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從一位作家朋友的建議，我來到浙江衢州,。他告訴我,，衢州有一位有故事的臺灣人。在衢州鄉(xiāng)下,，臺灣人徐瑞鴻坐在了我面前,。灰色的短袖T恤,，深藍色短褲,，拖鞋，滿臉通紅,，仿佛喝了酒一樣,。“他不喝酒也這樣,?！弊谂赃叺摹袄衔濉闭f?！袄衔濉睆男莵?，做的是書畫修復(fù)和裝裱?！袄衔濉备烊瘌櫅]血緣關(guān)系,，但都姓徐，且性格相投,，成為了徐家兄弟,。
“我祖父活到今天的話，已經(jīng)一百多歲了,?！毙烊瘌櫿f，“他年輕時會坐船回大陸掃墓,，這是我們客家人的習(xí)慣,。”徐瑞鴻是出生在臺灣恒春的客家人,。他所說的祖父“年輕的時候”指的是1949年之前,。
祖父在汕頭下船，沿著汕頭步行到潮州,，在潮州坐韓江的船上溯,，直到梅州蕉嶺。在蕉嶺打聽姓徐的人家在哪里，便可以回到徐家祖堂,。
徐瑞鴻的父親——一位臺灣曾經(jīng)的房地產(chǎn)商人——靠在椅子上,，已是下午，老人有些昏沉地坐在那里,，并不說話,，只是聽著我們交談。
4年前,，徐瑞鴻帶著他的父親回到梅州老家,，找到三座石頭墳——宋末元初的墳。那里埋著徐家祖先,。粗算下來,，已有幾百萬的徐氏后代。
“為什么要來大陸定居呢,？”我問他,。
“想要一個傳承啦?！毙烊瘌櫿f,，“可是，有些失望,，大陸‘文革’之后,，很多東西看不到了?！?/p>
徐瑞鴻作品珠壺套組
老師
徐瑞鴻的哥哥“老大”開車載著我在衢州的山路上行駛,，直到水庫邊無路可走的地方。那是一片土丘上的竹林,?！袄洗蟆敝钢窳掷锏姆较蜃屛易屑?xì)看，我先是看到幾片陶瓷碎片,，然后,，是幾十片，幾十萬片,，上百萬片……這是一個巨大的陶瓷墳冢,，同時也是一場盛大的陶瓷文化表演，顯然,，懂得來這看演出的人不多,。
許多破瓷片被認(rèn)為是徐瑞鴻的“老師”?！斑@應(yīng)該是唐代的,?！毙烊瘌櫮弥粋€破損的物件說，“這個孔明碗呢,，上面有漂亮的刻花,，每次客人來，我都要介紹,?？酌魍胗械鬃鹪谙旅鏌?，冬天的時候可以保持食物的熱度,。你看看,，這些刻花的筆力,、刀法，很成熟,?！?/p>
徐瑞鴻拿起另外一塊瓷片?！斑@是南宋龍泉的東西,。南宋時，瓷器的藝術(shù)性和工藝性全部都提升起來了,。因為北宋的人下來了,，提高了工作人員的素質(zhì)和要求。后來又降下去了,，為什么,？因為這群人跑去杭州幫皇帝造瓷器了?！?/p>
當(dāng)徐瑞鴻還在景德鎮(zhèn)上的時候,，每個禮拜都有人背著這些瓷器來賣。早些年,，十幾二十塊錢就能買到,，大家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價值。
“你看這個青瓷,，胎側(cè)的灰色是很少的,。我個人最喜歡這種，不一定要是藍色的,，就是這種潤澤感,。事實上，我看到的不僅僅是釉,，像這個畫面,，對我來說它太重要了，這么優(yōu)美的一朵花，它就是一件藝術(shù)品,?！?/p>
在工作室里，我看到徐瑞鴻在旋轉(zhuǎn)那些泥胚,，不斷地修整,，制作這批青瓷最后一個筆筒。分寸在毫厘之間,，似乎很難把握,，而整體的美感，全靠經(jīng)驗,。他這樣做已有二十多個年頭,。
