更加發(fā)達,,而大家會變成什么樣呢?”
寫《密林中》的時候,,她在反復地看耶茨的三部小說——《年輕的心在哭泣》,、《革命之路》、《復活節(jié)游行》,?!拔以趯懙臅r候,不停質(zhì)疑自己:我寫的東西有意義么,?你寫了這么一個小眾的群體,,你是寫給誰看的?我看耶茨的書會撫慰我,?!陡锩贰分械哪菍Ψ蚱抟彩俏乃嚽嗄辏以谧x的時候,,感覺到一種震動,。我寫的文藝青年,如果能夠同樣傳達出一種震動也挺好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