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2014年正月,,北方數(shù)省降大雪,,山西盂縣的幾座禿山覆蓋著茫茫的白色。陳林桃,、張改香二位老人正待下葬,。長長短短的冰柱凝成一排掛在土磚房屋檐下,房前搭了個臨時的臺子,,有人舉著話筒高聲介紹她們的生平:我們的女英雄,,日軍占領期間被抓,“受盡百般侮辱”……
離葬禮所在地不遠,是盂縣進圭村一個慰安所的舊址,。進圭村依山而建,,日軍占領后,在山頂修了炮樓,,將周邊的窯洞辟為慰安所,。當?shù)刂驹刚呓榻B,四十多位“慰安婦”受害者都曾被囚在此處,。
她們在歷史記錄里面目模糊,。據(jù)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宋少鵬研究,《盂縣文史資料》對盂縣三個據(jù)點日軍實施性暴力的記載,,只有兩位被輪奸,、殺害的女性。各地情況也近似:“被奸女性只有遭殺害后才有實名記錄,,一般只是籠統(tǒng)地記錄‘強奸無數(shù)’,。”宋在一篇論文中寫到,,一位婦救會會長曾向日本民間組織訴說自己遭遇的性暴力,。《盂縣文史資料》中,,只能查到她與其他男性抗日領導被日軍抓獲,、又被八路軍搶救出來的經(jīng)歷,她被拷問,、強奸的事實則被隱去了,。
抗日戰(zhàn)爭勝利七十余年,當年的受害者大都已經(jīng)去世,。
上海師范大學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以下簡稱“‘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主任蘇智良自1990年代起,,和妻子陳麗菲深入研究“慰安婦”群體。多年來,,他去過二十多個省,,先后發(fā)現(xiàn)兩百多位“慰安婦”幸存者。2012年,,郭柯偶然看到《世界上唯一公開身份“慰安婦”:兒子至今未婚》一文,,深受觸動,經(jīng)蘇智良介紹,,去廣西荔浦縣尋訪當時92歲的韋紹蘭,,將她和兒子羅善學的故事拍成紀錄片《三十二》。那時,,公開身份的“慰安婦”幸存者還剩32人,。
兩年過去,這個數(shù)字減到22,也成了郭柯第二部紀錄片的片名,。他和拍攝團隊走過山西,、黑龍江、湖北,、海南,、廣西。團隊選了當時身體最好的四位老人著重記錄(有兩位現(xiàn)已去世),,其中之一是原名樸車順的毛銀梅,。
用養(yǎng)女黃美容的話說,樸車順“出生蠻造業(yè)”,。她是韓國人。逃難時,,媽媽抱起還不能自理的妹妹先走,,她沒趕上火車,在窗外看著媽媽哭,。有人憐她,,從窗口丟下食物,她哭著吃了,。
1938年10月27日,,武漢淪陷,十余個慰安所建立,。樸被日本人介紹到中國打工,,結果給騙進漢口的慰安所。70年后回憶起來,,“曉得一點,,忘一點。不說了,,不說了,,我說了不舒服?!焙髞硭映瞿Э?,嫁了個農(nóng)民,收養(yǎng)了個兩歲的女孩,,再沒回過韓國,。改名毛銀梅,因為“我愛毛主席”,,丈夫喜歡白梅花,。
蘇智良2000年第一次見到她,記得她“身材很好”,愛唱民謠,。毛銀梅看不懂韓文,,但記著家鄉(xiāng)的發(fā)音,因為“忘記家鄉(xiāng)的發(fā)音,,就找不到父母了”,。十幾年后,她依然耳聰目明,,但冬天不能做事,,得偎被窩?!熬褪9穷^了,,”她指指手腕,“這里進風,,廢了廢了,,活長了,沒有用,?!别B(yǎng)女黃美容馬上接話:“哪里廢,會唱歌呢,!”她會朝鮮語的《阿里郎》和《桔梗謠》,。
毛銀梅便唱了起來:“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喲,!我的郎君翻山過嶺,路途遙遠,,你怎么情愿把我扔下……”
2017年1月18日,,毛銀梅去世。十幾天前,,郭柯還攜劇組探望過她,。她躺在床上,靠韓國武漢領事館送的吸氧機支撐著,?!把劬]神,非常吃力,,精氣神沒有了,,覺得她的精力被什么東西牽著?!惫禄貞?。?
