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時,,接生的護士“啊”地叫了出來,。
那是一個“看起來像長了兩個腦袋”的小家伙,。醫(yī)生甚至沒顧得上注意嬰兒的性別,,在小說《個人的體驗》里,,大江健三郎寫醫(yī)生被“冷不防”問到這個問題時的不確定:“嗯,,到底是哪個呢,我倒忘記了,,好像看到了,,那個,小雞子,?!?/p>
先天性頭蓋骨發(fā)育不全,,腦組織外溢,在腦后形成一個大瘤,。手術(shù)未必能延續(xù)生命,,正常更成了奢望。一位年輕醫(yī)生特地來到大江的住所,,說“大概會成為植物人吧”,。
在每日往返于兩家醫(yī)院的焦頭爛額里,為一個可能即將死去的孩子取名,,似乎全無必要,卻又不得不取——為了住院登記,,為了戶籍注冊,。孩子就這樣有了名字,叫光,。
“光出生幾周后,,我去廣島旅行。我看到很多原子彈幸存者把某個死去之人的名字寫在燈籠上,,讓它在河里漂流,。他們注視著燈籠流向河對岸——死者的靈魂進入黑暗之中。我想要加入,。
“我把光的名字寫在燈籠上,,心想,因為他是一個很快就要死去的人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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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結(jié)束一直倉皇奔逃的生活
“你不希望給孩子動手術(shù),讓他恢復正常嗎,?當然,,是大體恢復正常?!?/p>
鳥渾身一震,,好像自己身體最丑陋但快感最敏銳之處——比如說睪丸的皺褶部分——被溫柔的手指撫摸了一下似的。他臉色漲得更紅了,,用自己都無法忍受的卑怯聲音說:“如果動了手術(shù),,能長成正常孩子的希望也很渺茫的話……”
鳥感覺到自己正向卑劣的深淵跨出第一步,卑劣的雪球開始滾動,。毫無疑問,,他將一路滑向卑劣的深淵,卑劣的雪球也將越滾越豐滿,。鳥預感到這難以避免的結(jié)局,,不禁又一次戰(zhàn)栗起來,。但即便在這一瞬間,他熱切而含淚的眼睛也仍然在懇求著醫(yī)生,。
“直接下手弄死嬰兒,,這是不可以的呀?!贬t(yī)生傲慢地反復打量著鳥,,鄙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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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夫婦和小時候的大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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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當然……”鳥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好像聽到了什么意外的回答似的連忙接口道,。但隨后他就覺察到,自己現(xiàn)在籌劃的心理騙局一點也沒有蒙騙住醫(yī)生,。這是雙重羞辱,,但鳥并不想反駁醫(yī)生來扭轉(zhuǎn)自己的形象。
……
但醫(yī)生其實是支持鳥的可恥而熱切的愿望的,。他唯恐別人聽到,,用低低的聲音說:
“可以調(diào)整一下喂嬰兒的牛奶的量,有時也可以用糖水代替牛奶,。先看看情況,,如果嬰兒還不衰弱下去,那就只能動手術(shù)了,?!保ù蠼∪伞秱€人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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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光出生的第二年,,大江健三郎寫下了“明顯植根于充滿苦澀的經(jīng)驗之上的作品”,,長篇小說《個人的體驗》和短篇小說《空中怪物阿貴》。兩篇小說,,出現(xiàn)了同樣的道德困境:生下一個可能終生殘障的嬰孩,,是逃避,放棄,,還是扛起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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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光,1963年生,,日本作曲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大江健三郎的長子,13 歲開始作曲,,曾獲日本金唱片大獎和日本唱片大獎企劃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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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的體驗》書寫的是“無為之罪”,主人公“鳥”躲進情人的溫柔鄉(xiāng),、放棄手術(shù),,在醫(yī)生給出“可以用糖水代替牛奶”的自然衰弱法后,,懷著罪孽感暗自盼念孩子的死訊,但在種種逃避之舉后,,鳥最終選擇救回孩子,;《空中怪物阿貴》探討的則是“有為之罪”,是殺死自己孩子的人經(jīng)歷的心理幽谷——比如看到一個怪物,,像大袋鼠一般漂浮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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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了解一點大江健三郎與光的故事的人都不難看出,小說人物是大江健三郎自己內(nèi)心陰暗面的寫照,。