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
5月12日夜里，陳崇芳做了一個夢,。鵝毛大雪從空中飄落,，一朵一朵，掉到她的身上,。她伸手去接,，一口氣竟吹到了別人頭上，“看著就像戴孝一樣,?！彼腿惑@醒，摸出手機搜索,，“解夢”網(wǎng)頁寫著,，“夢見身上的雪花或殘雪不掉落，預(yù)示不久會有喪事或重大變故災(zāi)難發(fā)生”，“打算出門的人夢見大雪滿地,，建議延后幾天再出行”……
一周前,，陳崇芳買好了川航3U8633重慶飛拉薩的機票,。
同行的還有表侄女丁雁和三姐陳崇淑,，她們準(zhǔn)備到拉薩開個川菜館，找好鋪子就立馬開張,。陳崇芳想著自己的夢一向很準(zhǔn),，睡不著。早上不到7點半,，她推門而出,，一句“我走了”說得很重。老公感到異樣,，但也沒說什么,，怕忌諱。
坐上從成都開往重慶的動車,，陳崇芳仍有些惴惴不安,，想著是否要改期。直到媽媽打來電話,，說舅舅病死了,。她以為夢里預(yù)示的災(zāi)難這就過去了。她決定放下心事,。三姐快50歲了還沒坐過飛機呢,，她平時跑公路客運，這會兒正碰上修路,，難得休息,，可以拉上她去拉薩一起耍耍。
四川隆昌的小艾也是第一次坐飛機,。老公曾世彬去西藏阿里做建筑工,，同行的還有十多個老鄉(xiāng)，她是唯一的女人,，跟去幫他們做飯,。重慶到拉薩這趟航班，包工老板買的票,，其他人都飛過好幾次了,。要不是前年修房子，前夫卷了錢賭博,、欠下20萬巨債,，小艾不會和現(xiàn)在的老公交往，自然也就不會有這趟西藏之行。她想,，自己在西寧呆過,，高原反應(yīng)不算什么。
13日傍晚到了機場附近的旅館,，他們走了好幾里路,，找到一個川菜館。男人們喝酒吃肉餞行,，人均花了80元,。吃著25元一斤的水煮魚，小艾開心不起來,，她本想坐到一邊吃碗面,，但老公拉不下這個臉。出門前媽媽拉著他倆說,，在外有錢也要想著沒錢的時候,。
為錢的事，她沒少跟老公吵架,?；氐铰灭^，她的眼睛生澀發(fā)疼,。老公抱著五瓶礦泉水進來了,，她埋怨他又浪費錢，誰知他說是從庫房“順”來的,，令她更為不安,。每次出門她總是睡不好，迷迷糊糊中1點多就醒了,。她設(shè)置好的鬧鐘到凌晨3點半才會響,。
周詩鯉是凌晨4點起床的。前一天下午,，他本該登上另一趟航班,。在廣州做電子產(chǎn)品銷售的他，負(fù)責(zé)西藏區(qū)域業(yè)務(wù),。這次差不多是第十次飛拉薩了,，他竟然跑錯了航站樓。沒趕上飛機,，只得改簽次日最早6點05的航班,，還能趕上中午前到拉薩。他在重慶的網(wǎng)吧消磨了大半日,，清晨昏昏沉沉走進客艙,，在12E坐下,，只想吃點東西趕緊補個覺。
天色還早,，陳崇芳感到客艙里有點死氣沉沉,。小艾則有點失望，飛機沒有她想象的大,。她和老公分別在14D和15D前后兩個位子坐下,。陳崇芳從他們身后的16D，換到了丁雁坐的17排,。怕19排的三姐第一次坐飛機害怕,，兩人又費勁一起換到19排,。
三人并排,，趁著起飛前，“臭美”來張自拍合影,，心情好多了,。丁雁大大咧咧慣了，“三姨別怕沒事,，我買的保險是百萬身價,，飛機出事賠價500萬，開汽車出事賠價200萬……”陳崇芳聽著不舒服,，沒作聲,。
坐在靠近安全出口一排中間位置的火鍋大廚吳生，從廣州回重慶探親時,，偶然碰到一位在拉薩做火鍋的朋友,，此行準(zhǔn)備去他那幫把手。買飛機票時,，他頭一回加購了一份保險,。事后，他自己都感到詫異,，不知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
?
