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藝術家克里斯蒂安·波爾坦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曾將自己的生命出售給一名賭徒,。
2010年,,66歲的波爾坦斯基遇見澳大利亞塔斯馬尼亞島上一位奇怪的富人,這是個被賭場封殺的賭博天才,他所有財富都由賭博獲得,,同時還喜愛收藏埃及木乃伊,。當他對波爾坦斯基的作品表現出極大興趣時,波爾坦斯基大膽建議:“不如就收藏我的生命吧,?!?/p>
于是,這位金主兼藏家以2018年波爾坦斯基的生命消亡為賭注,,每月支付給藝術家固定“賭資”,。自2010年1月以來,這位藏家在波爾坦斯基的工作室安裝了4臺攝像頭,,全天候拍攝藝術家的工作與生活,,影像內容實時投影在他名下的一個洞穴里,并對公眾開放,,作品取名《克里斯蒂安·波爾坦斯基的人生》,。
波爾坦斯基曾經表示,如果贏得這場賭局,,他希望能在中國舉辦個展,。2018年4月25日,對賭獲勝的波爾坦斯基如愿來到中國,,他的首次大型個展“憶所”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PSA)拉開大幕,。
波爾坦斯基笑言,即便自己真的去世了,,那位藏家擁有的僅僅是他的錄像,,并非他的靈魂,所以只是徒勞,?!霸谶@個影像當中你可以看到我的行動,但你卻無法捕捉到我的想法,,觀者可能覺得獲取了某一部分我的記憶,,但其實沒有?!?/p>
懸空的絲網帷幕上投影著波爾坦斯基的面龐,,隨著時間流逝,帷幕上不斷變化著他7歲至65歲的面孔,,穿過作品《與此同時》,,觀者步入一條暗黑走廊,近三米長的墻壁由一排電子計數器組成,,上面的紅色數字不停閃爍著,,波爾坦斯基將自己的生命帶入了作品《最后一秒》中,。
“這個巨大的秒表計時器記錄著至今我活了多少秒。我做了一輩子藝術家,,想盡各種辦法用作品留住人的生命和記憶,,不愿忘記任何東西。但時間一直往前跑,,不會為我們停下來,。我等待計時器停下時的那個數字,那將是我生命結束之時,?!?/p>
波爾坦斯基的作品富含自傳色彩,童年回憶總是不自覺地投射在其創(chuàng)作中,,“戰(zhàn)爭和猶太人身份對我來說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他生于1944年9月6日,巴黎從德國占領下解放的第12天,?!盀槎惚芗{粹追捕,我爸爸已經在地下室住了兩年,,我的全名其實叫克里斯蒂安·自由·波爾坦斯基,,中間名‘自由’(Liberté)是爸爸給取的,對我們猶太人來說,,自由太可貴了,。”
略顯荒誕而悲涼的童年經歷成為波爾坦斯基一生的印記,,他從小就聽聞很多納粹集中營的往事,,雖然他長大時戰(zhàn)爭已結束,但戰(zhàn)爭卻深深影響了他,,“死亡”與“人類境況”成了他的創(chuàng)作核心。
“死亡在人的生命里是注定的,。在我看來,,每個人活著時都很特別,一旦死了很快被忘記,。舉個例子,,我們記得自己的爺爺,卻不記得爺爺的爺爺是誰,。對于那些去世很久的人,,我們該用什么方式去記住,?于是,,我在家里搜集了很多死者照片,,大概1萬張瑞士死者的肖像,有些人我認識,,更多是陌生人,。我的早期作品,就是以死者的照片為主,?!?/p>
波爾坦斯基娓娓敘述著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歷,低沉渾厚的法語,,在空氣中震顫,、流淌,仿佛是一位來自異鄉(xiāng)的薩滿,。
“我曾在智利偶遇一位阿塔卡瑪沙漠的薩滿巫師,。我感覺自己的想法和他十分接近:特別是關于祖先的話題。我們的臉就像是歷代先輩寫下的謎語,,我們的心智則是祖先心智的總和,。”
除了1萬張瑞士死者的照片, 波爾坦斯基還從報紙上剪下3000個新生嬰兒的照片,,變成大型機械裝置,;他曾回收10噸廢舊衣服,將之堆積如山,,任由起重機抓起拋下,;十多年來,他收集了全球12萬人的心跳聲,,永久安置在日本一個海島的木屋里,,變成一個心跳檔案館,人們或許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愛人,、朋友的心跳聲……
“我的作品都包含人的元素,。我始終認為,不論是一張人物相片,、一件穿過的衣服,,還是一次心跳、一具尸體,,都代表著一種缺席……我試圖保存每個人的記憶,。廣泛意義上的記憶留存書本之中,而那些不甚重要的個人記憶則如過眼云煙銷聲匿跡了,。我想把所有記憶都保存下來,,即使明白這場戰(zhàn)斗尚未開始我就輸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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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送帶”上三千個嬰兒的照片
博物館一樓已被近十噸花花綠綠的廢舊衣服占據,,舊衣物堆砌成山,,矗立展廳中央,與此同時,,一座高達15米的起重機鉤爪懸掛在衣物堆砌而成的山峰之上,,重復抓起、拋下……
