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邁克爾·麥爾的經(jīng)歷跟何偉有些相似,,都是隨美國和平隊志愿者來到中國支教,然后在北京定居,,成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并寫下不少記錄中國社會變遷的非虛構(gòu)作品,比如關于北京胡同變遷的《再會,,老北京》,。2010年到2012年,他居住在妻子的家鄉(xiāng):吉林市大荒地村,,以這個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典型為核心,,記錄下東北百年來的起落浮沉。
東北的農(nóng)場上,,天氣就是第四個維度,。紅旗路上仿佛帶著冰碴的風割著我的雙頰,。前方遠處有什么東西越來越近,突突地響著,,還冒著煙,,好像一架被打下來的雙翼飛機。哦,,原來是輛三輪拖拉機,。開拖拉機的戴著一副過于寬大的墨鏡和白色棉質(zhì)的醫(yī)用口罩,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再加上一頂有毛邊的解放軍帽子,,更沒法辨認了。帽子的邊緣結(jié)了一層黑色的冰,,帽耳還在風中有節(jié)奏地上下翻飛,。司機按了一下喇叭,響亮清越,,仿佛都能聽得到拖拉機的電池消耗了多少能量,。司機按得更起勁了。在中國的鄉(xiāng)村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律,,周圍越安靜,,人們發(fā)出的噪聲就越大。
司機剎車,,拖拉機搖搖晃晃地停下了,仿佛在冷風中跺腳取暖,。我根本不知道帽子下面,、墨鏡后頭的是誰。厚厚的口罩后面?zhèn)鱽頄|北味濃重的問話:“干哈么呢你,?”
我在干什么,?“我在走路啊?!?/p>
司機是典型的東北人,,方言說得跟唱歌似的,他繼續(xù)問:“誰家滴哈,?”
在這個地方,,“你是誰家的”是句標準的問候,對外國人也不例外,。和中國其他地方問“吃了嗎”“你從哪個國家來”不太一樣,。
“關家?!蔽艺f了房東的姓,。
“對嘞,!”司機大笑起來?!吧宪嚢?!”他發(fā)動了拖拉機,車子跟上了心臟除顫器似的抖了起來,。
我把頭藏在司機的肩膀后面避寒,。他駕著拖拉機突突突一路往北跑了將近兩公里,轉(zhuǎn)了個彎,,出了紅旗路,,來到一些磚石蓋的平房之中。他在最后一間那里停下,,窗口透著微黃的燈光,,煙囪里升起裊裊炊煙。我的家還要再往北將近兩公里,。但今晚是每周固定的“約會”,,要跟我在大荒地村最親密的朋友吃飯。
我感謝了這位不認識的司機,。他堅決不要錢,。不過我清楚,總有一天他會跑來跟我亮明身份,,我也就能給他幫個什么忙,,報了今天的恩。我推開從不上鎖的前門,,在門廳里跺掉牛仔褲上的雪,,接著打開通往主臥室的門,熟門熟路地上了炕,。房間里飄著一股烤制谷物的香味,,就好像坐在剛出爐的面包上??缛脒@個家的門檻,,總是讓我覺得親切又愉快。
炕的旁邊是一張圓桌,,上面擺滿了熱氣騰騰的豐盛飯菜,,有回鍋肉、炸蘑菇,、蒜蓉野菜,。每家每戶的窗子幾乎都有墻那么大,包著塑料紙,,隔熱防風,。用來蒸飯的米就來自窗外的一畝三分地,。做這些飯菜的大鐵鍋嵌在一個水泥灶里,生火也是用稻草秸稈,。
“麥爾,,”一家之主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三舅,,”我也點了個頭。我們不講什么客套,,不會寒暄什么“一定很冷吧”“吃了嗎”“你穿得太少啦”“多吃點”“抽根煙”“喝點茶”“冬天了,,外面冷,多穿點”“喝點酒”“你看起來好冷啊”“吃吃吃,,多吃點”之類的,。這種熟悉和隨意,給我家的感覺,。
“我做了飯,,”他說,“今晚就我倆,。其他人都去——”這里他就要說某人的家,,可能是四表哥,可能是二外甥,,或者其他什么親戚,,反正我得畫個詳細的圖表才搞得清楚。把任何中國的大家庭畫成一棵樹,,每個分枝上的稱呼都能表明你來自哪一邊,,排行老幾。英語里我們就籠統(tǒng)地喊阿姨,,但在中國,就可能是大伯母(爸爸最年長的哥哥的老婆),。一個人的表親,,也要分各種各樣,可能是二表弟(媽媽妹妹的二兒子),。三舅,,就是媽媽那邊排行老三的叔叔。
我知道他姓什么,,但一直叫他三舅,。這個66歲的男人有著紅潤的雙頰,仿佛不會變老,,身體反而越來越硬朗了,,就像紅旗路兩旁的水曲柳,。他還用牙齒撬開啤酒瓶蓋,隨隨便便就扛起二十幾公斤的種子,,徒手在地里除草,,深深彎下腰去施肥。他抽的煙牌子是長白山,,得名于這個省和朝鮮交界處的那座山,,峰頂終年積雪。顧名思義,,就是永遠白色的山,。不過,抽著以這座山命名的煙,,只能看到青黑的煙圈,。
“你們那邊兒該過圣誕節(jié)了,是不,?”
