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對電影有幫助的人?
如果沒有做電影剪輯師,,那么廖慶松的理想職業(yè)會是一名外科手術醫(yī)生。二十歲出頭時,,他最喜歡看的書是醫(yī)生的回憶錄。
有個故事他印象很深,。臺灣一位癌癥醫(yī)院的院長,,年輕時在美國做實習生。有一次他和指導老師一起去巡房,,老師指著一個腸胃病病人問他:“你知道他昨天吃了什么嗎?”答不上來,。又問:“那你知道他爸媽,、哥哥喜歡吃什么嗎?他們家的飲食傳統(tǒng)是怎樣的,?”又答不上來?!澳阍诟陕??你不了解他、不知道他們家怎么吃飯的,,你怎么治他的?。俊?/p>
望聞問切,。廖慶松想,,這跟我的剪輯不一樣嗎?
他把他在臺灣中央電影公司制片廠的辦公室比喻為檢驗科,。電影素材進來,,他先照X光、驗血,、掃描,,嘗試和影片的問題相處,,然后才開始動手處理。從1979年的《汪洋中的一條船》開始,,廖慶松已經(jīng)做了華語電影40年的診脈者,,診脈對象包括但不限于侯孝賢、楊德昌,、王小帥,、萬瑪才旦、梅峰,。這群專注于自我表達的導演成長背景不同,、關注題材不同、個人脾性不同,,可他們有一個無法被忽略的公約數(shù):廖慶松,。
2002年廖慶松獲得第39屆臺灣電影金馬獎年度最佳臺灣電影工作者,2018年他又獲得第55屆臺灣電影金馬獎特別貢獻獎——廖慶松說,,組委會原來想頒發(fā)的是終身成就獎,,可他覺得現(xiàn)在談“終身”還為時尚早。他想給自己一種做下去的力量,。
“想88歲再拿成就獎,,拿完就退休!”在廖慶松現(xiàn)在的想象中,,88歲比90歲看起來年輕一些,。“我真的把自己弄得很單純,,我能做就做,,樂在其中。所以我常常一個人剪三四個片子,,我不覺得痛苦,,因為我喜歡做這件事情?!绷螒c松顯得很輕松,。1月26日采訪這天,他坐在臺北士林區(qū)至善路的辦公室里,,穿一件淡藍色襯衫,、戴一副黑框眼鏡,談起剪輯和電影來充滿了一種“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熱情,。他的身旁,,是一臺屏幕顯示為《刺客聶隱娘》劇照的電腦。他是這部電影的監(jiān)制和剪輯。
從事電影行業(yè)快半個世紀,,和那些出入臺前的合作者相比,,廖慶松的名字在電影圈以外其實并不為人熟知。他是一名監(jiān)制,、編劇,,更是一名剪輯師。但就如同圖書編輯麥克斯·珀金斯之于文學天才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廖慶松之于電影大師侯孝賢,、楊德昌,同樣不可或缺,。
正如臺灣電影評論家焦雄屏所言:“很難說會在侯孝賢,、楊德昌或是王小帥的作品中看到廖慶松的影子,可是對于臺灣電影和整個華語電影,,廖慶松有點點滴滴累積的巨大的影響力,。這是他長期為電影界貢獻作品后取得的不凡的成就?!?/p>
在她看來,,廖慶松見證和參與過臺灣新浪潮電影的發(fā)展和輝煌,他從優(yōu)秀導演們身上學到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現(xiàn)在正在回饋給其他年輕導演,。
臺灣新浪潮電影代表人物(左起):廖慶松、吳念真,、侯孝賢,、萬仁 圖/受訪者提供
這些年,廖慶松把很多合作機會拋給了大陸導演:有藏族題材的《塔洛》,、有《八月》這種發(fā)生在國有企業(yè)轉型背景下的少年成長故事,、有展現(xiàn)慰安婦生活現(xiàn)狀的紀錄片《二十二》,也有據(jù)老舍同名小說改編的文學電影《不成問題的問題》,。
“大陸現(xiàn)在是個拍電影的好地方,,社會外表到了一個狀態(tài),但人的心態(tài)和成長還沒到,,這就有很多可以拍的題材……他們正在重復我們80年代的新浪潮?!绷螒c松說,。他現(xiàn)在挑選合作導演主要有兩個維度的標準——一是導演有沒有自己的表達,二是影片是否已經(jīng)足夠好,?!叭绻业膸兔o你加分,我就會幫?!绷螒c松說,。而如果真的有機會在88歲時獲得某些榮譽,他希望頒獎詞可以這么寫:廖慶松是一個對電影有幫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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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廖,,你為什么要這樣剪?”