絕望?
川航機長劉傳健睡在公司。和往常一樣,，他按時進入準(zhǔn)備室工作,。第二機長梁鵬拿給他與前臺溝通的資料。進入駕駛艙后,，按慣例對飛機內(nèi)外部進行檢查,，沒有問題。
上午6點26分,，這架川航注冊號B-6419的空客A319飛機,，載著119名旅客和9名機組人員，從重慶江北機場起飛。16分鐘后,，飛機飛行高度達到9800米,，進入成都區(qū)域。
天氣非常好,。劉傳健心情輕松,，感到完成今天的飛行任務(wù)將是非常愉悅的一件事。
三姐人胖,，解了安全帶,，陳崇芳發(fā)現(xiàn)后，給她重新系了兩次,。用早餐前,，陳崇芳去了趟洗手間。飛機顛簸了兩次,，她知道這是氣流影響,，沒覺得害怕?；氐轿蛔由?，她吃了一小袋甜瓜，空姐又給她夾了個熱玉米,。
剛咬了一小口,，聽到“嘣”的一聲，她的腦子一片空白,，本能反應(yīng)就是勾住身邊三姐和侄女的胳膊,。她緊緊閉上眼睛，再睜開,，意識到這不是夢,。
有人哭了起來，有人叫出了聲,，“我們要死了,。”所有人心里回響著同一個聲音：完了完了,。
這時是7點08分,。駕駛艙內(nèi)，機長劉傳健此前先是聽到一下爆米花般的爆裂聲,，轉(zhuǎn)頭一看,，右側(cè)風(fēng)擋玻璃出現(xiàn)了網(wǎng)狀裂紋。他第一反應(yīng)是用手指輕輕摸一下,，有些割手,，一定是里層壞了,。這意味著飛機承受力下降，可能發(fā)生故障,。
劉傳建畢業(yè)于空軍第二飛行學(xué)院,，是A320機型B類教員,，學(xué)員淘汰率接近80%。風(fēng)擋玻璃爆裂是訓(xùn)練科目之一,，他對操作程序并不陌生。但以飛機目前的高度和時速,，決不能掉以輕心,。
“風(fēng)擋裂了,，我申請下高度,，備降成都……”劉傳健抓起話筒向地面空管部門報告。他同時彎了下右手食指,，給副駕駛徐瑞辰比了“7”的手勢,，讓他發(fā)出一個7700遇險信號。話音剛落不到一秒,，一聲巨響,，整塊玻璃被吸出艙外。
劉傳健睜開眼,，沒有系肩帶的徐瑞辰,，半個身子已經(jīng)在外面，全靠腿部安全帶固定,。劉傳健試圖去抓卻抓不到,，他當(dāng)時心里也喊，“完了,，完了,。”
玻璃爆炸瞬間的沖擊力,，相當(dāng)于一塊玻璃上放了一臺大型SUV汽車,。玻璃碎片劃傷了徐瑞辰的面部和手，上衣被撕裂成條縷,。20秒后,，沒了內(nèi)外壓差,，徐瑞辰才順風(fēng)爬了進來。
狂風(fēng)灌入駕駛艙,，溫度驟降至零下40度,，氣壓僅有地面的1/4，飛行員身體被吹得個個扭曲變形,，耳膜甚至有破裂危險,。
像這樣身處9800米的高空，普通人30秒就會意識模糊,。
整架飛機開始劇烈抖動,，劉傳健看不清儀表盤，只知道下行速度在不斷增加,?？刂谱詣玉{駛的FCU面板被吹翻，許多飛行儀表失靈,。好比一輛特斯拉變成手扶拖拉機,，他不確定表述信息是否正確，空速一直在增加,。兩個屏幕顯示,，滿滿的全是故障。
?