截至今年8月上旬,,據(jù)“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統(tǒng)計,中國大陸已發(fā)現(xiàn)的“慰安婦”幸存者僅剩14位(包括不愿公開身份的老人),。幸存者終將帶著自己的苦難離開人世,。
2014年,劇組與毛銀梅老人合影(郭柯提供)
苦難
1932年“一·二八”事變后,,時任日本派遣軍副參謀長岡村寧次要求國內(nèi)組織“慰安婦團”到上海前線:“昭和七年上海事變時,,發(fā)生了二三起官兵強奸駐地婦女的事件,作為派遣軍副參謀長的我,,在經(jīng)過調(diào)查后,,只有仿照海軍早已實行的征召妓女慰軍的做法,向長崎縣知事申請招來華進行性服務的慰安婦團,?!?937年日軍全面侵華,慰安所制度由上海,、南京推廣到各占領地,,后又遍布東南亞各地。
四十多萬女性淪為日軍性奴隸,。毛銀梅們的一生被迫改變。
2014年,,89歲的林愛蘭已經(jīng)在海南臨高縣敬老院住了三年,。敬老院副院長梁朝生說,這里住的都是無后代的“五保戶”老人,,每個月政府補貼350元,。林愛蘭搬去得最早。
她無法起身,,一直坐在一張舊的紅色塑料椅上——這把椅子在她去世后,,由養(yǎng)女阿香捐給了上海師范大學中國“慰安婦”資料館——行動時需要揪著椅子腿,依靠兩條細瘦胳膊往前一步步挪蹭,,活動范圍是屋內(nèi)到門口,,門口進屋內(nèi)。
但她目光犀利,,《二十二》劇組唯一的志愿者龍慶形容她“是所有老人里最警覺的一個,,足以洞穿一切牛鬼蛇神”。這讓人想起她14歲跟共產(chǎn)黨到??诋斈镒榆姷臍q月,,蘇智良說“她最美好的時光可能是她年輕時候”?!艾F(xiàn)在講話也特別有范兒,,就是一個女干部,、老革命的樣子,目光炯炯,,像做報告一樣,。”1939年林愛蘭參加瓊崖縱隊,,跑到日本軍內(nèi)部,,一箱箱地偷子彈;挎著機關槍,,打死過兩個日本兵,。子彈曾經(jīng)從她頭頂飛過,顱骨被擦傷,??箲?zhàn)勝利60和70周年時,她分別得到國家頒發(fā)的兩枚勛章,,極為珍視,。
1941年,她被抓到海南加來鎮(zhèn)日軍據(jù)點的慰安所,,腿被打斷,,后來失去生育能力。此前不久,,她親眼看到自己的母親被抓,,綁起來扔進河里?!叭毡救俗ノ?,逼我嫁他,我假裝說好,,心里想拿刀砍他,。他把我弄殘廢了,他也死了,?!?/p>
戰(zhàn)后,她先后收養(yǎng)過幾個孩子,,后來都和她斷了聯(lián)系,。快70歲時,,林愛蘭收養(yǎng)了阿香,,阿香結婚生子后,把她送到敬老院,。她的屋子里,,放著菜刀,、水果刀、鐮刀,,“這兒有很多小偷,,晚上他們要進來偷我東西,我就拿鐮刀砍他們,?!?/p>
比林愛蘭小一歲的李美金也是海南人,每天在大榕樹下乘涼,,和其他老人聊天下棋,。遠遠看,郭柯幾乎辨不清哪個是她,。過去的事,,她說記不清了。日軍放火抓人,,讓她上樹摘果,,不然就捅死。夜里她帶著被子到山上住,,不敢睡死,,滿腦子都是刀尖和跑步的響聲?!埃ó敃r)怕死了,。被鎖著,夜里能聽到被強奸的聲音,。我就叫‘阿爸!阿媽,!’”