廖慶松的職業(yè)生涯起始于1973年,。那年他看到中央電影公司制片廠招收員工,,就去考試。在此之前的高中,、大學,,他已經(jīng)看完了學校圖書館里所有關于電影的書。兩百多個考生最后錄取五十人,,剪輯,、攝影、劇照三個組,,廖慶松直接坐到了剪輯臺上,。他進步神速,1975年制作《八百壯士》時,,他已經(jīng)是聯(lián)合剪輯了,。
《風柜來的人》1983
“他(廖慶松)喜歡一個東西就是很深入,所有在中影剪輯的片子,,或者中影拍的片子,,或者中影從戲院演過放回來的拷貝,我告訴你,,他全部看過,,一格一格看?!焙钚①t在去年金馬獎頒獎影片中說,。
臺灣中央電影公司制片廠成立于1954年9月,制作過的劇情片超過兩百部,,曾經(jīng)培育過李安,、侯孝賢、楊德昌,、王童等知名導演,。1980年代初,為了改變臺灣只有主流商業(yè)片,、電影缺乏深度思考的現(xiàn)狀,,一些年輕的電影人發(fā)起了改革運動,。
“我們認為,電影可以是一種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活動,,電影可以是一種藝術形式,,電影甚至可以是帶著反省和歷史感的民族文化活動……屬于商業(yè)活動范圍的電影,自有經(jīng)濟法則的支援和淘汰,?!牵硪环N電影(那些有創(chuàng)作企圖,、有藝術傾向,、有文化自覺的電影),它們對社會文化的整體貢獻可能更大,,而它們能掌握的經(jīng)濟資源則可能更匱乏,;這個時候,文化政策,、輿論領域,、評論活動才找到他們應該關心、應該支持,、應該聲援的對象,。”
1986年11月,,在楊德昌家中,,廖慶松和吳念真、杜篤之,、萬仁等人一起簽署了這份臺灣電影宣言,。三十多年過去,廖慶松依然認為“我們那一代是最有擔當?shù)娜恕薄?/p>
“像孟子講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們就是在臺灣最困難的時期成長的,,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以前去香港看電影,,香港導演就老嘲笑臺灣導演哭哭啼啼,,楊德昌就會站起來反駁:‘臺灣導演怎么樣?’現(xiàn)在年輕導演都是小綿羊,、小確幸,,都被教得沒有那種氣魄了?!?/p>
在臺灣著名監(jiān)制、電影學者焦雄屏看來,1986年確實是臺灣新電影發(fā)展的重要時刻,。這一年淘汰了很多質量一般的新電影,,也誕生了兩部可以載入影史的佳作。
一是侯孝賢的《戀戀風塵》,,二是楊德昌的《恐怖分子》,。前者是一個纏綿悱惻、詩情畫意的初戀故事,,后者則是成人世界控制與被控制,、壓迫與反抗之后的血腥殺戮。兩部電影風格南轅北轍,,交集還是廖慶松,。
為了兩部電影同時角逐金馬獎,廖慶松必須在兩個多月內完成剪輯,。早上10點到傍晚6點剪《恐怖分子》,,晚上7點到凌晨兩點剪《戀戀風塵》,結果第一天就發(fā)現(xiàn)串味兒了,。侯孝賢就說,,你先剪楊導的片子吧。
廖慶松知道楊德昌“一個蘿卜一個坑”的工作風格,,擔心后面沒時間剪《戀戀風塵》,,所以動作格外凌厲——沒有粗剪之后再精修,他直接奔著一次定稿的目標去了,。他的熱情變成執(zhí)念,,“這個不要那個不要”,完全將楊德昌嚴格的分鏡頭腳本扔在了一邊,。前四天,,楊德昌只重復問他一句話:“小廖,你為什么要這樣子剪,?”廖慶松完全著魔了,,沒等導演反應過來就把自己認為該拿掉的戲全剪了。
“我現(xiàn)在才想起來我生平就沒那樣剪過片子,?!比嗄旰蟮牧螒c松回憶說,“當時就是非常集中地在做一件事,,以至于忘了所有限制,。”
緊接著,,廖慶松就開始剪《戀戀風塵》,。從殘酷的中年世界來到抒情詩一般的浪漫鄉(xiāng)野,,他看著女主角素云嫁給郵差、媽媽在一旁生氣,,就覺得自己根本不是在剪輯,,而是在做詩人。
那兩個月,,廖慶松每天早上9點多從家出發(fā),,工作到兩點回家,第二天早上睜開眼又往剪輯室跑……為了不失神,,他經(jīng)常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在這種高壓下,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
完成工作的廖慶松想放松一下,,就去金馬國際影展看電影。他挑了部日本教育部規(guī)定要看的《典子》,??吹?jīng)]有雙臂的女主人公用腳吃飯寫字最終成為政府職員,廖慶松哭得稀里嘩啦,。兩個禮拜后他碰到戴棒球帽,、穿T恤的楊德昌,問:“你看《典子》了嗎,?這么好看的電影,!”楊德昌不理,一句話都不說,。廖慶松又去問侯孝賢:“為什么我覺得這個片子好看,,你們都覺得不好看呢?”