他年少時是臺灣中國文化大學(xué)美術(shù)系的學(xué)生，教過他的老師有臺灣故宮博物院的瓷器專家劉良佑,。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歷朝歷代的人，隨著需要,，會生出很多想法,？我們以前認(rèn)為天下是我們的，到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而現(xiàn)在,，忽然又成為地球村了。以前到西方去,，坐船都要3個月,，現(xiàn)在半天就到了。在地球村里,，已經(jīng)不允許我們固步自封了,，我們需要表演，但比較麻煩的是,，我們現(xiàn)在沒有東西可以演,。”徐瑞鴻說,。
大多數(shù)人看到徐瑞鴻做的作品,，都說是汝窯。徐瑞鴻好幾次解釋,，他做的不是汝窯,，是青瓷。
“我當(dāng)時在臺灣做這個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是什么,，所以也不要說臺灣多有文化,。到現(xiàn)在很多人還不知道，懂的人有30%就了不起了,。只不過臺灣的資訊很普及,、很豐富、很快,，也可以說太多,，但你想想看，大陸現(xiàn)在的互聯(lián)網(wǎng)不也是這樣的面貌嗎,？”
徐瑞鴻正在為自己的蘋果電腦里不小心丟掉的東西煩心,。二十幾年前，他還在上大學(xué)時,，就開始用蘋果電腦了,。他說到了“大補貼”，這是臺灣對刻錄了很多盜版軟件光盤的稱呼,。剛開始是幾百塊一張,，后來是幾塊錢。只有最早做大補貼的人賺到了錢,。臺灣知識產(chǎn)權(quán)時代來臨之后，整個不一樣了,。
“亞洲第一個盜版和仿冒王國不是臺灣,，而是日本。我小時候,，日本是有名的仿冒王國,。長成少年后，變成了臺灣,。中年的時候,，大陸把整個仿冒市場都拿下來了，成為世界工廠,。這是一個過程,。”
徐瑞鴻做的瓷器,，被很多人仿冒,。“別人買的價格是我的東西十分之一左右,，而且仿冒到股票上市,。”
徐瑞鴻在制作瓷器（ 圖 本刊記者 衛(wèi)毅）
田園
徐瑞鴻經(jīng)常提到許二哥,。許二哥也是臺灣人,，原來在廈門種地,，現(xiàn)在也到了衢州。在許二哥的農(nóng)場,，他請我們吃了香甜的生態(tài)玉米,。鴨子在池塘里游泳。用酵素噴灑過的鴨舍幾乎沒有任何味道,。
這是徐瑞鴻和他的朋友們計劃打造的生活——“在農(nóng)村很快樂”的生活,。這是他想要表演的文化里很重要的一部分。
在山中的水庫邊上,，徐瑞鴻請來著名建筑師王澍,，為一片建筑群進行規(guī)劃?！坝幸惶?，他（王澍）突然打電話來問我，你那個工作室是不是要弄得像古代建筑一樣,？我說,，如果是那樣，我就不要了,。我要的就是泥土和玻璃,。他聽了之后很滿意，這也是他想要做的,?！?/p>
“你是要一個現(xiàn)代建筑？”我問徐瑞鴻,。
“沒有,，我只是要一個生活舒服一點的地方，有光線,，有空氣,，有景觀，又不會破壞自然景觀,。同好來的時候,，能夠真正喜歡我創(chuàng)造的這個觀念就行了?！?/p>
他覺得自己年齡大了,，想抓緊時間做些事情。他轉(zhuǎn)頭對許二哥說：“能用錢換時間的地方,，就用錢換吧,。”
在衢州全旺鎮(zhèn)一條老街里,，他發(fā)現(xiàn)了一家五代人經(jīng)營的扁食攤,。這是他所理解的有歷史質(zhì)感的生活,。這讓他想起臺灣老家恒春街頭售賣的烤鴨、臺中的太陽餅,，都是賣了幾代,，“好的東西就應(yīng)該不斷好好做下去?！钡P(guān)于傳承的事情,，總是太少。
“可能整個中國只有我這里能夠表演,，從一堆原料,，一直表演到泥變成陶瓷?！?/p>
這聽上去像是一句大話,。“其他地方難道沒有嗎,？”我問他,。