人性的自私,、丑陋、懦弱,,暗黑挖掘到底,,生出與所有人類痛苦共通的經(jīng)驗?!秱€人的體驗》里,一直消極逃避的父親鳥,,被總是干脆而誠實地做出生活選擇的美國朋友評價為“this poor little thing(這可憐的小家伙)”,。鳥聽到這個詞后渾身一震,知道對方說的不是嬰兒,,而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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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故事,也無數(shù)次在人類歷史長河中上演——兩個月前,,南京句容河里那具上下浮動的腦癱棄童尸體,,只是再次提醒了人性本來的脆弱和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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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許多人換著法子問大江健三郎,,小說中的情節(jié),到底有哪些與現(xiàn)實相合,?大江健三郎說自己在現(xiàn)實中其實很快作出了選擇——背起生活的十字架般和殘障的孩子一起生活,,與鳥最后的幡然醒悟如出一轍。這個結(jié)局受到不少人的批評,,被認為是轉(zhuǎn)折太過突兀,、缺乏足夠的心理鋪墊過程。但某種程度上,,這何嘗不是大江健三郎選擇背后的心理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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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個方法,,不是逃離那個怪物嬰兒,而是正面對待,,不欺不瞞,,用自己的手直接捏死他,,或者接受他,把他養(yǎng)育成人,,只有這兩條路,。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清楚,但沒有勇氣承認,?!?/p>
“要真的是那樣,正好就是我親手殺死的,,我也應(yīng)該被逮捕,,我來承擔責任吧?!?/p>
“這是為了我自己,,為了結(jié)束一直倉皇奔逃的男人的生活?!保ù蠼∪伞秱€人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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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為孩子取名時,,他想到一則因紐特人的寓言。那是他從西蒙娜·韋伊的作品里看到的,,說創(chuàng)世之初一片漆黑,,烏鴉啄食地上的豆子卻看不清,就想,,“這世界上若是有光亮的話,,啄食起來該有多么方便呀?!边@么想著,,世界就光亮了起來。
大江健三郎跟母親隨口說:“不如就叫烏鴉吧,?!蹦赣H勃然,大江改了口:“那就叫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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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沒想到啊”
直到五歲,大江光還未說過只言片語,。不僅是陌生人,,他對母親的召喚也毫無反應(yīng)。唯一的例外,,是一張鳥鳴收錄片——那張收錄片里,,錄下了不同鳥的叫聲,每種鳥鳴后接一句嚴肅刻板的科普性介紹:“這是XX鳥,?!?/p>
父母看出來光對聲音的高低敏感,,便每天在家播放這張鳥鳴收錄片。有一天,,大江健三郎帶光外出,,聽到某種鳥類叫聲后,大江健三郎突然聽到一句:“這是秧雞,?!?/p>
他剎那間愣住,以為自己幻聽了,。再沒有什么別的聲音響起,。那句“這是秧雞”,出自他從未說過話的兒子嗎,?他沒有宗教信仰,,可那幾秒里,他誠心祈禱了:神啊,,如果這是真的,,請讓那只動物再叫一次吧。
他停下腳步,,屏息凝神靜靜等待,,像烏鴉盼望光亮。
出現(xiàn)了,,一模一樣的叫聲?!斑@是秧雞,。”這次,,大江健三郎清清楚楚,、確確實實地認定,是光,。光第一次開口說話了,!
七歲,光開始上學,,進入為特殊孩子設(shè)置的班級,。特別班里的大部分孩子都是難以安靜的類型,有的大聲叫喊,,有的好動,,掀桌子踢翻椅子……最開始,光總是捂住耳朵,、體態(tài)僵硬,。
