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末的北京悶熱潮濕,，這里是北京西北角五環(huán)外的一片藝術(shù)園，農(nóng)田和未開墾的綠地散落在周圍,，沒有高樓廣廈的威武凌厲,，倒顯得別致,。五年前，因為兼顧安靜和交通方便的考慮,，王微將追光動畫安放在了這座園子里,，兩百多名員工分散在三座兩層的小樓內(nèi)，三座樓按遷入的先后順序,，分別喚作“夸父”,、“后羿”和“羲和”，這是從員工內(nèi)部征集來的名字,，想來倒也暗合“追光”之意,。
采訪次日，追光動畫的第二部作品《阿唐奇遇》將要首映,，在幾棟樓內(nèi)走一圈,，幾無波瀾。眼前這個人穿件毫無特點的深藍色T恤,，瘦瘦高高的身子幾乎在碰到四方木椅的一瞬間就徹底舒張開,，這想必是他日常最習慣的狀態(tài)。他看上去還是那個十幾年前喊出“每個人都是生活的導演”的年輕人,，并沒有太大的變化,，走路和站立的時候還是一樣喜歡略微向前探著頭，說起話來一抬眉,，額頭上還是會出現(xiàn)三道皺紋,。
鎖定家庭動畫電影
32歲時，王微創(chuàng)立了全球最早上線的視頻網(wǎng)站之一土豆網(wǎng),，在創(chuàng)業(yè)期間,，他出版小說，寫話劇,，沒有中斷旅行的腳步,，37歲時，他先于競爭對手優(yōu)酷提交IPO申請,，卻在第二天因為前妻突然要求分割婚姻存續(xù)期間的財產(chǎn)而讓上市橫生變故,。一個月后，優(yōu)酷后來居上率先上市,，從此一切改寫,。次年土豆雖艱難上市，卻遭遇國內(nèi)國外市場環(huán)境雙重受挫,。創(chuàng)業(yè)第七年,，在資本意志的主導下，土豆與優(yōu)酷合并，39歲的王微宣布退出,。沉寂一年后，2013年,，40歲的王微向外界公開了自己的新旅程：追光動畫,。這無疑是條迥異于土豆的道路。
王微從小就喜歡動畫,，那時他畫畫不好,，家里也沒有人從事相關領域，只能作罷,。直到2013年,，到了他面臨選擇的40歲關卡，他發(fā)現(xiàn)中國仍然沒有打響名堂的家庭動畫電影,，很多國人提到中國動畫的第一感覺就是低幼,，近幾年在市場上叫得上名的電影也多半是成年向，這個缺口始終沒被補上,。
“我小時候去看電影,，從來都是我自己去，我爸爸從來沒帶我去看過電影,，我們比較沒有什么共同時光?，F(xiàn)在我有孩子了，我會很希望說我陪他去看電影,，共度一段漆黑,，電影結(jié)束出來，即便我們的閱歷和教育相差這么多,，我們還可以討論彼此看到的東西,，那該多好?！?
追光動畫一開始的定位就是做家庭動畫電影,，這要求它覆蓋足夠廣的觀眾群體，下到不知世事的孩子,，上到閱歷豐富的家長,，每個年齡段都有各自的特點?！氨热缟倌甑臅r候,，就會覺得老子天下第一，誰都得圍繞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就開始經(jīng)受一些挫折,，世界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我沒那么NB,，我不是獨一無二的,，但還是會覺得自己有很多可能性,；三十幾歲的時候，你開始有些遺憾,，知道有些東西過去了就沒有辦法重來,；到了四十幾歲，通常大多數(shù)人就開始會給自己的內(nèi)心找到一個妥協(xié)平衡點,。到了老年——我現(xiàn)在還沒到老年,，老年人可能更多會是五十知天命。一個家庭電影,，就是希望能讓不同的觀眾找到自己的感覺,。”
但現(xiàn)實殘酷,，在國產(chǎn)動畫往往需要靠口碑翻牌的大背景下,，嘗試在成人向和低幼向之間生生撬開一條夾縫，往往難得要領,。即便是被王微視作榜樣,、多次創(chuàng)下“史上最賣座動畫片”紀錄的皮克斯，近年來也在中國市場上遭遇滑鐵盧,，最近一部《頭腦特工隊》在2015年10月上映的一個月內(nèi)最終票房收入僅為9723萬,，而相較之下，迪士尼的最新作品《瘋狂動物城》在2016年3月上映后的45天內(nèi),，票房就狂攬15.3億,。
