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大慈寺皈依三寶,。禪房上貼著四個字:“雖存若歿”,。“出家純?yōu)榱松来笫?,妻兒亦均拋棄,何況朋友,?!?br />
有學生詢問法師:“老師出家何為?”李叔同淡淡地說:“無所為,?!睂W生再問:“忍拋骨肉乎?”他說:“人事無常,,如暴病而死,,欲不拋又安可得?”
在教育家黃炎培的回憶文章中,,記述了李叔同與日本妻子訣別的一幕:“弘一出家后,,夫人追來杭州,終席不發(fā)一言,,飯罷雇了小船,,三人送到船邊,叔同從不回頭,,一槳一槳蕩向湖心,,連人帶船一起埋沒湖云深處……叔同夫人大哭而歸,。”
這是關(guān)于弘一法師的最后一抹綺艷景象,,相較于其高不可窺的佛學造詣,,這是凡俗中人能夠理解的感情。后來,,這一幕在影視和文學中被無數(shù)次唯美演繹,,連同一闕《送別》,成為歷史上的絕唱,。
葉圣陶說,,弘一法師是深深嘗了世間味,探了藝術(shù)之宮的,,卻回過頭來過那種通常以為枯寂的持律念佛的生活,,他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怎樣,他的言論應(yīng)該是怎樣,,實在難以懸揣,。
對他的懷舊情愫,在他離世多年之后,,仍年復一年地延續(xù)著,。人們試圖從他存世不多的黑白相片——那張歷歷斑痕、清癯而溫默的臉孔中,,極力解讀出某種大慈大悲,。半世風流遁入空門,盛極而歸于平淡,,在李叔同的一生中,,他的悲憫與決絕,同樣迥異于人,,像一個耀眼的謎,。
在老友夏丏尊和學生豐子愷的回憶中,李叔同并非那樣不近世情,,而是情感激越之人,,凡事追求極致。他人生中經(jīng)歷的幾番斷裂,,不外乎這種極致人格的外化:20世紀初棄儒學而入西學,,始信文章救國,不若經(jīng)世,。而后歸宗于佛學,,出家前外贈或銷毀視如瑰寶的書籍、字畫,、折扇等,,并于剃度后發(fā)誓:非佛書不書,,非佛語不語。
經(jīng)歷歷史的風云動蕩,,晚年,,他將報國熱血化作佛學的持戒自尊,將愛國與修佛融合為一,。如豐子愷所說,,法師決絕、明徹,,窮理至臻,,“做什么像什么”,才能于情于事,,一體貫通,。
1914年,李叔同首用人體模特進行美術(shù)教學
羈絆
1924年,,李叔同云游經(jīng)過上海,,來到學生豐子愷家中小住一月,豐子愷請李叔同為自己寓所命名,。李叔同叫他在小方紙上寫了許多自己喜歡又能相互搭配的字,。團成小紙球,撒在釋迦牟尼畫像前的供桌上,,拿兩次鬮,,都拈到“緣”字。于是將寓所命名為“緣緣堂”,。
在緣緣堂,,豐子愷住樓下,李叔同住樓上,,是平生僅有的朝夕相處時光。李叔同不慣點燈,,日落而息,,他們的談話總在蒼茫的暮色中。豐子愷記得李叔同經(jīng)常陷入思考,,面容沉靜,,像一只清癯的仙鶴,讓他感到一種超于物外的神圣,。
出家早年,,李叔同持戒苦修,幾乎不見客,,除了講經(jīng),,不多發(fā)一言,。訪者殷勤求告,他以一句“老實念佛”默退,。故人來信,,他告知郵差“此人他往,原址退回”,。
在緣緣堂,,豐子愷提議,由他作畫,,李叔同配詩,,合作出版一本《護生畫集》,以弘揚佛學和人世間的大仁大愛,。李叔同竟慨然允諾,,是欲“以藝術(shù)作方便,人道主義為宗趣”,。豐子愷喜悅莫名,。
斯時,作家柔石,、曹聚仁等撰文批評“護生”及“慈悲”等概念,,在抗戰(zhàn)時期“對敵人是不該保留著了”。
李叔同主張,,“護生就是護心,,救護禽獸魚蟲是手段,倡導仁愛和平是目的,??谷詹皇枪膭顨⑸覀兪菫樽o生而抗戰(zhàn),?!?/p>
10年后,李叔同看到《護生畫集》續(xù)集后,,欣慰地給豐子愷寫信:“朽人70歲時,,請仁者作護生畫第三集,共70幅,;以此類推,,百歲時,作第六集,,共百幅,。護生畫功德于此圓滿。”
