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北京中關村,。一位兩鬢略見斑白的男人,,穿褪色藍的確良,,推著自行車,,書包斜挎,,精神滿滿地走向計算中心,,周身洋溢著“對一天工作即將開始的期待,、興奮和執(zhí)著”。二十年后,,已在硅谷做了多年工程師的符洪,,見到來美國研究訪問的郝柏林,覺得當年的導師還和記憶中這幅鮮明的畫面一樣年輕——
那時,,他是“文革”后中科院首批增選的最年輕學部委員之一,,中國統(tǒng)計物理學研究的核心人物,還是國內混沌研究的先驅,,最早在國內提倡利用計算機解決復雜問題,;眼下,年近古稀的他正和同為計算機專家的夫人張淑譽,,邊走邊興致勃勃地討論,,剛剛用幾種不同的計算方式,驗證一組基因關聯圖,。差不多二十年就換個方向,,用發(fā)小舒濟的話說,“我知道他是閑不下來的,?!?/p>
在學生面前,郝柏林毫不掩飾“一直在從事第一線的具體科學工作”的自豪,。投身理論物理一甲子,,他親身實踐著“兩彈元勛”彭桓武先生“用理論物理的知識,解決實踐中遇到的一切問題,,縱橫捭闔,,所向披靡”的格言。直到2018年3月7日去世前一天,,84歲的他還在與同事發(fā)郵件討論他們合作的著作,,去世當天上午還在用筆記本電腦工作,。
“挑燈看劍”、“負戟吟嘯”,,兩本文集的題名共同勾勒出一位科學戰(zhàn)士的形象,。“在這個時間,,在這個空間,,郝老師永遠離開了我們。照亮黑暗的火炬雖已不在,,前進道路的方向已經指明,。”次日,,中科院理論物理所微信公眾號發(fā)表悼念文章,,署名“郝老師的學生們”。
?
游擊隊長
對于郝柏林的“知遇之恩”,,中科院院士歐陽鐘燦感念在心。上世紀80年代末,,當多數人還認為“生物膜研究不是理論物理”時,,正是郝柏林力排眾議,將他引進中科院理論物理所,,并在所長任上大力支持他的研究方向,。
1997年,把英文專著《實用符號動力學與混沌》書稿送出后,,郝柏林告別了自己與合作者開創(chuàng)的這門學科,,一股腦闖入理論生命科學的全新領域,致力于使用數理方法解開基因組的奧秘,。在當時“生命之樹”存在爭議的情況下,,他逆流而上,利用全基因組學分析方法重建了原核生物的生命之樹,,一套微生物親緣關系分析軟件CVtree得到國際認可,。
“要想做生物,不能當票友,,必須鉆研生物,,成為行家?!笔兰o初,,生命科學大熱之際,郝柏林曾這樣提醒應用數學界同行,。2002年在復旦成立理論生命科學研究中心,,他也對同事強調,,這是一個義無反顧全心全意研究生物的“中心”,而不是出身于物理學的人參與一些生物學研究的中心,。
郝柏林自稱“游擊隊長”,,而他的“游擊隊員”都清楚不過,那絕不意味著“打一槍換一炮”,,而是勇于挑戰(zhàn)新方向,,做解決問題的“奇兵”。他還用生物界的“懶螞蟻”現象類比基礎科學研究的重要性,,并以此自勉:它們不參加搬運已經發(fā)現的食物,,看似老在東游西逛,實際卻是尋求新食物源的“尖兵”,,“沒有‘懶螞蟻’的種群,,早在生存競爭中滅絕了?!?/p>
“華麗轉身”從每天背25個生物學單詞開始,,“須知此時他已66歲了!”與郝柏林在中科院共事近30年的劉寄星回憶:上世紀70年代,,郝柏林與于淥合作用骨架圖計算臨界指數的工作,,是中國大陸物理工作者對重正化群早期發(fā)展的惟一貢獻,而計算到關鍵時刻,,郝柏林犯病,,仍堅持臥床工作;1962年,,他在莫斯科大學讀研究生時,,翻譯《量子場論方法在統(tǒng)計物理學中的應用》,只吃點面包喝點茶,,創(chuàng)造了一晝夜譯出一萬字的紀錄,。
同一時期,更具傳奇色彩的是,,他通過了蘇聯著名物理學家朗道設計的“朗道勢壘”,,即一門數學和八門物理組成的理論物理“最低標準”考試——要知道他最初留蘇時分配到的是礦業(yè)經濟專業(yè),通過自學他不僅成功轉入哈爾科夫大學物理數學系,,還在3年內修完了5年本科課程——可惜考最后兩門時,,朗道突遇車禍喪失智能,未能由他親手將其名字寫入通過者名錄,,因此郝柏林也從不對外宣稱自己是“朗道的學生”,。此前28年間通過該考試者者僅43人,至少有18人后來成為蘇聯或加盟共和國科學院院士或通訊院士,,更有一位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