一個事實是，在主打“大手拉小手”的家庭電影中,，“大手”以及“大手”圈層對電影持何種態(tài)度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小手”會走向幾號影廳,。至少從票房情況來看，雖然兩部作品都做到了在精美畫面,、奇幻想象之外賦予了深度思考的空間,，但顯然，指向種族,、宗教,、女權(quán)、烏托邦,、社會偏見等偏暗黑系的現(xiàn)實色彩濃郁的《瘋狂動物城》要比指向認知,、情感等更為內(nèi)心層面的《頭腦特工隊》更有市場。在成人世界無法激蕩起大的情緒水花,，就難以穿透口碑傳播的堅墻和門檻,，而話題性可能是拯救票房唯一的靈藥。
挑戰(zhàn)很大，作為一個致力于成為“中國版皮克斯”的動畫電影公司,，要在中國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生存下去,，王微會遇到一些兩難的境地。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制作預算,，第一部《小門神》的制作費用是7000萬人民幣,，新上映的《阿唐奇遇》的制作費用則是8500萬人民幣。而根據(jù)Box Office Mojo的數(shù)據(jù),，最新上映的《神偷奶爸3》同樣90分鐘的制作預算是8000萬美元（實際制作在法國，相對美國成本較低）,，而在美國本土制作的迪士尼公司出品的《冰雪奇緣》（2013）108分鐘的制作預算是1.5億美元,。“但觀眾不管這個,，他們會說我們的動畫片怎么那么差,，人家的怎么那么好看。那我們的挑戰(zhàn)就在于說,，怎么樣用8500萬人民幣做出別人十幾億預算做出來的效果,。”但更大的挑戰(zhàn)遠不止這些,，“我們用8500萬做出來了,，但票房怎么樣呢，觀眾買單了嗎,，我不知道,。”?
“大家都說,，做久以后就知道,，電影是不可知的，尤其是大眾電影,?！痹谕跷⒖磥恚斈曛苄邱Y《大話西游》的爆紅就是一個成功的例子,，在那么一個解構(gòu)的時代,，出現(xiàn)了這么一個作品，大家就一下子被擊中了,?！拔乙郧耙膊惶私猓驗樽鐾炼咕W(wǎng)的時候從平臺角度,，我不用去想這些,，想的都是觀眾點擊量，算一算能賣廣告、能收費嗎,，都是一些比較直接的東西,。但是個體來說，大家都有自己的評判標準,，到底觀眾是誰,，這個時代又是一個怎樣的時代?！?/p>
他覺得能做出一部經(jīng)得住時間考驗,、同時能打動人心的電影，遠遠比做一個公司要“難得多得多得多”,?！肮灸兀阶鲈胶唵?，電影呢,，是越做越豐富。土豆是一個平臺,，大家百花齊放,，作品呢，就是一朵花,，那花長什么樣,？它為什么長這樣？給誰看,？這個用的力量是完全不一樣的,。”
阿唐奇遇
兩場戰(zhàn)爭
經(jīng)過《小門神》的洗禮,，到了第二部《阿唐奇遇》,，王微覺得自己和團隊成長了很多。請他列舉進步的地方,，一串詞順溜而出,，“故事、情感,、角色感覺,、節(jié)奏、配樂,、聲音,，有很多很多?！?但那個曾經(jīng)在公司成立不久后給第一部作品定下“三億”票房目標,，并自信說出“做互聯(lián)網(wǎng)的人已經(jīng)習慣做什么事情都可以是以前沒發(fā)生過”的他,，如今在談到對第二部作品的預期時明顯謹慎了許多，“我覺得很難說,，不好說,。我只能說把該做的事情做得更扎實了?！?/p>
考慮到上一次排片率不高的問題,，這次他們選擇了大地電影作為主發(fā)行方。根據(jù)公司公告,，截至2016年底大地院線的銀幕數(shù)僅次于萬達院線位于行業(yè)第二,。然而事實卻并不樂觀，根據(jù)貓眼專業(yè)版統(tǒng)計,，上映前三日,，《阿唐奇遇》的排片占比依次是：8.7%、7%,、6.7%。相比之下,，上一部《小門神》在2016年元旦上映前三日的排片占比依次是：11.4%,、11.8%、11.4%,。