在晚年回憶中,,豐子愷把這段際會稱為“大因緣”,。因李叔同出家時,六藝俱廢,,這承諾對他是一種破例,。
一個月后,師徒分別江海,。國家已烽火連綿,,李叔同四方宣講“念佛不忘愛國”。豐子愷亦時時聽聞李叔同的訊息,,包括更多令他感慨的“破例”,。
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初年,李叔同正閉關(guān),,不與外界接觸,。彼時廈門第一屆運動大會邀請他寫一首會歌,李叔同認為國難面前,,應(yīng)鼓勵國民強健體魄,,故欣然應(yīng)允。時人喜悅,,認為此舉“非同尋?!薄?/p>
豐子愷在“文革”中經(jīng)歷屈辱歲月時,,唯一的牽念是日日早起,,撰《護生畫集》,并從中獲得心靈的寧靜,。那時豐子愷是“上海市級十大批斗對象”,,這份因緣和托付,給予他“晚年的福氣”,。
生命的火光漸弱之際,,豐子愷意識到,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下遁入空門的李叔同冷寂的心底,,愛國熱忱的星火始終沒有熄滅,。
上世紀初“勸用國貨運動”啟端,李叔同從此布袍馬褂,。豐子愷見老師穿的褂子松垮,就送他一條寬緊帶,。李叔同堅辭,,說不用外國貨。出家之后,豐子愷去看老師,,見他用麻繩束襪,,又買了些寬緊帶送他。李叔同又拒絕,,豐子愷說:“這是國貨,,我們自己能夠造了?!彼讲攀障?。
李叔同曾憑吊韓偓墓廬,囑高文顯作傳,,他欽佩韓偓遭國破家亡之慘痛卻不肯附逆,。耿耿孤忠,其志獨堅,。
他也經(jīng)常吟誦宋代忠臣韓琦的兩句詩:“雖慚老圃秋容淡,,且看黃花晚節(jié)香?!?/p>
1937年8月,,李叔同在青島湛山寺作“殉教”橫幅:“曩居南閩凈峰,不避鄉(xiāng)匪之難,;今居東齊湛山,,復值倭寇之警。為護佛門而舍身命,,大義所在,,何可辭耶?”
披發(fā)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株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于酒。?
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年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nèi),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西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
剃度前夕,,李叔同與豐子愷夜談,贈予他一幅自撰的詩詞手卷,,特別指著這一闋詞,,微笑著說:“我作這闋詞的時候,正是你的年紀,?!?/p>
那時,青年李叔同激憤于八國聯(lián)軍的鐵蹄與漫布中原沃土的鮮血與餓殍,,再兼母喪,,心灰意冷,毅然出走日本,。辭行的時刻,,揮筆寫下這首《將之日本,留別祖國,,并呈同學諸子》,。
辭別紅塵這年,歐洲新啟戰(zhàn)端,,日本提出二十一條,,袁世凱稱帝,粵桂戰(zhàn)爭,、湘鄂戰(zhàn)爭,、奉直戰(zhàn)爭暗潮涌動,國內(nèi)火星欲迸,,人心驚惶,。李叔同斯時對學生說起這首詞,心境可追,。
豐子愷在回憶錄中嘆息,,當時年幼無知,竟漠然無動于衷,。
弘一法師李叔同落發(fā)為僧時虎跑寺舊照
奔波
1942年,,62歲的李叔同圓寂之前與一位趙姓好友見面,。站在雁蕩山的山崖邊,山峰浩蕩,,朋友突然感覺到李叔同眼里有一絲異樣的情緒。
趙問:“似有所思,?”