“還有兩天,。”我回答,。
“今晚我媳婦兒不在,,”他好像下了什么決心似的說,“咱倆好好喝兩瓶兒,?!?/p>
三舅給兩個飯碗倒?jié)M了“雪花”啤酒。把自己碗里的一飲而盡之后,,他又從一個塑料罐子里倒了點烈酒,,自顧自地大聲啜飲。他沒給我倒,,大概想起了上次一起喝高粱酒的情景,。
七年前,我第一次踏足大荒地村,。那時候我孤身一人,,是為《國家地理》采寫東北歷史的。我從省會長春出發(fā),,坐一輛滿是腳臭味的大巴往東行進了兩小時,。司機停在兩車道的路邊,看著擋風玻璃外黑沉沉的夜幕,,問我:“你真在這兒下,,確定?”
大巴開走以后,,我獨自站在零下的天氣里,,后悔自己莽撞沖動的決定,。沒有出租車能讓我逃離,也沒有餃子館或店鋪什么的好進去等,。甚至連一星半盞的路燈都沒有,。只有一塊大概牛犢子那么高的花崗巖牌子,用冷冰冰的漢字標明,,我進入了大荒地村的地界,。
我凍得上牙齒和下牙齒直打架,在滿天繁星的陪伴下沿著紅旗路北上,。白雪覆蓋的田野上,,北斗七星仿佛觸手可及。四下一片寂靜,,只能聽到我粗重的喘息,。燒稻草秸稈的味道從不知誰家的煙囪里飄出來。三舅拿著一個手電筒,,等在路邊,。他把我領到自己家里,桌上擺滿熱氣騰騰的飯菜,,房間里坐著很多人,,他們都向我舉杯歡迎。
“我搬到這兒來怎么樣,?”高度酒一杯接一杯,,酒酣耳熱的我問道。
“你住在北京??!”他說?!罢l不想住那個地兒啊,。沒人愿意搬到這兒來?!?/p>
但是我可以啊,,我暗想,沒有再提,。
晚飯后,三舅和我并排躺在炕上,。我們倆一起睡了一夜,,身子僵得跟木乃伊似的。一整夜,,我都做著搬來東北住的夢,。但我住在北京,,住在首都最古老的地區(qū),和好幾個中國家庭分享一個四合院,。那里沒有暖氣,,沒有熱水,也沒有廁所,。北京正在拆遷舊城中心傳統(tǒng)的老胡同,,在胡同完全消失之前,我希望能進去實地體驗一番,,不想像游客,、外國學生和記者(不過,我倒是依次都擁有過這些身份)一樣走馬觀花,,看一眼就過了,。兩年來,我在胡同里的小學教英語,,還帶了一些老年學生,,這讓我每天有點事情干,也在社區(qū)里得到了認可,。胡同里的生活可不像明信片上那么美好和浪漫,,貧窮從來都不是什么值得展示的事情。我在胡同里見證的很多東西,,都和東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比如系在家養(yǎng)鴿子腿上的竹哨子,每天下午都在頭頂?shù)奶炜諔n傷地回旋,;比如名字里帶有“旗”字的胡同,,是滿洲的軍隊劃分單位;比如裁縫店里手縫的旗袍,;再比如我一個老鄰居的電視里每天從早到晚咿咿呀呀唱著的京劇,。
那些年,大荒地村是我心中的備用居住地,。在現(xiàn)代中國的故事中,,主角是首都和沿海城市??茨切╅W閃發(fā)光的城市,!那些新城!那些主辦奧運會的城市,!那些擁堵不堪,、階級分明、過度擁擠的城市!大多數(shù)外國駐華記者都居住在城市,,中國的作家也一直將寫作重心放在都市生活和城市知識分子方面,。有一些現(xiàn)代中國學者認為,美國作家賽珍珠1931年出版的小說《大地》,,應該歸入中國文學一欄,,填補這方面的空白。
我也寫了很多關于中國城市變遷的東西,,而現(xiàn)在關心的,,是另一個世界的生活。光是看看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的流動人口數(shù)量,,我眼前就出現(xiàn)大片荒蕪的土地,,農(nóng)民們毅然決然甩掉手里的鐮刀,跳上一輛路過的大巴,,絕塵而去,,再不回頭。我想象著空空如也的房間,,電視開著,,閃著微弱的光;門口走過的奶牛哞哞直叫,,聽起來那么悲傷,,她們的乳房里脹滿了奶水,擠奶的人卻不見蹤影,。
