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西湖早得秋。二年歸思與遲留,。

一時賓客余枚叟,，在處兒童說細侯。

經(jīng)國向來須老手,，有懷何必到壺頭,。

遙知丹地開黃卷，解記清波沒白鷗,。

——陳師道《寄侍讀蘇尚書》

詩題的“侍讀蘇尚書”,，指的是蘇軾。宋哲宗元祐七年,，蘇軾任端明殿,、翰林侍讀兩學(xué)士，為禮部尚書,。其時新黨下臺,，舊黨執(zhí)政，似乎到了蘇軾一展拳腳的時候,。不過,，作為蘇軾晚輩兼朋友的陳師道，并不這樣認為,，他寫下這一首詩,，勸蘇軾退隱。

“六月西湖早得秋,，二年歸思與遲留,。”在古詩文中,，“思”字有sī（作動詞）和sì（作名詞）兩個讀音,，這里要讀sì。關(guān)于這兩句,，當代詩人,、學(xué)者陳永正先生認為,，元祐六年，蘇軾任潁州太守,，陳師道任潁州教授,，潁州也有西湖，兩人經(jīng)常過從,，前后有兩年的時間,，后來蘇軾入京，陳師道繼續(xù)留在潁州,，此詩開頭說的是這個背景,。

“一時賓客余枚叟，在處兒童說細侯,?！标悗煹雷员葹槲鳚h辭賦家枚乘，把蘇軾比作東漢的郭伋,。枚乘做過弘農(nóng)都尉,，后來辭官，成了梁孝王的文學(xué)賓客,。陳師道曾被蘇軾舉薦,，出任徐州州學(xué)教授，后來違反規(guī)定,，離崗去南京見蘇軾,，遭人彈劾而丟了工作，枚乘這個典故或是指去官一事,。細侯是郭伋的字,。據(jù)《后漢書》載，郭伋為官頗有德政,，所到之處,，兒童爭相迎拜。

“經(jīng)國向來須老手,，有懷何必到壺頭,。”這兩句說：治理國家確實需要老成之人,，但即使是報效國家,，也不必像漢代將軍馬援那樣犧牲自己。馬援率軍攻打武陵夷的時候,，在壺頭（今湖南沅陵）這個地方染上暑疫而身亡,。一代名將以這種方式死去，令人惋惜。陳師道告訴蘇軾,，在中央可能有風險，要注意生命安全,。

“遙知丹地開黃卷,，解記清波沒白鷗?！钡さ丶闯?，黃卷即書籍。上句是詩人想象蘇軾在朝廷的工作狀態(tài),，下句則是化用了蘇軾的詩句“明年兼與士龍去,，萬頃滄波沒兩鷗”。白鷗出沒于茫茫海水之上,，是一種閑適自得的狀態(tài),。陳師道提醒蘇軾記得自己往日的心志，盡早隱逸,。

當然了,，蘇軾并沒有聽從陳師道的規(guī)勸——或許，在高位退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兩年后，北宋政局再度發(fā)生劇烈動蕩,，蘇軾被貶到了嶺南,。

從字面的意思上看，陳師道的詩不太好讀,，這首七律就是如此：用典多,，意思曲折，人不易領(lǐng)略其妙,。不僅如此,，他有一些作品甚至在音節(jié)上還很拗口。然而這并不妨礙他成為宋代頂尖的詩家,。

金國詩人周昂告訴外甥王若虛：“文章工于外而拙于內(nèi)者,，可以驚四筵而不可以適獨坐，可以取口稱而不可以得首肯,?！庇终f，“文章以意為主,，以言語為役,。主強而役弱，則無令不從,。今人往往驕其所役,，至跋扈難制,，甚者反役其主，雖極辭語之工,，而豈文之正哉,！”這番議論極其精辟，周昂的宗旨,，就是文學(xué)作品一定要有深刻獨到之思,，若是言之無物，即便文辭再驚艷,，也不足為貴,。

陳師道就是這個宗旨的絕佳體現(xiàn)者，詩不茍作,、辭不茍出,，是他的一大特點。陳師道的詩,，往往只宜用來“適獨坐”,，而不宜用來“驚四筵”。當一個人獨坐天地之間,、絕去所有外求之心的時候,，就是誦讀陳師道詩的最好狀態(tài)。

蘇軾遠謫惠州后,，陳師道得知有朋友要去看望蘇軾,，就寫下一首詩為這位朋友送行：“聞名欣識面，異好有同功,。我亦慚吾子,，人誰恕此公。百年雙白鬢,，萬里一秋風,。為說任安在，依然一禿翁,?！保ā端蛥窍壬]惠州蘇副使》）“我亦慚吾子，人誰恕此公”的意思是：很慚愧,，我不能去嶺南看望東坡先生,；在這個世界上，又有誰能寬恕那位遠謫嶺南的人呢,？

“為說任安在,，依然一禿翁。”結(jié)語非常感人,。西漢時期,，大將軍衛(wèi)青對任安有知遇之恩，后來衛(wèi)青失勢,，霍去病得寵,，衛(wèi)青的門客于是紛紛投奔霍去病，大都得到了官爵,。至于任安,，則堅持不去,?！岸d翁”是指那些沒有官位的人。陳師道托朋友捎話給蘇軾：我還是像任安那樣,，沒有變,。蘇軾曾經(jīng)提攜過陳師道，當時黨爭激烈,，陳師道此語的弦外之音是：我是不會背叛道義去謀求官職的,。

如此峻潔的人格、深摯的感情,，令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