答:“有思,。”
問:“何所思,?”
答:“人間事,,家中事?!?/p>
抗戰(zhàn)猶在尾聲,,人間依舊烽火不息,晚年李叔同希望回天津與年邁的兄長,、族親一敘的愿望亦落空,。
“有所思”者為何,已無人知,。但早期專攻科舉,,以學致世,后來鐘情藝術(shù),,“以美淑世”,,再到歸為佛子,說出那句著名的“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愛國,、救國的抱負,貫穿了李叔同一生,。這種理想近似于中國古代士大夫的“以佛濟儒”,,但在私我情感的領(lǐng)域內(nèi),他確是完全割斷塵緣,,以全新之我皈依佛門如朱光潛所言,,李叔同是“以出世的精神做著入世的事業(yè)”。這是他的遺世獨立,,是他的復雜,、他的純真,也是他的佛性,。
在《我在西湖出家的經(jīng)過》一文中,,李叔同把出家的原因僅歸結(jié)于幼年家庭崇佛氣氛的影響,對西湖佛教文化的羨慕,,以及在同事那里聽說了斷食的好處,,便在假期嘗試斷食,,期間接觸了很多佛經(jīng),方知名利虛妄,,遂拋妻棄子,,決然出塵。
梁啟超曾說:“晚清所謂新學家者,,殆無一不與佛學有關(guān)系,。”儒學在西學沖擊之下風雨飄搖,,社會組織功能近乎坍塌,,無論救國救民,還是安身立命,,一些當世知識精英需要尋找一個“棲息的空間”,,遂將精神寄托于佛門。
彼時,,康有為學佛,,曾試圖以佛法解釋變法;梁啟超讀佛經(jīng),,寫出著名的《論佛教與政群》:以佛教的智信,、兼善、平等,、普度眾生可救國救民,;魯迅也讀佛經(jīng),在彷徨中尋找權(quán)宜的棲息之處,;儒學大師馬一浮讀佛經(jīng),,并且弘揚佛法,給李叔同啟迪頗深,,但他只是在家的居士,。
李叔同走了最遠的路。
目送李叔同出家的背影,,一個學生說:“他放棄了安適的生活,,拋妻別子,穿破衲,,咬菜根,,吃苦行頭陀的生活,完全是想用律宗的佛教信仰,,去喚醒那沉淪于悲慘惡濁的醉夢中的人群——盡管這注定要失敗,,但我們不能離開時代的背景,離開先生的經(jīng)歷,,苛求于他,?!?/p>
李叔同祖籍浙江嘉興,生于天津,。家族憑借經(jīng)營鹽莊與錢莊生意富甲一方,,并與當朝仕宦多有往來。父親李筱樓1865年中頭名進士,,精研佛學,、理學,曾為清末重臣李鴻藻部下,。因文名卓著,李筱樓同李鴻章,、吳汝倫并稱清朝三大才子,,與李鴻章交情密切,去世時李鴻章親臨主喪,。
兼具商業(yè)與政治背景的李家財勢顯赫,。李叔同早年交游者多為顯貴,如李鴻章,、王文昭,、榮祿等風云人物。
名門望族規(guī)矩森嚴,。李叔同是家中最受寵愛的幼子,,度過優(yōu)渥而無憂無慮的童年。但隨著父親去世,,6歲的李叔同便跌落到一個舊式家族庶子的地位,,母親是使女出身,在冷眼和呼喝中煎熬時日,。李叔同心中憤懣卻無計可施,,雖衣食無憂,終感“低人一等”,,15歲便發(fā)出感懷:“人生猶似西山月,,富貴終如草上霜?!?/p>
李叔同的次子李端記得,,在母親房中,一直放有“先父從上海帶回來的四個大皮箱”,,在白色的箱皮上,,除印有“上洋制皮箱”的廠名圖記外,還都有“李庶同制”的字樣,?!笆?、“叔”同音并用,可見他常以自己是庶出為苦,。
