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陳與義曾經寫下一首題為《春日》的小詩:“朝來庭樹有鳴禽,,紅綠扶春上遠林,。忽有好詩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難尋,。”這一首七言絕句,,應該與《荀子》里的這兩句話合看:“善為《詩》者不說,,善為《易》者不占?!?br/>
上引《荀子》兩語的意思是,,明道之人,自身行道即可,,不應該在這方面有太多的外在表現——譬如言語論說,。這是古人所抱持的一種思想?!墩撜Z》的“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以及《周易》的“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說的都是類似的意思。
歷史證明了這些簡潔的話是極其正確的,。宋代以后,,詩話暴增,論詩的風氣一代盛過一代,,然而在詩論家這一群體當中,,沒有幾人是頂尖詩家,尤其是那些著力于打造詩學理論的人,,在寫詩這件事上,,往往表現得很黯淡。
判斷一個人的詩作水平如何,,有一條非常重要的標準,,那就是他的詩是否為后人傳誦。時間是公平的,,一個人只要詩寫得好,,即使在世的時候寂寞一些,,也一樣能在后世發(fā)光,,杜甫就是如此,。遺憾的是,那些談起詩來顯得神采飛揚,、自信滿滿的詩論家,,往往沒有什么詩留給后人傳誦。宋人嚴羽撰寫的《滄浪詩話》,,是古代詩論中的經典,,然而嚴羽本人寫的詩,無法匹配上他的詩學主張,。又如明人胡應麟,,所著《詩藪》頗多卓見,但又有幾個人記得胡應麟的詩,?這些情況,,真是讓人扼腕。
在清代,,神韻,、格調、肌理等詩學主張迭起,,詩壇好不熱鬧,,然而那些詩壇盟主所寫的詩,卻罕有人去涵泳,、探究——不是后人忽視了那些詩,,而是那些詩在藝術上沒有多少值得深究的價值。在晚清民國,,陳衍可謂詩論大家,,可是他的詩寫得實在不能算好。這些事實,,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非常殘酷的,。
反過來看,那些詩寫得很好的人,,常常在論詩這件事上表現得并不突出,。比如李白、杜甫,、王安石,、蘇軾,都沒有論詩的專著名世,。在著述成風的清代,,像黃仲則,、龔自珍這些詩家,亦不把心力放在論詩這件事上,。這些情況,,絕對不能說明詩家不擅長論詩,因為事實上是恰恰相反的:詩人說詩,,往往最有精光,,他們對詩發(fā)出的只言片語,就足以供后世的研究者拿去做成一本書,。
勇于論詩者,,往往短于作詩;擅長寫詩者,,常常不喜歡論詩,。這種情況貌似詭異,但細想之下其實就能發(fā)現是很正常的:詩的妙處,,往往在那些不需要說出來的地方,,“嫦娥應悔偷靈藥”,當李商隱寫這一句的時候,,他的心情是悔,,還是不悔?這實在難以坐實,,亦不必坐實,。此外,道理說得太飽滿,,反而不易讓人信服,,所以那些思想深邃之人,說的話往往很高簡,。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一部《論語》若是沒有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句話,,該會失去多少味道,?
這是不是意味著不該論詩呢?當然不是,。詩論是詩的副產品,,自從有詩的那一天開始,就注定了要有詩論,,否則詩的價值難以明晰,。所以,對于詩,不是該不該論說的問題,,而是怎樣說,、說多少的問題。
歷史上那么多詩論家不擅長寫詩的尷尬事實,,已經有足夠的理由讓我們去懷疑,,那些看似無比正確的主張以及堅定的道路自信,在本質上是否站得住腳,。此外,,如果一種詩論讓人覺得詩是畏途,,那也是有問題的——詩主性情,,何以論者在這種最緊扣著性情的文體里,人為地制造許多壁壘,?
在今天,,談詩的文字比以前更多了,這意味著我們更需要辨別詩論優(yōu)劣的眼光,。這時候,,我們不妨回顧孔子所說的這三個字:“興于《詩》?!薄墩f文》:“興,,起也?!睂τ诮裉斓娜藖碚f,,無論寫詩也好、論詩也罷,,或可在“興”這個字上再三致意,。在我看來,一首好詩,、一篇好的詩論,,固然因各種因素而好,但它們至少應該具備一種作用,,那就是能夠振起人的情思,,讓人遠離干枯與沉寂。
不為別的,,我們的身體已經不能飛翔,,但思緒總不能也這樣吧。好在,,我們有詩和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