后來,,即使在理論物理受到嚴重沖擊的“文革”時期,他也沒有荒廢,。一方面積極參與胰島素結構分析,、天線小型化、地震活動分析等國家任務,,“挨整”時則“躲在家里”求解三維伊辛模型,,最終求得的一個封閉近似解,被王竹溪先生稱為“迄今最好的結果”,。
在“五七”干校勞動時,,每天傍晚兩三個小時自由活動時間,他就打開自帶的木箱子,,在上面寫作最早的計算機語言——FORTRAN教科書,,該書在“文革”后一版再版。
他所在的“五人研究小組”,,除陳春先下海成為“中關村民營科技第一人”,,包括于淥和他在內的四人后來都成為院士。沒有人懷疑,,這批人原本可以取得更高成就,。
郝柏林的新書中有這樣一段話,“在中國擺脫封建落后和列強欺辱,,走向現代化的歷史過渡期,郝柏林屬于始終堅持在自己的勞動崗位上,、盡最大努力奮斗過的那一批人,。一方面,他們已經接近在所處的歷史初始條件和社會邊界條件下的最好解,,另一方面,,個人的聰明才智也由于社會歷史原因而無法全部用到科學事業(yè)上。他們的經歷不應在年輕的一代人身上重復,,但卻應當為年輕人所知曉,。”
?
負戟吟嘯
郝柏林從不以聰明人自居,,還一再告誡學生,,“我見過的自認為聰明的人沒有一個做成了事”。相反,,這位“科學戰(zhàn)士”把老老實實做學問掛在嘴邊,,身體力行,對學術腐敗深惡痛絕,。
過去,,曾有人拿著印有一大串頭銜的名片請他參加會議,,卻說不出會議實際想解決的問題,被他一句“大家不如實實在在做點事,,少來虛套套”氣走了,;對他自己的重要成果,他從來“客觀評價”,,不僅承認和宣揚共同合作者的貢獻,,即使是對世界級成果也清醒指出在思路方法設備上沒有突破,“中國不能過早樂觀”,,對此生物學家饒毅曾專門撰文表示欽佩,。
2007年,郝柏林公開批評某些科學機構領導人“官越大,,文章越多”,。“要抓科學界領導和政府官員的不端行為”,,“研究生導師沒有權力在學生的每篇文章上署名”,,“我國自然科學基礎研究的管理和資助體制必須改變”,“警惕用寬容失敗掩飾研究資源的浪費”,,“必須撤消一大批管理和評估機構”……
他也因此招來一些人的嫉恨,,引來不少匿名攻擊。朋友勸他發(fā)聲正名,,他說,,“也許總的聲明一次,以后概不理睬,,為人做事,,自有公論”。令劉寄星敬佩的是,,郝柏林經??犊ぐ旱嘏険魧W術官僚的昏言昏舉,純出自公心,,從未有“取而代之”之意,。
上世紀80年代,他因批評得罪上級官員,,辭去中科院理論物理研究所副所長之位,,幾年后又臨危受命出任所長。那時他或許還會想起剛入所時與陳春先暢談的情景,,“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微言輕,居然以中國理論物理事業(yè)的興亡為己任,?!?/p>
“他根本不像一些人流傳的那樣‘嚴肅地板著個黑臉’,,對我們這些做學問的小弟弟,他完全沒有門戶之見,,而且很容易接近,。”中科院院士葛墨林記得,,第一次見面后,,郝柏林夫婦去他家,竟送上一捆用過的計算機程序紙,,說背面可以做草稿用,。
郝柏林的一位學生說,“郝老師有一個特別好的品質,,他不會強迫他的學生將來一定要做物理,、做學術之類,更鼓勵他們去做自己喜歡和擅長的東西,?!彼麕н^的研究生中,有人34歲轉考醫(yī)學院,,有人轉行做工程師,、記者,他都引以為榮,。
有學生視他為科學界的魯迅,。11年前,他欣然同意在科學網開博客,,自言“至少部分減少‘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的狀況”;晚年與友人聚會,,念及“文革”中含冤早逝的青年物理家孟憲振,以及遇害的清華葉企蓀先生之徒熊大縝,,其悲憤往往感染在場的每一個人,。
在一篇科學“檄文”末尾,郝柏林引用了馬克思《哥達綱領批判》的最后一句:“我已經說了,,我已經拯救了自己的靈魂,。”
(感謝李珊珊為本文提供幫助,;參考文獻:《挑燈看劍集——賀郝柏林院士八十華誕》,、《負戟吟嘯錄——一個前沿戰(zhàn)士對中國科學的感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