大家族的嚴格庭訓,,為李叔同打下堅實的學術(shù)根底。父親去世后,,李叔同正是開蒙的年齡,,每日被兄長拘在書房里,7歲讀《千字文》,、《朱子家訓》,;10歲讀《古文觀止》、《四書》,、《說文解字》,。他過目成誦的天賦讓家族刮目相看,這并沒有改變多少母親的境遇,,但在那樣的家族環(huán)境下,,已是母親唯一的希望所系。當發(fā)現(xiàn)李叔同迷上看戲不惜逃學,,母親直接吞下了一包老鼠藥,,從此他再不敢踏入戲院。
但他狂熱地迷戀著戲曲,,在詩酒繾綣中獲得了一種久違的安寧感,,并愛上了天津名伶楊翠喜,為她寫下深情文字:“癡魂消一捻,,愿化穿花蝶,;簾外隔花蔭,朝朝香夢潔,?!比欢鴹畲湎脖辉绖P當作禮物贈予宗室載振,李叔同傷心欲絕之時,,卻承接了一份毫無感情可言的包辦婚姻,,這是他的另一重枷鎖。
官宦家族的政治敏感與生俱來,。他曾致力于科舉,,兩度參加縣學考試,指望文章立命,。在策論“論廢八股文興學論”中,,他慷慨陳言:“竊思我中國以仁厚之朝,何竟獨無一人能體君心而善達君意者乎……”
答卷針砭時弊,卻“膽大妄為”,,注定名落孫山,。
戊戌六君子的鮮血,沖決了最初的政治理想,,李叔同一直關(guān)注維新變法,,每天讀報,但年輕的書生終于體會到大時代的翻云覆雨,。那一天,,李叔同將報紙撕碎,仰天長嘯,,轉(zhuǎn)身回屋,,刻下“南海康梁是吾師”的印章,。后來,,因為這枚印章,他受到不可測的政治牽連,,母子二人避走上海。
在上海灘,,李叔同加入城南文社,,與才子名流交游,短短幾年便蜚聲書畫詩文界,。這似乎是意氣風發(fā)的一段日子,,他依舊縱情聲色,結(jié)交名妓,。但烽火硝煙,,生靈涂炭的警醒,使李叔同終究難安于城南文社的一隅桃源,。與友人的通信中,,李叔同陷入矛盾,流露反思和懺悔之意,,想掙脫“花叢爭逐”的世界,。這一時期,母親的去世,,在帶給他巨大的痛苦之余,,也扯斷了最后一絲留戀和猶疑。送母親靈柩回天津之后,,李叔同遠渡日本,,學習藝術(shù)。留日期間,李叔同詩,、畫,、戲、樂的水準幾近精絕,,被譽為天才,,其后回國任教。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終在點綴著古寺佛鐘的杭州西湖畔安頓下來,,這仿佛是一種默契和緣分。
很多人認為,,母喪是李叔同“看破一層世相”的開端,,那年他26歲。李叔同與母親曾在大家族的屈辱與冷漠中相依為命,,母親死后,,他數(shù)次在與友人的談話中斷言“幸福時期已經(jīng)沒有了?!贝送?,佛家有例,父母不允,,不可出家,,但對妻兒并無此說。從這個意義上說,,母親的離世,,是把李叔同推離紅塵的一種力。
冷暖交迭的少年際遇,,把李叔同的性格打磨得孤獨而敏感,。他喜歡獨處,相知者寥寥,。他的詩作情感濃烈,,遁入空門后仍然如此;看戲會沉浸至流淚,;偏愛悲劇角色,,演戲時“神在骨子里”;他仿佛一生都在搖曳,,上海灘,,東洋,杭州……在春柳社演話劇時,,聽到爭議便覺灰心,,不愿登臺;回國后任職《太平洋報》,不多時報館就關(guān)門,;之后輾轉(zhuǎn)各地教書……李叔同被各種力量推來撞去,,仿佛隨遇而安。
直到他斷然選擇出家,。
李叔同西洋繪畫《裸女》
?