行李掉落,，餐盒翻飛,，客艙內(nèi)瞬間一片狼藉 ? ? 圖/乘客樊愛華提供
?
留給劉傳健的反應(yīng)時間以秒計數(shù)——右手別扭地去拿左側(cè)的氧氣面罩，但在強氣流沖擊下沒法拿起來戴上,；注意力全在左手,，握住駕駛桿，收光油門,，努力控制飛機姿態(tài),。
駕駛艙門被氣流撞開幾次，乘務(wù)員趕緊去關(guān)上,。風(fēng)呼呼地涌進客艙,，燈光驟滅，噪聲淹沒了所有空間,。黃色氧氣面罩彈落在每個人面前,。坐電梯都會暈的小艾徹底懵了，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該怎么辦,，使勁撈也沒撈下來。后座的曾世彬急了,，迅速解開安全帶,，站起身幫她戴上面罩,。“幸好我老公沒跟我說怎么回事,，一說飛機出故障,，那只有死了，我肯定就嚇哭了,?！?/p>
行李掉落，餐盒翻飛,，客艙內(nèi)瞬間一片狼藉,。事后，小艾才感到慶幸,，自己沒有按本意選擇南瓜粥,，她怕燙傷自己或別人?？战阒軓┊?dāng)時還在分發(fā)餐盒,，被失去控制的餐車撞了腰，跌在地上,。兩邊的乘客扶起她,。陳崇芳瞥到，有一個瞬間,，她和對面的空姐對視了一眼,。
那一眼，陳崇芳看到的只有絕望,。
?
遺書?
聽到巨響，擔(dān)心機長和副駕駛失能,，正在客艙休息的第二機長梁鵬立刻走進駕駛艙,。他看到飛機正帶著坡度轉(zhuǎn)彎，下邊都是山,。幫機長戴上氧氣面罩后,，他在位子上坐好，系上安全帶,，拿出電子飛行包,，告知機長拉薩的失壓程序，幫助他導(dǎo)航,。
客艙氧氣面罩一般可供氧約15分鐘,，飛行員必須盡快將飛機下降到安全高度，即無需額外供氧的10000英尺以下,。要是飛機沒有晚點21分鐘,，在青藏高原的層山疊巒中,，最低高度必須保持在24000英尺，機組成員將很難支撐到掉頭出山,，結(jié)局無法想象,。萬幸，他們現(xiàn)在還在青藏高原與成都平原交界的東南邊緣,。
“當(dāng)時儀表指示時速相當(dāng)于800公里左右,，耳朵里聽不到任何聲音，過了一段聽到全是噪音,。（機組成員之間）只能靠手勢在交流,，沒有辦法和旅客溝通……第一時間非常恐懼,，飛機完全可以控制了,，就不恐懼了?！眲鹘≌f,，他用了五分鐘左右將飛機控制到穩(wěn)定狀態(tài)，之后才逐漸感到冷,，短袖制服下的雙臂和手指幾近凍僵,。憑借13660小時的總飛行時間和在該航線飛行上百次的經(jīng)驗，他戴著墨鏡,，頂著刺眼的逆光,，成功返航回到成都平原，在高空劃出一道“勺子形”軌跡,。
四分鐘內(nèi),，飛機從32000英尺降到24000英尺。又過了五分鐘,，飛機繼續(xù)下降,，直至10000英尺以下。劉傳健一直在糾結(jié),，選擇怎樣的下降速度,。盡快下降高度，機組成員受的沖擊力就更大,；如果慢一些,，他們要在嚴(yán)寒、缺氧的環(huán)境下堅持更久,。劉傳健選擇了適中的方案,，保證機組安全。