目前公開身份且健在的幸存者中,,最年長的是韋紹蘭。1944年,,她24歲,。日軍陸軍第11軍包圍了桂林,她背著一歲的女兒逃到山上,,被日本兵發(fā)現(xiàn),,抓進去三個月。一晚,,她趁看守打瞌睡時逃跑,,走到天亮,又走到天黑,,在稻草里躲了一夜,,又從天亮走到天黑才找到家,。
2015年,韋紹蘭羅善學母子(蒲曉旭)
打破沉默
1990年代初韓國志愿者來家?guī)兔η?,養(yǎng)女黃美容對毛銀梅的那段過往一無所知,,父母什么都不講。毛銀梅覺得“說了也沒用”,。
她們的苦難數(shù)十年來乏人關注,。日本導演土井敏邦在90年代拍了“慰安婦”題材紀錄片《與記憶共生》,他表示,,取這個片名是因為“她們很痛苦,,甚至做夢都想起那些畫面?!卑殡S痛苦的,,是幾十年的沉默。記者和民間團體來過好幾次,,李愛連都沒有“講實話”,,“怕給子女丟人”。郭柯團隊等了五六天,,李愛連碰到相關問題都說“我忘了”,。直到劇組清場,門關嚴,,龍慶繞著大彎子提問:“當時把你抓走的時候,,還抓了多少人去?”“男的,、女的,、老人和兒童?!薄八麄兇蚶先撕蛢和瘑??”“不打?!薄澳械哪??”“男的抓去干活?!薄芭哪??”
“女的我們也要干一些活?!彼耪f了悄悄話,,“他說要跟我結婚,問我三天三夜,,還給我吃東西,,最后給了我八根蔥,,我吃了八根蔥,辣得我胃不行,,我現(xiàn)在都落下了胃病,。”
郭柯沒想到《二十二》拍得這么難,。2012年去韋紹蘭家拍《三十二》,,按蘇智良給的地址,來到桂林荔浦縣新坪鎮(zhèn)小古告屯,,只問了一戶人就找到了她:“剛開始還真是把她當作一個痛苦的符號存在,,但她確實顛覆了我的想象,很快進入那段回憶,,而且坦然地跟你說出來,。”
蘇智良覺得郭柯很誠懇,,建議他去看看韋紹蘭母子,。“這個案例在我們調(diào)查當中是非常特殊的,。因為這樣的性傷害,,理論上會出現(xiàn)一批混血兒,但有混血兒子女的受害者中,,能站出來的目前為止就她一個,。我們發(fā)現(xiàn)過有混血兒子女的受害者,但出現(xiàn)調(diào)查員被幸存者家人毆打的情況,。他們認為沒有這事,,你們胡說八道?!?
“特殊”的韋紹蘭當年逃回家時,,丈夫在屋里煮粥,罵她,,說她出去學壞,?!澳氵€曉得回來,?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回來呢?!被丶乙粋€月,,女兒就死掉了,又過一個月,,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日本人的孩子,。她喝農(nóng)藥,,被鄰居救了回來。婆婆勸:“不管是男孩女孩都得生下來,,萬一以后你沒有生育能力怎么辦,?”生下孩子,她繼續(xù)砍柴割草,,吃“野東西”過活,,“眼淚都往心里流?!?/p>
學者宋少鵬指出“慰安婦”面臨的身份困境:抗戰(zhàn)時國內(nèi)對“慰安婦”的報道,,“不管是用中國婦女之受辱來說明日軍之暴行、激發(fā)全民抗戰(zhàn)之決心,,還是用慰安婦制度來說明日本軍閥財閥發(fā)動戰(zhàn)爭的不人道,、有失人心,或是用此揭穿‘王道’,、‘共榮’之假象,,‘慰安婦’及慰安婦制度都是民族壓迫的指示器”;抗戰(zhàn)結束后,,中國進入內(nèi)戰(zhàn)時期,,“民族主義的敘述框架無法適用于國內(nèi)戰(zhàn)爭,‘慰安婦’話語消失在這段時間的主流話語場中,?!?/p>
此后,她們還一度被視為“服務日本人的女人”,,沉默成了對自己最好的“保護”,。進入1990年代,“慰安婦”的敘述范式終于從“賣春”轉向“性暴力”,。她們得以“脫罪”,,但被“簡化為民族壓迫的副產(chǎn)品”。