李叔同自畫像
異于人者
學生豐子愷從照片上見識過老師上海時期的形貌:絲絨碗帽,,正中綴一方美玉,曲襟背心,,花緞袍子,,后面掛著許多胖辮子,底下緞帶扎腳管,,頭抬得很高,,英俊之氣,流露于眉目間……“真是一等一的翩翩公子,?!?/p>
一脈情根,甚至近于孤僻,。譬如李叔同自小愛貓如癡,,敬貓如同敬人。去日本留學時還不忘給家里發(fā)急電,,問自己養(yǎng)的貓是否平安,。?
在致學生劉質(zhì)平的信中,李叔同說:“不佞以世壽不永,,又以無始以來,罪業(yè)之深,,故不得不趕緊修行……世味日淡,,職務(wù)多荒,必外貽曠職之譏,,內(nèi)受疚心之苦……”似說靈魂苦悶,,別無出路。
出家之前,,李叔同在《題陳師曾畫“荷花小幅”》中已流露出緣起之念:
一花一葉,,孤芳致潔。?
昏波不染,,成就慧業(yè),。?
然而,李叔同性格的底色中,,始終有一種超絕凡人、不入塵網(wǎng)的特質(zhì)。
夏丏尊與李叔同是摯友,,兩人在浙江兩級師范學校為同事,,夏丏尊擔任舍監(jiān)。一次,,學生宿舍失竊,,夏丏尊疑是某人所為,苦于沒有證據(jù),,自覺管理不力,,日夜焦灼,,求教于李叔同。
李叔同給出的解決方式是:
“你若出一張布告,,說做賊者速來自首,,如三日內(nèi)無自首者,足見舍監(jiān)誠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這樣,一定可以感動人,,一定會有人來自首,。——這話須說得誠實,,三日后如沒有人自首,,真非自殺不可。否則便無效力,?!?/p>
夏丏尊打著哈哈走了,他無論如何做不到,,但事后思忖,,如果換作李叔同,一定會這么做,。而且,,微妙的是,,如果別人提出這個建議,那么是一種冒犯,,但李叔同這么說,,就和他這個人渾然一體,全出于誠敬,,仿佛信手拈來的尋常之事,。
李叔同做事極致認真,一言一行儀式感分明,,長期力行,,夏丏尊認為,這使他擁有一種絕對的“對人的感化力”,。
在朋友歐陽予倩的筆下,,李叔同做人沒有一絲圓融:
“自從他演過《茶花女》以后,有許多人以為他是個很風流蘊藉有趣的人,,誰知他的脾氣,,卻是異常的孤僻。有一次他約我早晨八點鐘去看他……他住在上野不忍池畔,,相隔很遠,,總不免趕電車有些個耽誤。及至我到了他那里,,名片遞進去,,不多時,他開開樓窗,,對我說:‘我和你約的是八點鐘,,可是你已經(jīng)過了五分鐘,我現(xiàn)在沒有功夫了,,我們改天再約罷,。’說完他便一點頭,,關(guān)起窗門進去了,。我知道他的脾氣,,只好回頭就走,。”
但在許多朋友的回憶里,,李叔同的孤介性格并未造成人際障礙,,按照豐子愷的說法,這是一種迥異常人的能量,,大致來源于待人待己一體規(guī)范,,毫厘不差,。同卓異的才華一道,這使他成為當屆教員中“最權(quán)威者”:
“搖過預備鈴,,我們走向音樂教室,,推進門去,先吃一驚: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講臺上,;以為先生總要遲到而嘴里隨便唱著,、喊著,或笑著,、罵著而推進門去的同學,,吃驚更是不小。他們的唱聲,、喊聲,、笑聲、罵聲以門檻為界限而忽然消滅,。接著是低著頭,,紅著臉,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仰起頭來看看,,看見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著整潔的黑布馬褂,露出在講桌上,,寬廣得可以走馬的前額,,細長的鳳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嚴的表情,。扁平而闊的嘴唇兩端常有深渦,顯示和愛的表情,。這副相貌,,用‘溫而厲’三個字來描寫,大概差不多了,?!?/p>
有個日籍教師本田利實,性子孤傲,,只“畏懼”李叔同,。有次因他人索字,去李叔同辦公室取筆墨,,動筆之前,,特別安排人望風,說一旦李叔同回來就得馬上通知他,,因為“李先生德藝雙馨,,無人能及,,連日語也說得那么漂亮,真是了不起,,他的辦公室我不敢擅入,,筆墨也不敢擅用?!?/p>
李叔同在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當教師時,,臥室外面有個信插,他不在的時候,,信件放在信插里,。一天晚上,他已經(jīng)睡了,,收發(fā)員來敲門,,說有電報,李叔同在里面回說:“把它擱在信插里,?!钡降诙煸缟希砰_房門取閱,。有人問他:“打電報來總有緊急事情,,為什么不當晚就拆看呢?”李叔同說:“已經(jīng)睡了,,無論怎么緊急的事情,,總歸要明天才能辦了,何必急呢,!”