飛行狀態(tài)穩(wěn)定后,，劉傳健繼續(xù)操縱飛機,，一刻都不松手,。雖然心里感覺“安全多了”，但每做一個動作,，他都仍然非常糾結(jié),，可用可不用的設(shè)備也堅決不用，“我就生怕它因為故障造成飛機姿態(tài)的變化,，如果姿態(tài)無法控制,，所有的安全，前面的工作都白費了,?！?/p>
客艙內(nèi)，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能否脫險,。除了乘務(wù)員的喊話，“請相信我們,，機組人員有能力讓大家安全著地”,，乘客們陷入一片死寂。
十年前,，陳崇芳正在成都金花鎮(zhèn)上開面館,，離雙流機場不遠。地震時,，“聽到轟轟的聲音,，還以為是飛機掉下來，把房子給拱了,?！贝饲耙煌恚沧隽艘粋€不祥的夢：她上了一輛公交車,，跟著又有很多人抬著豬籠上來,，就像救護車一樣，它是從后面開門的,。
陳崇芳從沒想象過飛機直往下掉是什么感覺，“一層一層下倒不害怕,，這次是直下,。我們?nèi)齻€人三只手緊緊疊在一起，另一只手抓緊扶手,，手心里全是冷汗,。”
吳生經(jīng)歷了“比過山車還厲害”的下墜失重感,?？战阕屗刈“踩隹?，不要亂動，他的耳朵嗡嗡的,，點了點頭,。很快，他感覺要“守不住了”,，手里的氧氣面罩好像是癟的,，吸不出氣，缺氧到近乎昏迷,。他“一心一意想著家里”,，涌起“太多太多不舍”：自己30出頭，還那么年輕,，老婆孩子都在重慶家里,，女兒才剛滿歲……
不甘心的還有火鍋店40年的事業(yè)。他是第二代傳承人,。當(dāng)年小學(xué)文化的他下跪拜師成為大弟子,，跟著師父把店從重慶磁器口一個小店做到現(xiàn)在幾個城市都有分店，“所有配方都在我身上,，到現(xiàn)在還沒有物色到一個好苗子當(dāng)徒弟,，可別在我這里失傳了?！?/p>
“我一直以為我不畏懼死亡,，可當(dāng)你真真切切面對死亡又無能為力時，我像是在沸水里的魚,，一點點被死亡侵襲,。”周詩鯉透過窗戶,，看到一座冰山就在機身下不遠處,。往事在腦海里一一閃現(xiàn)，他很想抽支煙,，寫一封遺書,，卻不知從何寫起。
吳生看到前排的女孩子哭得厲害,，第二次直降,，他也開始流淚?？吹讲簧俪丝驮谂囊曨l,，他猜想，“反正都要死了，又沒有叫寫遺囑,，把這個拍了也許以后還可以流傳下去,。”
飛機逐漸平穩(wěn),，恐懼和壓抑卻無法散去,。見三姐在抹眼淚，陳崇芳死撐著鎮(zhèn)靜,，不斷安慰她沒事沒事,。兩天后，她才從三姐夫口中得知,，三姐出發(fā)前也做過一個夢,。夢里有兩條路，一條下去,，一條上去,。有人守著往下那個漆黑的門洞，說了句,，“你太胖了,，這門你過不去，你還是上去吧,?！?/p>
?
落地?