作品《無人》最早(2010)在巴黎大皇宮亮相,,之后在紐約,、米蘭等地“重演”?!叭藗兇┻^的舊衣服,,對我來說是一種‘鬼魂’,我回收了十多噸舊衣服,,把它們堆成山,。這些衣服就是人的第二層皮膚,象征了人類的肉身,,曾經活著的人死了,,衣服卻保留了下來,記錄著他們的生命,。起重機不停地把衣服抓起拋下,,就像是上帝之手,在不可預知的命運面前,,個人的生命實在是太脆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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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檔案館日本豐島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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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燈泡,、一把椅子,、一個舊餅干盒……從由廢棄衣物堆砌的《無人》到用燈泡吊掛而成的《到達》,波爾坦斯基如幽靈般在霧氣繚繞的舊電廠漫游,,講述他那主角待定的“不可能的人生”,。
由于讀寫障礙,童年時期的波爾坦斯基與學校教育格格不入,。父母沒有強迫他繼續(xù)學業(yè),,讓他在親密的家庭氛圍中成長,或是陪伴他去陌生的地方四處旅行,。
“我從小是個腦回路有點怪的小孩,12歲就沒去學校上學了,。18歲以前,,我甚至都不敢一個人出門。幸運的是,,我很小就開始在家里寫寫畫畫,,出門看藝術展覽是我外出的唯一動力,。藝術,算是自我治愈的一種方式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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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遇·命運之輪》,第54屆威尼斯雙年展法國國家館展覽現場 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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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爾坦斯基的母親是位作家,,和文藝圈交往甚篤,,為了糾正他內向、害羞的秉性,,家人給他在藝術界找到些打雜工作,,例如在畫廊或藝術中心填寫檔案卡,這段經歷漸漸形成了他獨特的智識結構,。
波爾坦斯基曾經夸口,,由于從未讀過書,他大多時候都泡在電視機前,?!坝袝r候,我覺得最好的工作方式就是躺在床上看電視,,但現在電視節(jié)目太爛了,,你看這些節(jié)目自己都要抑郁,根本學不到什么東西,,但如果你是個藝術家,,你從這些無聊的內容當中或許也能提取些靈感,在這個過程中將它轉化成藝術創(chuàng)作,?!?/p>
時而緊張地工作,時而在電視機前打盹,,波爾坦斯基能輕松切換于兩者之間,;同樣,他可以近乎狂熱地沉浸于手工勞動中,,例如制作數百個小泥球,。事實上,早在13歲那年,,他就用橡皮泥完成了一件小作品,,由此立志成為藝術家。
“藝術家的基本素質就是尋覓,。于我而言,,提問是一種最基本的行為。我不是一位學者型的藝術家,,我的展覽邀請觀眾進入作品,,不需要特別的知識,,只需關照自己的經歷與體驗,就會得到答案,?!?/p>
在《機遇·命運之輪》這件大型裝置中,印滿新生嬰孩照片的傳送帶像膠卷一樣在大型金屬腳手架上快速循環(huán)滾動,,裝置最中間有個黑色屏幕,,機器毫無預兆驟然停止,某張照片定格其中,,場館里會響起一陣急促的鈴聲,,令人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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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安·波爾坦斯基》展覽現場,,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移民酒店博物館 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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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家波蘭報紙每周刊登新生兒信息,,我找了大概三千個嬰兒,把他們的照片做成這個‘傳送帶’,,這些寶寶是生的希望,,但也注定死亡,人其實都是向死而生的,,但不用懼怕,,死亡只是目的地?!?/p>
波爾坦斯基說,,他試圖用這件作品對“機遇”和“命運”進行拷問?!拔乙恢倍己荜P注‘機遇’和‘命運’的風險,,對兩者之間的相互推動和牽引很感興趣。每個人的出生都是一種機遇,,我們的父母是否戀愛,?他們是否做愛?這都是我們出生的機遇,??赡茏鰫墼琰c或晚點我們就不會出生,此處就不會有你了,。關鍵問題是,,你究竟相信命運還是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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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一座噴泉,?