1991年底,,韓國“慰安婦”金學順與其他受害者首次向東京地方法院起訴,, 要求日本政府賠償,“慰安婦”問題引起國際社會關注,。中國民間對日索賠始于1992年7月,。4日,日本駐華大使館對中國政府通報了“慰安婦”問題初步調(diào)查結果,,表明日本政府參與了“慰安婦”的征召和管理,。7日,中國四名“慰安婦”受害者向日本駐華大使館遞交請愿書,要求日本政府對此道歉并賠償5-12萬美元,。
1996 年,,聯(lián)合國人權委員會通過了《關于戰(zhàn)時軍事性奴隸的報告》,并用“軍事性奴隸”一詞取代“慰安婦”這一侮辱性的名詞,,強調(diào)其“強迫性”,。
這一年,蘇智良在上海找到了第一位“慰安婦”受害者,,1910年出生的朱巧妹,。一位到崇明旅游的上海女教師聽說那里有戰(zhàn)爭受害者,聯(lián)系上蘇智良,。蘇智良到崇明尋訪朱巧妹,,看到她一個人住在十幾平方的破屋里,屋頂會漏雨,。到2005年朱巧妹去世,,崇明縣民政局每月給她的補貼都是三塊錢。
2000年4月1日,,第一屆中國“慰安婦”問題國際學術研討會在上海舉行,。閉幕式上,美,、韓,、日、中的四位學者分別用四國語言宣讀:“日本政府和軍隊在戰(zhàn)前,、戰(zhàn)時的殖民地和占領地實施的‘慰安婦’制度是軍事性奴隸制度,,是日本軍國主義戰(zhàn)爭犯罪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對女性人權的嚴重侵犯,,也是20世紀有組織,、有計劃、最殘暴的戰(zhàn)時性暴力犯罪,?!?/p>
2007年,美國眾議院,、加拿大議會下院,、荷蘭議會下院、歐洲議會均就“慰安婦”問題通過議案,,向日本施壓,。同年4月,日本首相安倍晉三訪美期間就“慰安婦”問題接受美國媒體采訪時表達歉意,。在“七七事變”70周年紀念日,,“慰安婦”幸存者萬愛花、韋紹蘭,、林亞金于上海公證處簽下維權授權書,,授權親屬在自己去世后繼續(xù)維權。
符桂英老人與米田麻衣(郭柯提供)
痛苦的符號之外
蘇智良不常給記者提供老人的聯(lián)系方式,,他說起被稱為“中國‘慰安婦’制度受害者對日訴訟第一人”的萬愛花,,“她講她的苦難,痛心痛肺的,,有時候甚至昏厥的,。這樣揭開傷疤有點不人道,所以我們除了把她的記錄搞清楚以外,,不是很贊成大家一窩蜂地去讓老人憶苦,,‘你講講你那個時候怎么受害的,日本人怎么欺負你,?’有點殘忍,。”
宋少鵬統(tǒng)計了1949到2015年的國內(nèi)“慰安婦”相關報道,。2012年以后,,相關報道數(shù)量直線上升,在2014年達到歷史最高點,,其重要性“從‘歷史遺留問題’發(fā)展為‘(日本)挑戰(zhàn)二戰(zhàn)勝利結果和戰(zhàn)后國際秩序’,、事關未來的問題”?!皣页蔀橹亟ā堪矉D’歷史,,并推動其進入民族集體記憶的主導者?!?/p>
據(jù)她羅列,,2014年,國家確立了“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紀念日”,、“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國家檔案局向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南京大屠殺檔案》和《“慰安婦”——日軍性奴隸檔案》為世界記憶名錄;國家公祭網(wǎng)上“慰安婦”死難者成為公祭對象,;中央檔案館開放“慰安婦”有關檔案,;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公布“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國人口傷亡和財產(chǎn)損失”調(diào)研工程成果,“慰安婦”作為國家的損失進入歷史,。
“慰安婦”逐漸進入大眾視野,,但偏見尚未消除。今年5月底,,龍慶與陳麗菲(蘇智良妻子,,也是上海師范大學學者)一同參加活動時,陳麗菲私下告訴她:她和蘇智良的同學都不理解他們,“就覺得你們什么題材,、什么研究不可以搞,?偏要做這個?”