“MAYDAY，我在崇州盤旋”,，“MAYDAY,，座艙釋壓?！?/p>
7點24分,，接管副駕駛?cè)蝿?wù)的梁鵬，持續(xù)不斷向地面管制部門盲發(fā)遇險信息,。一邊還幫機長和副駕駛按摩,，緩解寒冷。
地面已經(jīng)可見,，飛機時速還在400到500公里,。“雖然當(dāng)時的飛行速度依然很快,，整個人的面部感覺都被風(fēng)吹變形了,，但這時候我的心里就踏實多了?！苯?2R盲降、準(zhǔn)備落地，慢慢見到跑道,，劉傳健越來越有信心,。
地面上，接收到“7700”遇險代碼,，所有值班管制員早已進入緊急工作狀態(tài),，指揮空中六架飛機緊急避讓，同時協(xié)調(diào)軍方配合特情處置,。成都雙流機場,，跑道外的八架飛機在空管指揮下立即停止起飛，停機坪上的15架飛機停止推出,。
7點42分,，川航3U8633飛機安全落地。劉傳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和梁鵬握了手,，聽到彼此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還活著”,?？团搩?nèi)，有人歡呼“安全了”,，也有人鼓起掌來,，更多人驚魂未定，手腳發(fā)麻,。
這可能是人生最漫長的34分鐘,。“真沒多想,，容不得多想,。前十分鐘大家考慮自己的安全，氧氣面罩掉落就集中精神在吸氧,。逐漸吸不出來了,，感覺飛機在急速下降，就想知道是什么原因,。等到飛機漸漸平穩(wěn),，噪音仍然很大。剩余十分鐘的時候還是恐懼,，看到下面的山,，擔(dān)心會不會第二次出問題?！弊龉こ躺獾内w強,，等看到草坪時才松了口氣,。隔壁乘客有做監(jiān)理的，也有銀行職員,。他們隨意聊著天,，緩解緊張情緒，至于聊了什么后來都不記得了,。
飛機停穩(wěn)了不會再爆炸吧,？直到走下舷梯前，陳崇芳的心還是懸著的,。她第一個給老公打電話,，“我差點見不著你了?！币粏栵w機在哪,，她說重慶，老公掛了電話差點就要訂動車票,。那時兒子在家沒睡醒,，還以為媽媽是到了拉薩有高原反應(yīng)要回來。
丁雁和老公在電話中開玩笑,，“飛機出故障我差點死了,，不過沒死成，不然你可以找個新人了,?！彼吹街車芏嗳嗽诖螂娫拡笃桨玻室鈸Q種方式說話,，“我死了你高興吧,？”而周詩鯉在吸煙室抽完煙，平復(fù)了心情,，才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一個勁地說“我愛你”。
也有很多人不愿打這個電話,。在川航的安排下,，大部分旅客改簽了3U8695航班，12點09分從成都起飛,，下午兩點左右就到了拉薩,。趙強和吳生都不敢再飛，買了下午回重慶的動車票,。趙強挖空心思PS了車票的始發(fā)站,，對家人謊稱公司臨時安排到外地出差，沒去成拉薩,。他常年在空中飛,，不想讓他們因這次事故從此為他擔(dān)驚受怕,。
