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終南山游蕩的最后一天,我在紫閣峰遇到一對年輕情侶,。從農(nóng)民手里租下的破舊泥屋隨時漏風漏雨漏塵土,,于是他們在房子里支起了帳篷??巢裰箫?,是每天最主要的活動。
閑聊的幾個小時里,,他們有一半時間在爭吵,,全然不顧我這個局外人。爭吵的主題有兩個:煮茶葉蛋前是否應該清洗雞蛋,,以及雞蛋煮熟后是否應該敲碎入味,。
男生是80后,女生是90后,,因為遭遇家庭和事業(yè)變故而進山靜心,,偶遇后走到一起。在山上,,擺脫了各自的社會屬性后,,兩個人近乎24小時四目相對,細枝末節(jié)常常被無限放大,,最終變成矛盾和爭執(zhí),。
當然,住山的麻煩不止于此,。
冬季氣溫低,,和衣而眠,,蓋兩床被子,依然有被凍醒的可能,;昆蟲、老鼠,、蛇輪番造訪,,“運氣”好的話還能遇到野豬;農(nóng)家?guī)募S便要定期清理,,然后和草木灰攪拌到一起倒進菜地……原始,,讓人擁有對生活的安全感和把控感,但遠離忙碌,,享受閑云野鶴的生活,,就要承受經(jīng)濟上入不敷出的困窘;遠離霧霾,,享受山居秋暝的風景,,就要承受飲食、交通等諸多不便,。
柴米油鹽之外,,還要對抗大把的空閑時間。顧城說,,中國人只創(chuàng)造了兩個理想,,一個是山中的桃花源,一個是墻里的大觀園,。當人們被大潮裹挾進大觀園之后,,便開始不自覺地尋找或打造另一個理想:桃花源。但終于身處其中后會發(fā)覺,,習慣了效率和充實,,很難消受隱居的悠閑和無目的;厭倦了追名逐利,,卻并未真正擺脫心里的欲求,;到山中逃離生活的種種不如意,但新的煩悶繼續(xù)萌生……山居生活的新鮮感退卻,,而精神層面則無所歸依,,于是有人選擇宗教,有人繼續(xù)困頓,。
以上種種“殘酷現(xiàn)實”,,趕走了許多“隱居客”。終南山迎來送往,,成了某種時代坐標,。
山上的一個采訪對象說,,他常常想起小時候看的動畫片,講一只鼴鼠決定搬家去一個永遠不會做噩夢的地方,。于是它不停地搬家,,地球被它挖得坑坑洼洼的,但一個能不做噩夢的地方也沒找到,。
和大理,、拉薩一樣,終南山也被定義成一個標簽,、一種表達,,受惠于地理位置和自然給予,它滿足所有田園牧歌的想象和詩意棲居的奢望,,在都市的幻想里,,它意味著自由、野性,、與世無爭,、與眾不同,可以制造足夠虛妄的優(yōu)越感,,修圖發(fā)到社交媒體上,,很快就會讓身體被掏空的人們心馳神往:“看吶,這才是生活,!”
世人熱衷從眾,,商業(yè)嗅覺靈敏,都讓終南山在特殊的時代里失去了最初的寧靜,。修行人原本是這片山峰最早的主人,,他們按自己的節(jié)奏長久生活在山中,像太陽東升西落一樣漫不經(jīng)心又無比虔誠,,但如今常常被后來者攪擾,,驢友、商人,、訪道者,、開發(fā)商,層出不窮,,而“天下修道,,終南為冠”越來越少被提及。
我清楚自己是個不盡成熟的年輕人,,去終南山伊始,,采訪更像是自我求解。無意探索古今隱士的精神蛻變,,但總試圖考量人生何處是終南,。不過,,對我來說,這個題目依然太嚴肅也太大了,。
有修行人說,,佛教里講“不破本參不住山”,我逢人便問何謂破本參,,回應相仿:心下清靜,。這聽起來像極了互聯(lián)網(wǎng)上廣為流傳的問佛故事,但事實上,,究竟如何尋得清靜,從來沒有一個可以讓人醍醐灌頂?shù)拿鞔_答案,。
去大峪的那天恰逢信號塔壞了,,我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山上采訪,野鳥就在耳邊嘰喳,,風過起松濤,,難免讓人想起古畫。但不得不承認,,因為手機沒信號,,我整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次日下山,,收到許多微信消息和新聞彈窗,,矯情地想起一句古詩: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但仔細想想,,互聯(lián)網(wǎng)上被我錯過的風譎云詭,好像也沒那么重要,。
那幾天,,我在終南山也遇到一些同齡人,穿黑T恤的小楊說起過一個比喻:人來到世界上,,就像一個人住進旅館,,只住一個晚上,有的人把房間當成自己的,,重新裝潢,、擺弄家具,折騰一個晚上都沒有好好休息,;但他選擇不折騰,、好好睡覺,好好享受這個晚上,。于是,,他在“終南山旅館”住了四年,。
那是個天真的男孩子,有點幼稚,,愛紙上談兵,,但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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