“現(xiàn)在大部分人是這樣做陶瓷的：先算算賺不賺錢，然后去做,。哪里的泥能賺錢,，就去哪里買，哪里的釉好,，就去哪里買,，誰會燒窯呢就請誰來燒，這些都是組合而成的,。景德鎮(zhèn)也是這樣?！?/p>
“怎么理解呢,？”
“在景德鎮(zhèn)，在陶瓷上畫樹的畫樹,、畫草的畫草,、畫鳥的畫鳥，你不能跨界,，跨界就是拿了別人的工作,。在清代的時候，有一個外國的傳教士就描述過這樣的現(xiàn)象,。他覺得是好事,。對于工業(yè)發(fā)展來說，這是好事,，每個人做他那部分事情,，然后得一天工資,。陶瓷在景德鎮(zhèn)可以分成一百多道工序，這樣做出來的東西,，不是藝術(shù)品,。天人合一的觀念消失了?！?/p>
徐瑞鴻從臺灣來大陸,，曾經(jīng)是景德鎮(zhèn)最早進駐的臺商。他記得剛來不久,，有領(lǐng)導(dǎo)來,，請了他們幾個臺灣人去。在當(dāng)?shù)氐囊凰鶎W(xué)校里,，領(lǐng)導(dǎo)一邊說大家要講衛(wèi)生講文明,，一邊時不時地往地上吐痰?！拔易谀抢镄σ膊皇?，不笑也不是，只好裝作很無辜地看著他,?！?/p>
徐瑞鴻形容了當(dāng)時的情景，轉(zhuǎn)頭說到他的老家,?！昂愦喝艘郧耙彩菒弁绿档摹Ｎ矣浀煤芮宄?，美國小鷹號的艦長,，在他的航海日志里寫到，船行駛近臺灣海岸,，大概就是恒春附近,，他用望遠鏡看岸邊的村舍，看到村子非常干凈時,，艦長說,，這應(yīng)該不是漢人的村舍。我對這句話印象非常深,。直到現(xiàn)在,，臺灣原住民的村子都還比漢人的村子要干凈?！?/p>
從景德鎮(zhèn)來到衢州鄉(xiāng)下,，徐瑞鴻把一處老廠房改造成了自己的工作室，清理了工作室外邊的河道,，門口的道路被重新休整,，道路兩旁種了花卉,，新增了垃圾桶，原本亂扔垃圾的路上如今潔凈如新,。他覺得,，有人不斷地做示范，習(xí)慣是可以改變的,?！罢麄€社會的素質(zhì)都是金字塔型的，每個有能力的人承擔(dān)的社會責(zé)任都很重,，我一直覺得,，只有知識分子回到農(nóng)村里面去，很多現(xiàn)象才會改變,，他多少能夠去影響周邊的一些狀態(tài),。”
“這是你的理想,？”
“我其實不去想什么理想,，我只是把自己做好，把自己表演好,，把這樣的生活方式表演好,。我最大的愿望是在鄉(xiāng)村里隱居起來。吃的是臺灣的生態(tài)農(nóng)業(yè)那樣種出來的東西,。安靜地做陶藝,，過陶人的生活。我現(xiàn)在只做到了百分之三十,，還有百分之七十的現(xiàn)實要去克服,。”
“百分之七十是什么呢,？”
“實際的東西,。泡沫是很漂亮的，我要讓它變成真的,。”徐瑞鴻說,，“比如說,，春有百花秋有月，不同的季節(jié)有不同時令蔬果,，現(xiàn)在季節(jié)性的文化感受少了,，我要把它們尋回來。這不就是我們住在田園里的一種享受嗎,？這點點滴滴必須要用規(guī)劃去推動,。這是一種浸染,，讓大家不知不覺感受到。我要做的很簡單,，而不是精神上虛偽的滿足,。春天能夠吃到春天的蔬菜，夏天能聞到荷花的香味,，再遲一些能夠看到樹上的橘子,。這些看似簡單，其實也不容易,。按照時令做菜,，我請過的廚師，大都做不到,。你的很多想法,，別人理解不了。我以前臺灣的老婆做得到,，可是離婚太久了,。她懂我意思，也樂意做菜,，這是臺灣女人最大的好處,。我請過的所有廚師，他們做菜都是為了工作,，從來沒有一個為了愛,。愛做菜，愛別人在享用我做的菜時那種快樂的感覺,。這種精神臺灣很多人是有的,，我在大陸感受到的比較少?！?/p>
青瓷