《小門神》下線時的總票房為7865.2萬,。而根據(jù)王微在2014年接受采訪時做出的預測，按照7000萬人民幣預算加上宣發(fā)費用等來倒推,，票房需要達到2.5億元左右才能收回成本,。
“第一部就是一個初學者的作品，肯定會犯很多錯誤,，現(xiàn)在回想起來,，問題太多了?！北热缭谠囉城?，他們就把影片的中混制作完畢了，因為選用的是業(yè)界最好的聲音制作公司,，排一個檔期要一年時間,，后來想要修改只能通過剪輯，這給團隊帶來了很大的麻煩,；比如預告片和宣傳資料的主題沖撞,，“海報上寫的是家庭電影，預告片剪出來讓人感覺像是一個熱血動作大片,，所以第一批進來的觀眾,，很多是想看一個熱血動作大片,，但《小門神》完全不是，就會讓人有種把他騙進來的感覺,?！?/p>
上映后的第六天中午，王微在微博上列了三點在第二部電影中會“改進”的地方,，大意包括更多吸納內(nèi)部的意見,、舉辦外部試映聽取建議，以及加速培養(yǎng)新編劇和導演,。比起那段時間涌入他微博的五花八門的私信,，這三點被他重點提及的只是滄海一粟。豆瓣電影上,，《小門神》在2017年7月21日這天的評分為6.8,，其中超過七成的人給出了三星或四星，大多數(shù)人對畫面制作水平評價較高,，而吐槽則集中在劇情設計,、故事結(jié)構(gòu)、人物設置上,。
每當作品出來后,，王微都會觀察不同觀眾和業(yè)內(nèi)人士的反應，“盡可能將不同群體的意見吸收進來,，希望在我們下一部作品里能找到一個點,，讓它能夠work?！彼袝r會看到一些人長篇大論地探討故事應該如何如何,，但仔細看下去，他覺得那些并不“work”,“我們做的是面對大眾的商業(yè)片,，不是面對電影節(jié),，或者前沿的先鋒的，也不是做那種在藝術(shù)館博物館里展覽的藝術(shù)短片,，這三個是完全不同類型的東西,。做面對大眾的商業(yè)片，需要更多地考慮觀眾看的時候會怎樣理解,，可以給他一些意外,，但是要有一些規(guī)律在?！彼J為無論是《大圣歸來》還是最近引發(fā)熱議的《大護法》,，本質(zhì)上都是青年向或成年向的，與追光家庭電影的定位有明顯的差異,。
王微覺得“有色眼鏡”是人們做出評價的基礎,，他喜歡去觀察各種各樣的“有色眼鏡”,，有時候他甚至會想，如果把這些人也想象為故事里的角色,，會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但對于一類評論，他會本能地排斥,，“夸我的不一定是真好,，罵我的我也會很感興趣，我覺得最無聊的是沒觀點,。如果只是說好,，或者說不好，那你可以用很多很好看,、很精美,、很有力量的形容詞去闡述這些東西，但本質(zhì)上還是無用的,，你到底是在說什么,，如果是對我沒什么幫助，說了一堆很漂亮的話,，都是廢話,。”
尋找特別簡單的故事
從土豆“退休”的那段時間,，王微與某雜志簽約寫了一年的專欄，每月一篇的頻率沒支撐到合同結(jié)束就讓他有了“痛苦”的感覺,，合約一到,，他便果斷停掉了。他也認識一些國內(nèi)外知名的專欄作家,，這些人往往能堅持每周一篇的頻率,，還能保證一片叫好。
一段時間后,，王微豁然開朗,，他意識到這些能在專欄中如魚得水的人，多半是將自己既已形成的價值觀安放在最新的時事熱點上來表達,，不斷包裝,，反復驗證，“他們都很有才華,，如果你很想表達這方面的東西,，我覺得挺好的，但我不是那樣的人,，我每次都是寫一個故事的感覺,，更打動我的是里面的一個一個的人,，不同需求、要求,、目標的人聚在一塊,，他們會發(fā)生什么。對我來說,，每個人都有他的動機和原因,，而不是說他就是蠢，他就是邪惡,，有些故事是這種的,，但不是我喜歡的?！?他把嘴向一邊揚起,，歪頭停頓一下，做了個怪臉,。這也是他覺得《指環(huán)王》已經(jīng)過時而更偏愛《權(quán)力的游戲》的原因,。