劉質(zhì)平在跟隨李叔同學習音樂后,,創(chuàng)作了第一首曲子,找李叔同指點,。李叔同沉默不語,,惘然神思。忽然開口說道:“今晚8時35分到音樂教室來,,有話要講,。”冬寒凜冽,,劉質(zhì)平來到教室外時,,室門緊閉,里面無聲無息,,走廊上卻已有了腳印,。劉質(zhì)平隨即站在廊前,,在風雪中垂手等候,。
十分鐘后,,教室里忽然燈火通明,門聲一響,,李叔同踱步而出,,輕聲說道:“你已經(jīng)赴約,且又嘗到風雪的滋味,,可以回去了,。”
擔任教員的時候,,學生們在學校里很少見到李叔同的面,。到上課時,他總是挾了書本去上課,,下課直接回到房間,。走路很迅速,不左右顧盼,。冬天衣服穿得很少,,床上被子也很薄,嚴冬并不生火,??梢哉f,李叔同彼時的生活狀況,,已經(jīng)和“苦行僧”相距不遠了,。
李叔同的學生吳夢非說:“弘一師的誨人,少說話,,主行‘不言之教’,,凡受過他的教誨的人,大概都可以感到,。雖然平時十分頑皮的,,一見了他,或一入了他的教室,,便自然而然地恭敬起來,。”
極致認真的性情,,在李叔同的人際交往中,,形化為對原則的極度苛求,近乎“不近人情”,,后來也被許多人解讀為“佛性”,。
李叔同出家時曾向寂山法師坦承:“……弟子在家時,實是一個書呆子,,未曾用意于世故人情,,故一言一動與常人大異,。”
入世與出世
“少年時做公子,,像個翩翩公子,;中年時做名士,像個名士,;做話劇,,像個演員;學油畫,,像個美術(shù)家,;學鋼琴,像個音樂家,;辦報刊,,像個編者;當教員,,像個老師,;做和尚,像個高僧,?!边@是豐子愷對李叔同生平的勾勒。
“做就要做到極致”貫穿了李叔同一生中許多個“第一”:主編中國第一本音樂刊物《音樂小雜志》,;首創(chuàng)中國報紙廣告畫,;最早編著《西方美術(shù)史》;最早創(chuàng)作和倡導中國現(xiàn)代木版畫藝術(shù),;最早介紹西洋樂器……李叔同的孫女李莉娟現(xiàn)專事弘一法師作品研究,,她認為,正是這種對極致的追求,,促成了祖父的出家,。
入空門后,李叔同每日早睡,,黎明即起,,冷水擦身,但凡染病,,從不經(jīng)意,。他患病在床,有人前往問候,,他說:“你不要問我病好了沒有,,你要問我佛念了沒有。”
他常言:“庵門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僧人必須比俗中人守持更高的道德標準,方能度人,。”
在佛教八萬四千法門里,,李叔同選擇了最苦的律宗,。他自認為罪孽深重,非酷戒不足以滅障,;持律嚴格,,一動一念皆謹慎。一次,,豐子愷給他寄一卷宣紙,,請書佛號。宣紙有余,,法師便去信問多余宣紙如何處置,?因宣紙既非自己所有,如何處理需過問物主,,李叔同視為當然,。另有一次,豐子愷寄郵票給李叔同,,因多了幾分,,李叔同便寄還豐子愷。
南山律宗自南宋之后就失去了真?zhèn)?。弘一法師以半生之力,,對律藏進行整理、編修,,并攜帶南山律學三大部的內(nèi)容云游講道,,使失傳幾百年的律宗得以再度發(fā)揚,是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每到一處,,李叔同必定先立三約:一、不為人師,;二,、不開歡迎會;三,、不登報吹噓,。他日食一餐,過午不食。素菜之中,,他不吃菜心,、冬筍、香菇,,理由是它們的價格比其他素菜要貴幾倍,。