工作室的入口處放著許多青瓷作品,。工作區(qū)域，能看到勞作的工人,。工人們也經(jīng)常來到會客廳坐一坐,，用市面上賣幾百塊一個的青瓷杯子喝茶，聊上幾句,。若是雨天,，水滴和著細(xì)風(fēng)，帶著葉子飄落在庭院里,，狗兒們穿梭于走廊,，或是趴著，打一下午瞌睡。
徐瑞鴻會一口氣講上兩三個小時的陶瓷史,。從原始部落祭祀的篝火講起,，講到窯爐的構(gòu)建和改變。窯爐里那些從上往下走的火焰顯示了中國人在燒窯技巧上的智慧,?！耙涀 €原燒’這個詞，本來是什么東西還是什么東西,，只不過燒熟了而已,，有了這樣的技術(shù)，我們才有了中國陶瓷的面貌,?！毙烊瘌櫾诖丝桃认惹暗恼勑︼L(fēng)生嚴(yán)肅得多，“青瓷就是這樣的技術(shù)燒成的,，青瓷所形成的美感是其他民族瓷器里所沒有的,，這是中國陶瓷文化最特殊的地方。這是一個不斷積累的過程,，才形成文化上的共識,。青瓷為什么美，為什么會裂,？其他民族認(rèn)為瓷器裂了不是好事,，而我們覺得這是一種美，皸裂的狀態(tài)很像田地的泥土,，這是我們跟自然相處獲得的感受,。而且這些釉料燒成的青瓷竟然像玉一樣美，所以青瓷又被稱為假玉,。我想,，最早燒出青瓷的時候，現(xiàn)場的人一定很興奮,，瓷器可以是這樣的顏色,！時代日積月累，青瓷變成了人們的一種追求,，甚至?xí)X得用青瓷器皿喝水都更好喝,。這就是中國的陶瓷語言?！?/p>
這樣的陶瓷語言,，世人已經(jīng)逐漸遺忘了。許多人看到青瓷,，會覺得是博物館里的古董，而不是日常生活之物。
徐瑞鴻向我逐一講解了蛋青,、湖青,、梅子青、粉青,、天青……“我不可能去要求甚至是教育大家中國的青瓷文化有多偉大,，因為對別人來說，我和他們是不同的個體,，不管我覺得青瓷文化怎么了得,，那也只是我心里的感受?？墒?，我可以通過青瓷去豐富地球上的陶瓷文化，讓現(xiàn)今的社會多一種選擇,。青瓷其實帶給我的不僅是美,，而且是附加在歷史上的觸動。就好像我去惠州的西湖時,，想到這是蘇東坡最愛的女人死掉的地方啊,。我的心在那一刻會有觸動，仿佛能感受到蘇東坡當(dāng)時在那里過日子的狀態(tài),。這也是大陸給我最大的資源,。這里的山水、歷史和人,，太豐富了,。我的陶藝，不管是觀念還是技術(shù),，都是從臺灣到大陸后成熟的,。很多事情我忽然懂了?！?/p>
徐瑞鴻感嘆中國有陶瓷文化,，但是沒有陶藝文化?！疤账囀窃诮毡井a(chǎn)生的,，并不是我們中國。日本很注重傳統(tǒng)手工藝,，承襲了中國宋代很多精神上的東西,。中國在宋入元之后，很多東西其實斷掉了,。日本人承襲了下來,。他們將陶瓷的觀念轉(zhuǎn)變?yōu)榱颂账嚨挠^念,。陶瓷是生產(chǎn)行為。就像你看到山上的那些陶瓷碎片,，可能幾百年來,，窯火都在燃燒，大批大批的陶瓷被制造出來,。陶藝則是生活行為,。比如說我喜歡喝茶，我用生命去認(rèn)真對待喝茶這件事情,，我就用心地去做出了許多茶碗,，陶藝的行為就產(chǎn)生了。陶藝的源頭是什么,？生活,。”
這是衢州鄉(xiāng)下一個普通的早晨,。工人們已經(jīng)在窯口前等了兩個小時,，而這窯里的火已經(jīng)燃燒了一個晚上。窯口的鐵門打開了,，層層疊疊的青瓷被推了出來,。常溫的空氣和高溫的瓷器發(fā)生碰撞，發(fā)出了玻璃絲一般斷裂的聲音,。工作室里放著一把古琴,，徐瑞鴻心不靜的時候，會撥動琴弦,，讓自己沉下來,。古琴和青瓷，組成了寂靜之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