“我相信藝術在多元社會環(huán)境中會發(fā)展得更好,,如果只有一條準則,無論在政治還是藝術領域,,情況都會變得非常危險,。”
生于戰(zhàn)亂時代的波爾坦斯基,,對民族,、政治的紛爭有種決絕的避斥,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總是伴隨著精神性的探求,,仿佛一場朝圣,。
“我的傳統——哈西德主義的傳統里,重要的是去工作,、去尋找上帝,,但不一定能找到。我講個哈西德的故事,。一個大拉比臨死前,,有學生求教他最后一個問題:‘何謂生活?’拉比睜開一只眼答道:‘生活是一座噴泉,?!總€人都稱許他智慧的回答。只有最年輕的學生大聲問道,,‘什么,?生活是一座噴泉?’‘什么,?生活不是一座噴泉,?’大拉比答完便死了。最古老的智慧卻被最年輕的人質疑,?!?/p>
在日本瀨戶內海的豐島盡頭,一個孤寂的小黑屋里儲存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心臟跳動之音,。整座小島只有一輛車,,游客通常要通過自己的力量騎行到陸地盡頭,面朝大海,,戴上耳機,,安靜地聆聽生命顫動的聲音……
“人的生命太脆弱,我想用各種辦法來記住每個活著的人,,給人的生命做記錄,、存檔。從2008年開始,,我在世界各地收集心跳聲,,存放進這個小木屋,現在那里已有12萬多人的心跳聲。每個人的心跳都略有不同,,錄下心跳,,就像給生命‘拍個照’一樣。人們重視心跳的意義,,因為這是他們愛過和活過的證據,。當你思念誰了,可以去聽聽他的心跳,。當你離開人世,,你的心跳也可以被聽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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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檔案》展覽現場 瑞典斯德哥爾摩馬加辛三號美術館 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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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在上海展覽,,波爾坦斯基把自己的心跳聲也錄下來,做成一個藝術裝置,。在大煙囪內部,,一枚燈泡與波爾坦斯基的心跳聲同頻閃爍,無限放大的心跳聲成為這個昏暗空間的靈魂象征,,伴隨著忽明忽暗的燈光,,與整座喧囂的巨型機器形成強烈對比。
波爾坦斯基自詡為“感傷的極簡主義者”,,2014年后,,他繼續(xù)做有關鬼魂的作品,只是不再用死者的照片和死者穿過的舊衣,,換作其他東西來象征死亡,。“在加拿大的魁北克和智利的阿塔卡瑪沙漠,,我把上百只日本風鈴系在鈴蘭花上,,風鈴就像是人的靈魂,我把它們放在沙漠里,,任它們自生自滅,。它們很可能已經被摧毀了,但這些影像就是它們存在過的證據,?!?/p>
2014年,波爾坦斯基創(chuàng)造了新的“傳奇”之作,,在阿塔卡瑪沙漠中用上百個小鈴鐺組成作品《圣地·智利》,,鈴鐺的布局再現了1944年9月6日當天夜晚的星相,空靈的自然音與風鈴聲,,喚起了“星星的音樂和游魂的聲音”,。很少有觀眾見過這件作品,,波爾坦斯基將其制成時長13小時的影像在全球多地展出,屏幕前鋪設的干花和枯草化身為某種當代寓言,。
物象越是遙遠,,越能在自身閃爍的神話里散發(fā)出詩意的光芒。2017年,,波爾坦斯基在南美當代藝術國際雙年展期間,,于大西洋邊北巴塔哥尼亞的偏遠地區(qū)構思了裝置《秘語》:他與聲學專家合作設計的三個巨大的銅喇叭矗立在地面之上3米處,它們被風“演奏”,,與休憩于這片自然保護區(qū)附近的鯨魚“對話”。
在美洲印第安傳統中,,鯨是可感知時間開端的生物,,波爾坦斯基試圖用這件作品表達他對未知領域的無盡追問。
“等到再也沒人記得我的那一天,,我希望會有人講述一個嘗試與鯨魚交談的男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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