吳生回到重慶表弟家休息，兩天沒有主動聯(lián)系妻女,，擔(dān)心一聽到她們的聲音就哭出來,，收到短信也只推說公司事情很多，很忙,。第二天，他猶豫要不要買機票回廣州時,，又重現(xiàn)飛機失事的窒息感,，只得轉(zhuǎn)而選擇八小時車程的高鐵。他從沒有那么狼狽過,，飛機剛落地就嚷嚷著要馬上下去,。
馬孝兵很想打電話，卻不知道能打給誰,?！安槐扔绣X人，我的命不值錢,。我們算什么,，一百個螞蟻，踩死就踩死了,?！彼律硪蝗艘呀?jīng)多年，唯一的念想只有讀初三的女兒,。她寄宿在姐姐家,，他則租住在街對面，即使不出外打工,，他也只在周末去看她,，“父女之間不用多說什么，心里有彼此就夠了,?！泵總€月他定期給1000元生活費，算是筆不小的負(fù)擔(dān),。
一下飛機,，他就和老鄉(xiāng)們開始為誤工發(fā)愁：西藏怕是去不了了，建房子得高空作業(yè),，肯定忌諱,。已經(jīng)花的路費還得倒賠給工頭。以前每年5月老板包車,、買好機票,，等10月份干完活再回老家,。400元一天的工錢，比起內(nèi)地高上不少,；穿棉襖抗凍,、適應(yīng)高原反應(yīng)，也好過夏天工地的酷暑,。他們找不到更好的營生,。
看到趙強正高聲與地勤人員交涉，他們便圍了上去,，想讓他幫忙,。趙強先是提出想見機長，卻被告知他已被帶走協(xié)助調(diào)查,。隨后他又提出好幾個問題：飛機故障是什么原因,？以后的心理疏導(dǎo)問題怎么辦？趙強在航站樓呆了一個小時,，沒能得到令他滿意的答復(fù),。
兩天內(nèi)，“英雄機長”,、“史詩級迫降”在網(wǎng)絡(luò)上鋪天蓋地,，他更覺得不是滋味，“作為乘客我們非常感謝機長把我們帶回地面,，但輿論一味導(dǎo)向贊頌機長,，是不是走偏了？如果沒有這次事故,，也就沒有這個英雄人物,，川航不能借此逃避責(zé)任?！?/p>
“感謝天氣,，感謝延誤，還有離不開乘客的有序配合,。多重因素決定了這次能幸運迫降成功,。”趙強感嘆,。
?
出院?
陳崇芳當(dāng)時顧不上聲討,，眼里只有干嘔、瀕臨休克的姐姐,?！澳銈兪歉墒裁闯缘模旖?20啊,，”她急得直“跳蹦子”,。另一邊,，沒吃幾口早飯的小艾，也抑制不住地嘔吐起來,。包括他們在內(nèi)的27名旅客和兩名機組人員,，隨后被送往成都市第一人民醫(yī)院，貼上傷情程度不一的紅,、黃,、綠標(biāo)簽，留院觀察,。一群人里,，最小的18歲，最大的54歲,，7名女性，22名男性,，半數(shù)是隆昌工人,。傷情更嚴(yán)重的副駕駛徐瑞辰和乘務(wù)員周彥雯，分別收治于急診綜合和骨科病房,。
為緩解耳鳴頭暈癥狀,，他們分批接受了高壓氧艙治療。在那里,，陳崇芳遇到了徐瑞辰,，連忙向他道謝。他右眼淤青,，臉上手上都是擦痕,，說了句，“我今天半個身子都在外頭,，差點沒命了,。”陳崇芳沒敢接話,，“不敢想象那種滋味,，他是怎么挺過來的?！?/p>
?
5月16日下午,，離家第四天，乘坐川航3U8633的曾世彬夫婦回到家中 ? ? 圖/本刊記者 陳竹沁
?