這種對故事特性的追求和堅持延續(xù)到了追光的幾部作品中?！栋⑻破嬗觥返墓适驴蚣芨缎￠T神》一樣誕生于公司成立之前,，講述的是一個叫阿唐的茶寵跟一個來自“未來”的小機器人小來一起冒險的故事。茶寵在王微的老家福州幾乎是家家都有的物件,，但離開了家鄉(xiāng)后便再沒遇見,，直到一次他在一家外國的古玩店里重新看到。這種精致的,、極具風格的小物件一下觸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情緒,，他很自然地想到，如果讓這些茶寵“活過來”會發(fā)生什么故事呢,？而球形的機器人小來則是王微構(gòu)思已久的一個形象,。主角有了，但要將這兩樣具有鮮明差別的角色聯(lián)系在一起,，他需要尋找到一個恰當?shù)墓适隆?/p>
激發(fā)他“靈光一閃”的是一篇講述平行宇宙道德危機的文章,，“大家都知道，平行宇宙的意思是人的每一個行為都可能觸發(fā)無數(shù)個平行宇宙,，你做的任何一個行為都可能產(chǎn)生無數(shù)個后果,，那就意味著你的任何一個行為都沒有任何的意義了，那怎么辦,？”王微對這個觀點很感興趣,，但這并不是一個適合用動畫語言表達的話題，順著思路繼續(xù)推演下去,，他最終想到,，所有的不確定其實都是對未來的不可期,，雖然未來不可期，但是當下可以由我來決定,。他最終將一個復雜的哲學問題簡化為一個可以讓孩子理解的話題,。
故事的另一條主線則是基于他對人工智能的思考，這同樣是一個包羅萬象的宏大話題,，從阿西莫夫的機器人三定理到《沙丘》中主張的消滅人工智能,，人和機器的關系一直充滿了觀點的交鋒?！白詈笪蚁氲饺斯ぶ悄芷鋵嵕拖袷且粋€孩子,，機器人在某種程度上一定會比造出他的人更強；其次呢,，小孩都有巨大的破壞力,，你老想控制他，想教給他一些價值觀,，你擔心他變壞,，但是最終呢，他是不愿意被控制的,，他想要自由,，他也最終會獲得自由?！?/p>
王微覺得這就是他現(xiàn)階段在努力做的事情,，他希望能夠找到特別簡單的故事，既能讓小朋友看懂一些東西,，也能讓大人看到另外一些東西,。在這點上，他說他最為欣賞的作家之一就是E·B·懷特,，“你看他的散文都是感覺很深入、很沉重的,，或者非常隔世的,。但他寫的故事都是這種特別短小的，非常非常純粹,、非常非常美好的童話故事,，比如《夏洛的網(wǎng)》、《精靈鼠小弟》,?！?/p>
繼《小門神》、《阿唐奇遇》之后,，他的第三部作品也正在制作中,，目前故事的名字是《貓與桃花源》,，主角的原型是行走在追光動畫辦公室里的一只灰色的英短。雖然王微并不覺得自己的作品已經(jīng)形成了什么風格,，但他承認其中似乎多少穿插著一種矛盾的因素,，“第三部作品《貓與桃花源》可能也有點遠方和家的感覺”，他把這歸因為自己糾結(jié)的一面,。同時進行的還有追光的第四部電影,，王微不再是導演和編劇，而是大膽選用了公司內(nèi)部成長起來的新人,。
離開土豆將滿五年,，他早已從為“導演”們提供平臺的商人轉(zhuǎn)變?yōu)橐粋€導了三部戲的“老導演”。往昔的波瀾壯闊,、血雨腥風很少再被提起,，像封存起來的屬于上個世紀的他人的故事，一切向前,。44歲的他依然厭惡被限定的人生,，洗去往昔，現(xiàn)階段的他顯然更享受人生的第二個戰(zhàn)場和戰(zhàn)場上每年一度的戰(zhàn)事,，雖然這意味著要與充斥其間的堅實壁壘和殘酷無常坦然相對,。
他回憶起前幾日在上海辦的點映活動上，一些和他相識十幾二十幾年的朋友都帶著孩子來捧場,，“想想看當年剛認識的時候,，都是憤怒青年，現(xiàn)在呢,，四十幾歲,，大家都比較晚婚晚育，小孩都是三四歲四五歲,，他們看完反應都還挺好的,，當然，我也很希望年輕人能喜歡,，但如果這個還做不到的話,，可能下一部電影，我們會再做一些技術(shù)性的處理,?！?口碑的沉淀或許需要比預計更長更長的時間，而摸索與尋找自我平衡的“追光”道路依然向前延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