2016年,,央視《新聞調(diào)查》欄目報道,,位于公平路425弄的上海慰安所舊址“海乃家”進行拆除作業(yè)時被叫停。這座石庫門建筑二戰(zhàn)時被日本海軍占領并建成慰安所,,后來這塊地被劃歸相鄰的中學,。附近居民郭女士接受采訪說:“它就是一個恥辱,不能放在學校里面,。學生小,,需要的是正能量的教育?!?/p>
央視記者還采訪了幾位放學的高二男生,,他們稱這段歷史為“無法回憶的過去”,“知道這個事情就可以了,。把它拍成影像資料,,讓我們看,好像有點過分,?!?/p>
郭柯看到這個新聞,覺得自己的兩部紀錄片拍對了,。他感到很多年輕人都以為“慰安婦”就是媒體報道中苦難的化身,,“仰著頭,滿臉褶皺和淚水,?!迸臄z《二十二》期間,他發(fā)現(xiàn)老人非常習慣長槍短炮,?!鞍咽謾C舉起來的時候,她們就正襟危坐了,?!彼X得心酸,記者把她們問哭,,然后就走,,有什么意義?
他把李愛連的日常記錄下來,。李愛連喜歡貓,?!柏埮艿郊依铮臀?。好的都給貓吃,,貓不吃的她再吃?!崩畹男合闭f。天氣好的時候,,李愛連走出屋子負手看野貓,,逗它:“進屋干什么?”村里的孩子們都喜歡她,,老圍著她唱唱跳跳,。
李愛連有兒有孫,有飯吃,,有柴燒水,,感到十分滿足。丈夫中風時,,她說:“政府照顧得我很好,,你放心,我來照顧你,?!?0年前丈夫去世,現(xiàn)在女兒住???,三個孫輩都在上學,她和弟弟一家同住,?!按蠼惆⒌茈x不開,有吃叫她吃,?!?/p>
龍慶覺得毛銀梅的晚年很幸福:她每個月可以拿到韓國政府的3000元生活補貼,新年時會收到領事館的賀卡,,房間也被韓國志愿者裝修一新,。去年1月走訪時,龍慶把全是韓文的賀卡遞給毛銀梅,,老人認不得,,把卡也拿反了,一屋子人都笑,。
她牙口不好,,養(yǎng)女平時給她單獨做飯,。一天,龍慶偶然進了毛銀梅養(yǎng)女和女婿的房間,,發(fā)現(xiàn)他們睡的是由很舊的單人床加上一些磚頭和木板拼成的雙人床,。龍慶和郭柯的媽媽合計,給他們換了新床,。
韋紹蘭的混血兒子羅善學生于1945年,,從1981年到現(xiàn)在,每天給親戚放牛,,為的是以后能得到照顧,。小時候,鄰里常議論他的身份,,羅善學從不敢問,。一天放學回家,父母吵架,,他偷聽,,原來爸爸也說自己是日本人。還有一次,,四個同學要他的釣竿,,他不給,他們就罵他是日本崽,?!氨沉诉@一輩子,壞了這一輩子,?!彼惠呑記]結婚,講了六個“妹仔”都不成事,,女方媽媽說:“嫁什么人不好,,嫁日本人?”到現(xiàn)在,,小孩一看他還指著:“日本人日本人,!”