“光為什么要去上學呢,?我們?yōu)槭裁床换氐酱遄永锩嫒ィ吭诹种猩w個小房子,,我按照植物圖鑒確認樹木的名字和特性,,光聽鳥兒的歌唱,妻子就在一旁畫我們的速寫,,這樣的生活,,有什么不可以呢?”大江健三郎曾在文章《孩子為什么一定要上學》里這樣困惑著,。
但光再一次表現(xiàn)出令人訝異的力量:在這樣的吵鬧里,,他很快找到了另一名同病相憐、喜愛安靜的伙伴,。于是,,每次上課,光和他的朋友便會坐在教室角落里,,互相握住對方的手,,靜靜地一起忍受嘈雜。
小伙伴的活動能力弱于光,,在上廁所之類的事情上,,光開始幫助朋友。對總是被別人幫助的光來說,,這是莫大的新鮮而快樂的體驗,。再后來,兩個小伙伴會刻意與其他人隔開距離,,擺上椅子,,聽廣播里的古典音樂。
一年后,,大江健三郎發(fā)現(xiàn),,光對聲音的認知,從鳥鳴擴展到了音樂,。他能記住朋友喜歡的曲子,,回家后找出相應(yīng)的唱片;只聽一小段樂曲,,就能準確說出作曲家,、作品編號、幾章幾段,;巴赫,、莫扎特的名字,也出現(xiàn)在了兩個幾乎不說話的人的語匯里。母親開始在家教光彈鋼琴,、識五線譜,,再之后找重藤老師學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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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大江健三郎與妻子和兒子在瑞典斯德哥爾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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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光一天天長大了,。雖然照片里,大江光明顯與常人不同——明顯的對眼,,眼角向上斜飛,,因為無法控制好面部肌肉,臉型,、嘴唇與牙齒在鏡頭前有些失衡的怪異——但在《靜靜的生活》里,,當重藤老師無意說出“如果小鳥(注:光的小名)是個健康的孩子,一定會很開心吧”時,,妹妹很自然地回應(yīng):
“我們家人從來沒有這樣假設(shè)過,。我想爸爸媽媽也沒有?!?/p>
大江健三郎深深記得,,在養(yǎng)護學校的高中畢業(yè)禮上,在老師反復說“從明天開始不用上課了”的聲音中,,光和他的朋友相視一笑:“真沒想到啊,。真快啊?!?/p>
“是啊,。真快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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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里的“神跡”
完成《個人的體驗》同年,,大江健三郎也完成了《廣島札記》。
廣島和光,,成了他后來寫作的兩大支柱。他在訪談中說,,某種程度上,,正是光的出生,促使他動身走訪廣島,?!凹词故窃趥€人的體驗里面,只要一個人漸漸深入那體驗的洞穴,,最終也一定會走到看得到人類普遍真實的近路上,。”
把光的名字寫在燈籠上放入廣島河水中的事,,大江健三郎告訴了一個朋友,。朋友的女兒在廣島原子彈事件期間死去,,朋友說:“你不該做那種多愁善感的事情。你得不停地工作,?!?/p>
“后來,我承認我做的事情是最為糟糕的那種多愁善感,。從那以后我改變了態(tài)度,。”
“你說的多愁善感是什么意思,?”《巴黎評論》問,。
“最佳定義來自于弗蘭納里·奧康納。她說,,多愁善感是一種不直面現(xiàn)實的態(tài)度,。為殘疾人感到難過,她說,,這類似于要把他們給隱藏起來,。她把這種有害的多愁善感跟二戰(zhàn)期間納粹消滅殘疾人的行為聯(lián)系起來?!?/p>
然而,,再多有如神跡般的光亮瞬間,也只是瞬間,。與光,,與所有障礙者共同生活的日常,從來充滿著疲憊,、重復,、隨時隨地的緊張擔憂、突然發(fā)病時的手忙腳亂……大江健三郎在自傳體小說《靜靜的生活》中,,以光的妹妹小球的視角,,記錄了父母出國訪學的半年多里三兄妹獨自生活的時光:哥哥外出理發(fā)時,聽見街道上有呼嘯而過的救護車,、警車響,,妹妹萬分慌張地跑出家門、擠進人群:“出車禍了嗎,!”哥哥在重藤老師家練習作曲時,,突發(fā)癲癇,躺在地上抽搐不已,,妹妹一邊熟稔處理一邊安慰重藤一家:“臉通紅,,發(fā)燒了嗎?今天也按時吃了藥,怎么會突然發(fā)作呢,??雌饋聿皇呛車乐兀运庍^會兒應(yīng)該就會好的,?!倍诿妹迷庥鍪烊诵郧謺r,是哥哥不顧一切地與之肉搏,,逃出后對妹妹說:“沒關(guān)系吧,?小球!我戰(zhàn)斗了,!”
在日復一日里,,習慣便是神跡。對大江健三郎而言,,每夜睡前幫光蓋好毯子,,便有如祈禱:
“如果有一個區(qū)域,通過它我遭遇那種超凡的存在,,那就是過去44年里我和光的共同生活,。通過我和光的那種關(guān)系,通過我對他的音樂的理解,,我瞥見了那種超凡的存在,。
“每天晚上,我把光叫醒到洗澡間去,。他回來睡覺的時候,,出于某些原因沒法把毯子蓋在身上,于是我用毯子把他給蓋上,。把光帶到洗澡間去是一種儀式,,而對我來說是具有一種宗教的調(diào)子。然后我服下夜酒,,上床去睡覺,。”
正如大江健三郎所說:“唯有實際生活才真的是不可思議,?!?/p>
(參考資料:大江健三郎《個人的體驗》《靜靜的生活》《孩子為什么一定要上學》,《巴黎評論·作家訪談2》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