1993年,,美國的人口普查不再把農(nóng)民的數(shù)量算在統(tǒng)計范圍內(nèi):這項人口統(tǒng)計已經(jīng)“失去了數(shù)據(jù)上的意義”,只有不到2%的美國人居住在農(nóng)場,。但中國呢,,有將近一半的人口,大概七億人,,還住在荒地這樣的鄉(xiāng)村,。不過這個數(shù)字正在直線下降:2000年以來,中國有四分之一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悄然消失,,有的是因為農(nóng)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有的則是為了滿足全國城市化的目標,重新劃分行政區(qū)域,,將周邊的小村莊納入新的管轄范圍,。荒地村離吉林市32公里,,需要搭乘一個多小時的公車才能到達,,不過最近還是被劃進了該市的范圍,名字倒是沒變,居民則成了城市人口——至少在文件上是這樣,。
我很清楚,在東北,,能夠?qū)χ袊倪^去一探究竟,。但沒有料到,在大荒地,,我能一瞥這個國家的未來,。到2011年,大荒地迎來一個前無古人的新經(jīng)濟階段:成為一個企業(yè)城,。
這里最大的公司叫作東福米業(yè),,始于2000年,村里的兩個合伙人和鄰居一樣,,種了短粒黏粳米,。這類米普遍用于制作壽司,中國人則用來做一些小吃,。但和墨守成規(guī)的鄰居們不同,,東福米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做了很多試驗,試種了不同的種子,,種成了荒地村第一棵有機作物,。
到第三次收成的時候,政府各部門開始在官方宴會上使用這種大荒地牌稻米,。2007年,,時任國家主席胡錦濤視察了大荒地村和東福米業(yè)的總部。一張他在檢視產(chǎn)品的巨幅照片掛在公司新開的溫泉度假村入口,。每到周末,,這里就會迎來穩(wěn)定的客流量。城里人紛紛來此一日游,,沿著紅旗路扔下一路的垃圾,。溫泉度假村的門票是120元,相當于當?shù)剞r(nóng)民兩周的收入,。
一開始,,公司宣布,會以高于市場價的價格向大家購買大米,,并雇他們來操作日本進口的拋光機和包裝機,,我的鄰居們都很高興。公司獲益,,相當于整個村子都獲益了,。過去七年來,和東福米業(yè)簽署土地出讓合同的農(nóng)民數(shù)量翻了番。公司為他們提供種子,,并保證每家收成之后至少能付給他們15500元,。
這個數(shù)字是中國農(nóng)民平均年收入的兩倍。東福米業(yè)幾乎承包了荒地村所有13平方公里的土地,。不過包括三舅在內(nèi)的幾家人還沒被說動,。
村里正在形成新的天際線。紅旗路的一頭,,起重機正在轟鳴,,一棟棟五層樓房已經(jīng)有了雛形。東福米業(yè)為農(nóng)民提供公寓,,交換他們原有的居住面積,。到手之后就會把老房子鏟平,變成耕地,。同意搬遷的人寥寥無幾:放棄了老房子,,也就沒有了院子,沒有了雞籠,,沒法自給自足,,還沒法用這個副業(yè)去補貼家用。這樣很多人會遠離土地,,不符合中國人篤信的接地氣的傳統(tǒng),。老人們擔心要爬到三樓、四樓甚至五樓,,老胳膊老腿的可吃不消,。另外,離開土地,,仿佛是在打賭,,賭簽了協(xié)議之后米價不會飛速上漲。東福米業(yè)所承諾的付款實際上是對未來的承諾,。這個價錢今天看上去不錯,,明年可就說不定了。糧食的價格和房地產(chǎn)一樣,,一路飆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