韋和羅同住,兩人都領低保,。2014年,,郭柯回訪韋紹蘭,問“認得不,?”老人點頭笑:“認得,!”和他握手。郭柯給了韋紹蘭500元慰問金,。韋紹蘭讓他坐在床邊,,拿出四個紅包,,說:“過年了,給媽媽買點糖果吃,?!彼蜷_,一個包里是100,。
2010年,,韋紹蘭母子作為證人到日本參加中國“慰安婦”要求日本政府索賠的官司,但沒成功,。1990年代起,,在中國律師、日本進步律師團的協(xié)助下,,前后有幾批受害幸存者向日本政府提起要求道歉和索賠的民間訴訟,,均以失敗告終,。
魂安
2015年12月23日,,阿香通知郭柯:林愛蘭“不行了”,醫(yī)院已經(jīng)不收她,。再過兩小時,,阿香又發(fā)消息:回到養(yǎng)老院后,林愛蘭坐在那把塑料椅上,,“就過去了”,。死因是褥瘡。龍慶覺得阿香沒盡責,,“如果得的是心梗這些老年人的病,,也能理解,但是褥瘡啊……”
拍攝《二十二》的一周,,龍慶只見過阿香兩次,,帶點水果來,偶爾拿些錢走,。林愛蘭的屋子“老鼠屎,、螞蟻滿地都是”。劇組大掃除,,給林愛蘭買輪椅,,換新床單,徹底清理屋子,,掃出死老鼠,。
2016年初,龍慶來到林愛蘭住過的敬老院,。門打開,,屋子騰空了,,里面剩一把椅子。她頓感物是人非,。阿香帶龍慶一行人到林愛蘭的墳頭,,只有一抔黃土,一枚抗戰(zhàn)勝利紀念獎章掩埋其下,。按當?shù)仫L俗,,家族中沒有男性后代,無法做法事,,不可立碑,。“海南那么容易下雨,,三兩場雨下來,,這個土堆不就沒了嗎?后面的人都不知道她魂歸何處,?!?/p>
劇組走后,阿香發(fā)給郭柯一段話:“以后你們不必再說謝謝我之類的,,說一次,,我就覺得自己又一次不孝,說到底,,我又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沒干,自己這一輩子都是欠著媽媽的,,把我養(yǎng)大,,自己還是落了那么一個孤獨凄涼的晚年?!?/p>
“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盡可能和老人們的家屬保持聯(lián)系,,有老人去世,他們就在微信公眾號發(fā)布消息,,派人參加追悼會,。如果家屬同意,他們會為老人立一塊碑,。龍慶托老同學相助后,,蘇智良、臨高縣民政局,、阿香等幾經(jīng)協(xié)調(diào),,終于讓林愛蘭于2016年清明前夕碑立魂安。碑文“抗日女戰(zhàn)士林愛蘭女士之墓”,,落款“上海師范大學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
龍慶還想起第一次在海南見到黃有良的情景,。她住在漆黑的平房里,旁邊的兩層小洋房是兒子的家,。那是2014年6月,,“她坐在床上,腳冰涼,,滿嘴紅紅的(因為嚼擯榔),,表情特別木訥?!彼麄兘o黃買了把輪椅,,龍慶推著她在村頭遛彎。天擦黑了,,龍慶說,,“阿婆,我們回去了,?!秉S有良說:“再待會兒,再待會兒,?!?/p>
龍慶拿出她們的合影,,黃有良抿著嘴,,朝右邊望著,看上去很開心,?!八貏e愿意出來看看,因為一天到晚就坐在板床上,,就是一個木板,,下面兩個長凳子搭在那兒,有蚊帳,?!?/p>
黃有良前些年到東京裁判所做證人,一位社會活動家將此事告訴女兒米田麻衣,。見到米田麻衣,,黃有良說:“歡迎你到海南來?!?012-2014年,,米田麻衣到海南念大學,志愿幫助當?shù)亍拔堪矉D”受害者,,畢業(yè)后,,寒暑假也會來海南,。
2016年1月,一位??谥驹刚咄旋垜c看望黃有良時轉交自己買的慰問品,,因為黃的兒子不愿接待他們?!奥橐庐敃r去看黃有良,,她兒子一聽說是日本人,以為麻衣會帶去很多利益,,擺了兩三桌請村里人吃飯,,款待麻衣。沒想到麻衣是個學生,,只給了他們幾百塊錢,,每次從日本帶些藥物來。他就覺得跟期望值相差太遠,,后面麻衣再去,,他就不愿意接待了?!?/p>
自2000年成立以來,,“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一年給每位老人1200元生活援助金,后來這個數(shù)額提到5000元,。蘇智良和太太還自己補貼,。據(jù)2005年新華社報道,蘇智良當時用以調(diào)查取證,、補貼老人生活的個人花費已有30萬,。他覺得自己團隊力量也有限,每年去幾次,,和老人嘮嘮嗑,、散散步、幫助做點家務,,給一點“心理的撫慰”,。
最近兩三年,蘇智良托郭柯團隊轉交生活援助金,。龍慶盡量多給老人買生活用品,,才花了一千多,剩三千多塊,?!敖o了她(們)之后,其實錢也是她(們)孩子拿走?!庇形焕先斯律碜≡诟G洞,,劇組頭天送去慰問金,次日到城里買了被子床單給她換,,老人哭,,說頭天郭柯給的錢被兒子搶走了。他們就把錢這兒放1000,,那兒放1000,,省得一下子都沒了。但又想,,萬一老人自己都找不到了呢,?