走進高壓氧艙前,，陳崇芳再三確認(rèn),，“男同志，你們再把兜里摸一摸,，手機,、手表,、充電器，所有電子產(chǎn)品,，尤其是打火機,，千萬不能帶啊。飛機上沒死成,，在這兒死了就劃不來了,。”高壓氧艙的封閉環(huán)境,，讓她恍如回到出事機艙,，尤其關(guān)門那聲“嘣”，更是心有余悸,。做過兩次治療,，陳崇芳怎么也不肯再做第三次。
成都四院精神科專家受邀來做心理評估,。專家問他們,，現(xiàn)在有什么想法，去西藏干什么,，還有沒有恐懼感,，有沒有造成經(jīng)濟損失。陳崇芳和丁雁都不買賬,，疑心重重,。“你是心理專家嗎,，我怎么覺得你在調(diào)查我們,？”對方在表格上勾勾畫畫，笑而不語,。
馬孝兵也神經(jīng)緊張,。住院第二天早上他覺得胸悶咳嗽，想問醫(yī)生用藥,，醫(yī)生沒反應(yīng),，他堵了口氣。中午,，幾個兄弟買來煙酒,，排憂解悶，有人問起便嘟囔,，“我們?nèi)慷际撬廊肆?。?/p>
便衣保安過來警告，馬孝兵感到對方有意挑釁,，言語沖突中給了對方一拳,，很快就被更多保安圍扣在地，帶去拘留,。在場勸架的住院乘客群情激憤,，“你們沒有經(jīng)歷過生死一刻，根本就不了解我們受害者的感受,！”
馬孝兵關(guān)到晚上才放出來,，罰了500元，也不覺得后悔,。當(dāng)晚,，醫(yī)院評估所有乘客已符合出院標(biāo)準(zhǔn)，川航工作人員給他們結(jié)了賬,，安置到各個酒店,，次日各自返程。
“今晚上我們想怎么喝就怎么喝,，慶祝我們第二次重生,！第一次是媽給的，第二次是機長給的,！”陳崇芳一家找了家牛肉火鍋店聚餐，干杯慶祝出院,。朋友在“全民K歌”軟件上開了個房間,，陳崇芳點了首《朋友》，謝謝他們的關(guān)心,，“能在這喝酒就是種幸運,。以后只想高興開心的事，下一步路怎么走,，換種活法也是可以的,。”
看著老婆情緒激動,，老馬心疼極了,。他知道她跟著他沒享過福。從在菜市場擺攤每天賣幾碗涼面,，到開出自己的鋪子,，買了房，供兒子學(xué)美術(shù),、上大學(xué),，“兒子長大了就快畢業(yè)了，咱們經(jīng)濟條件也剛剛好轉(zhuǎn),，要是她走了,，你說那多遺憾啊,。”
他請了三天假在家陪她,。她一天都沒下床,，剛開始打盹身上就發(fā)抖，晚上打雷還被嚇醒,。有一陣子她心里突然很不舒服想大喊,，手腳發(fā)麻抽筋，老公給她捏了半天才緩過來,。
吳生拉了個微信群,，取名“生死兄弟5.14”。他常把“團結(jié)”掛在嘴邊,，聽說丁雁想在拉薩開館子,，他興奮地表示要技術(shù)入股。每天早晚,，他總要問候一下群里的朋友們,。包括他在內(nèi)的幾位乘客，在事故后的頭幾天夜里,，都不得不靠喝酒來助眠,。
微信群里，大家為索賠問題而焦慮,。據(jù)初步調(diào)查,，航班破裂的風(fēng)擋玻璃是法國空客公司的原裝件，從未有過任何故障記錄,，也未進行過任何維修和更換,。起訴川航還是空客？大家同意,，還得先等最終的調(diào)查結(jié)果,。但主張沒有傷亡情況下的精神損失索賠，誰都沒有把握,。目前航空公司最多提供延誤和備降的相關(guān)經(jīng)濟損失賠償,。
“賠200、300的,，又有什么意義呢,？”馬孝兵說。不過丁雁堅持,，“我們不是討價還價,，我們的命才最值錢，我們只是要一個交代?！?/p>
?
回家?