一次,在西湖邊的素菜館里,,杭州一名士邀請李叔同赴宴,,陪客到齊已一點鐘。眾人饑腸轆轆,,相繼開吃,,忽見李叔同在碗筷前端坐,莊嚴不動,。問之即曰:“我是奉律宗的,,過午不食,各位居士自便,?!?/p>
郁達夫說,“現(xiàn)在中國的法師,嚴守戒律,注意于‘行’,,就是注意于‘律’的和尚,從我所認識的許多出家人中間算起來,,總要推弘一大師為第一?!?/p>
如此精修,,以風流才子“無端出世”,故友柳亞子亦從未表示過理解,,甚至認為“不可理喻”,,使中國文藝蒙受不可估量的損失。
在浙江第一師范,,李叔同出家引起的爭議極大,,校長經(jīng)亨頤擔心干擾學生情緒,在浙一師新生大會上訓話,,以“李先生‘事誠可敬,,行不可法’”為辭告誡學生。
在紛擾的猜測中,,豐子愷的“物質(zhì)—精神—靈魂”的“三層樓”說,,被公認為最接近李叔同出家的原因:
“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zhì)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弘一法師的‘人生欲’非常之強。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他早年對母盡孝,對妻子盡愛,,安住在第一層樓中,。中年專心研究藝術(shù),發(fā)揮多方面的天才,,便是遷居在二層樓了,。強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滿足于二層樓,,于是爬上三層樓去,,做和尚,修凈土,,研戒律,,這是當然的事,毫不足怪的,?!?/p>
李叔同曾在彌留之際對妙蓮法師說:“你在為我助念時,看到我眼里流淚,,這不是留戀人間,,或掛念親人,而是在回憶我一生的憾事,?!辈⒘粝隆氨澜患彼淖峙R終絕筆。?
何為悲欣,,解讀紛紜,。上海音樂學院教授錢仁康認為,“悲”即悲憫眾生的苦惱,,“欣”則是欣幸自身得到解脫,;大空法師則認為,“悲”為悲眾生之沉溺生死,,悲娑婆之八苦交煎,,悲世界之大劫未已,悲法門之戒乘俱衰,,悲有情之愚慢而難化,,悲佛恩之深重而廣大;“欣”則欲求極樂,欣得往生,,欣見彌陀而圓成佛道,,欣生凈土而化度十方。
1942年,,弘一法師圓寂于泉州不二祠溫陵養(yǎng)老院晚晴室,。圓寂前再三叮囑弟子他的遺體裝龕時,在龕的四只腳下各墊上一個碗,,碗中裝水,,以免螞蟻蟲子爬上遺體后在火化時被無辜燒死。靈骸封藏后,,遵照法師遺囑,,送開元、承天兩寺供養(yǎng),,后由妙蓮法師奉歸開元寺的禪房內(nèi),。遺骸之中有舍利子一千八百余顆。
(主要參考文獻:《李叔同全集》,,《弘一法師說佛》,,豐子愷《懷李叔同先生》,田濤《休管人生幻與真:李叔同家族》,,陳慧劍《弘一大師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