這位老人的名字,龍慶不能說,,“因為她現(xiàn)在靠親人照顧,,在事情沒得到社會上更多人的理解時,可能她們家人也很難接受她們,。讓她們能在最后幾年時間活得好一點是我們的初衷,。”
今年8月10日,,蘇智良告訴我,,一位志愿者剛和他通完電話,告知黃有良的狀況:“大部分時間臥床,,偶爾可以稍微走幾步,。”8月13日上午,,龍慶給我轉發(fā)了“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最新一條鏈接:黃有良去世,。至此,,中國所有控告日本政府的“慰安婦”受害者均已逝世,。
“自己憂愁自己解”
對她們來說,這段苦難的日子留下了什么,,很難定性,。觸到這塊傷疤,她們大多會擺擺手:“不說了,,不說了,。”毛銀梅能脫口而出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どうぞお座りください(歡迎光臨,,請坐)”“中へどうぞ~(請進)”這樣的日語短句。紀錄片里,劉鳳孩沒露面,,因為“怕生活受到困擾”,。但每次劇組來看望,她都會鉆到炕前的地窖,,“90歲的人了,,特別麻溜”,拿紅薯,、小米,、南瓜,讓他們帶走,。
米田麻衣常幫老人們做家務,、按摩,陪著嘮家常,,她對海南陵水的王玉開印象最深的是,,給老人看日本人的照片,老人笑了:“日本人也老啦,,連胡子都沒有了,。”
龍慶認為韋紹蘭的笑容“可以抵御一切邪惡”,。在《三十二》里,,韋紹蘭顫著身子,過橋挑水,;上街買白菜,,一次五塊錢,覺得“錢怎么會不夠用”,。以前吃完飯挖藥草,,現(xiàn)在挖不動了,“看到藥草好恨的,,做不得了,。”
韋是瑤族,,蘇智良說她是“天生的歌手”,,曲庫龐大,可以現(xiàn)編歌詞,,還很押韻,。蘇智良最早接觸到韋紹蘭大約是2008年,覺得“生活對她來說沒什么太大樂趣”,。他和妻子跟著韋到她丈夫墳上,,聽她邊哭邊訴說,,“丈夫好,命不長,,留下我這個老孤獨造孽呀,。”后來他們到韋紹蘭家過春節(jié),,一起吃飯,,跟她一起下地,“感覺她活過來了,,生活中明亮的東西出來了,。物質上的貧困沒有掩蓋對生命的熱愛?!?/p>
四年后,,鏡頭里的韋紹蘭在秀美的桂林山水前感嘆:“人生只愁命短不愁窮。這世界這么好,,現(xiàn)在都沒想死,,這世界紅紅火火的,吃野東西都要留出這條命來看,?!?/p>
少女時期,韋紹蘭經(jīng)常上山放牛,,唱歌很亮很好聽,。她和一幫小孩看到鄰村很會唱歌的“十二爹”,就會央著他教唱歌,。
92歲的韋紹蘭禁不住郭柯央求,,也對著鏡頭即興唱了一段:“老了難,老了唱歌真的難,,沒比十八二十二,,唱歌音過九重山……你講你難那我沒信,我講我難才是真,。你難你有平屋住,,我難住在苦瓜棚。天上下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自己憂愁自己解,自流眼淚自抹干,。”
(參考文獻:蘇智良《日軍性奴隸:中國“慰安婦”真相》《現(xiàn)代軍事性奴隸:日本“慰安婦”制度散論》,;宋少鵬《媒體中的“慰安婦”話語——符號化的“慰安婦”和“慰安婦”敘事中的記憶/忘卻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