5月16日,，隆昌老鄉(xiāng)們包車回家。四天時間,，恍如一夢,。身上唯一一件短袖已經(jīng)穿得發(fā)臭，大包小包的行李里塞的都是冬天的衣物,?！澳銈兙褪菑拇ê匠鍪嘛w機下來的吧，在電視上都看到了,，真是大難不死,。”小鎮(zhèn)的小店老板,、村里的摩的司機,，聽到閑談，都投來好奇的目光,。
經(jīng)過半天談判,，每個人拿到了6000元賠款，涵蓋機票退款,、往返路途車費,、住宿費、餐飲費,、誤工費等因該航班產(chǎn)生的損失,。他們曾想請律師咨詢，最后簽字了事,，承諾不再向川航索要其他費用。
在車上,，老鄉(xiāng)們感嘆,，經(jīng)此一劫，“回去該吃吃該喝喝”,，小艾聽了不高興,，回了幾句掃興話，“哎呀命是撿著了,，你該吃吃該喝喝,，你在家什么都不干，錢是天上掉下來的嗎,？現(xiàn)在命撿回來了,，該怎么還是怎么著。”
之前,，他們起哄這對“患難夫妻”,，該買什么紀(jì)念品好。曾世彬習(xí)慣性氣她,，“中國人買什么紀(jì)念品啊,，買個頂針最靠譜?！贝蠹液逄么笮?，小艾心想，頂針我也沒見著啊,。
“你這沒良心的,，瞧都沒瞧我一眼?！毕嘛w機后,，曾世彬曾向小艾埋怨，不關(guān)心他,。為了幫她戴面罩,，他的食指傷了一道口子，在飛機顛簸中身體還彈起來摔到了過道里,。小艾心里著實感動,，只是當(dāng)時整個人都懵了，注意不到任何事,。
但她記得曾世彬抱著她下車送進醫(yī)院,，過后笑她“該減肥了”；還記得他在病房逗她吃飯,，“就像咬我那樣大口咬”,。她曾想和他白紙黑字約定再也不吵架，卻不了了之,。住院這晚她又問他,，“以后別一出門就吵，你看吵吵吵飛機都掉下來了,。以后還吵嗎,？”他嘴硬，“吵啊,，沒事我就讓你吵,。”
小艾覺得自己命苦,，最怕現(xiàn)在入贅的老公和前夫一樣,，懶散,，不成器。剛回家,，她忙著收拾臥室,，拭去桌子和床沿的灰塵，又把二層樓房拖了一遍,。曾世彬開著摩托就走了,，她以為他肯定又去打牌了。
事實上,，他是回自己家了,。去年此時，父親繼母親之后得癌去世,。他在街上買了好多炷香,，給父母墳頭分別上香，感謝他們在天之靈保佑,，家族所有前輩,，也一一祭拜過來。
驚魂未定,，新的陰霾又籠罩了他倆,。航空事故后，到醫(yī)院全身檢查,，發(fā)現(xiàn)小艾腹部有個腫塊,，醫(yī)生勸她趕緊回當(dāng)?shù)蒯t(yī)院看看，該動手術(shù)就動手術(shù),?！八麚?dān)心真的得癌癥怎么辦？他在這家肯定待不下去,。我現(xiàn)在倒是平靜,，我說我飛機上都沒死，去檢查肯定沒事,?！彼钢肝萸拔莺蟮膸讉€人家，先后得癌癥死的已經(jīng)有三四個,，花掉幾十萬最終也是人財兩空?！澳呐抡娴氖前┌Y,，我也淡定，高高興興,，活一天賺一天,?！?/p>
死神曾幾次和她招手：去年這時在瑞江打工，吃頭孢過敏,，撐到去醫(yī)院掛號,，突然休克；小時候,，她看到祖墳被掏了個大洞,，里面有好看的彩虹，鉆進去了差點出不來,，事后家人還用雞血給她辟邪,；后來又有一次她兩手撲進了魚塘的泥潭里，喝飽了臟水,，一鼓作氣抬出頭來,。
她記得爸爸的人生愿望，一個是看到外孫結(jié)婚,，一個是坐一趟飛機,，現(xiàn)在后者顯然要作廢了。幾年前她想過帶一家人坐飛機,，去北京旅游一次,，后來欠了債不敢再想。今年春天,，桃花開得正盛,，她和老公動念去周邊轉(zhuǎn)轉(zhuǎn)，結(jié)果也因為農(nóng)活耽擱了,。
傍晚,，上小學(xué)的兒子放學(xué)騎車回家，摔了一跤,。他沒問媽媽怎么又回來了,，小艾也不說。在家住了一晚,，她就進了鎮(zhèn)醫(yī)院,，等待手術(shù)，尚未確定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