不久后他去看美國越戰(zhàn)題材電影《前進高棉》,,看到屠殺村莊前好班長和壞班長據(jù)理力爭,,又哭得如喪考妣。
后來自我剖析,,廖慶松發(fā)現(xiàn)是自己的身心回到了一般觀眾,,所以才對電影中的情節(jié)做出了情感上的回應。而之前15年,,他看電影幾乎是不哭不笑的,。
?“不哭不笑時看攝影、音樂,、表演,、剪輯,是不是把它拆開的,?觀眾傻傻地看,,覺得見山是山,,很好啊,;可是你不幸地開始有知識,,你馬上就覺得這么通俗難看,你文藝青年的堅持啊,,甚至你的尖酸刻薄啊,都有……因為你滿腦袋要用各種知識去跟他比對,?!?/p>
廖慶松認為,比對不代表人已經(jīng)看到了事物本質,,而是人在用自己的癖好氣質和能力做衡量標準,。他不認為那是欣賞?!爱斶@些限制不見了,,你才會看到本來的面目。就像照鏡子一樣,,鏡子本來沒什么的,,是完全不被知障情障、貪嗔癡掩蓋的,?!绷螒c松說,他從看山不是山的挑剔到看山還是山的融會貫通,,花了整整15年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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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是有用的”
這15年,廖慶松非??炭?。他不放過任何一個學習的機會,連電視臺烹飪節(jié)目的鏡頭轉換方法都抄了幾本筆記本,。他覺得美國電影《洛奇》有探索余地,,就跑到戲院連看29次,細致到能找出每個微小的剪輯點,。
在那個剪輯還靠對編機的年代,,每次更改拷貝都非常麻煩:先把原先的膠片撕掉、還原,,然后重剪,,再放到儀器中看效果。有時修改一場戲就要耗費六個小時,,結果還有可能被證實是錯的,。
這種古典的剪輯方法雖然勞心勞力,,但練出來的都是硬功夫。焦雄屏以前采訪電影大師黑澤明,,黑澤明說他手一拉就是六尺,,每一格是什么內容他都記得?!八麄冞@種被輪盤式剪輯訓練出來的,,對鏡頭、對膠片準確得不得了,,在電影結構上也能控制得非常好,。”焦雄屏說,。
“慢是有用的,。”廖慶松說,。職業(yè)生涯前十幾年,,他每天都在和笨重的機器打交道。因為修改困難,,他必須逼著自己獲得完整思考的能力,。他認為,現(xiàn)在年輕人用電腦剪輯雖然方便,,卻很容易使場景過于破碎,。“本來很漂亮的起承轉合影像,,現(xiàn)在要變得有現(xiàn)代調性,,要炫技,就怕觀眾的注意力會離開,,可是他們忘了影片最重要的是情感的部分,。”
2016年和青年導演張大磊一起修改電影《八月》時,,廖慶松就和他強調過鏡頭的完整性,。《八月》在2016年First青年電影展上獲得了包括最佳劇情長片,、最佳導演在內的若干提名,,卻無一獲獎,。影展酒會中,,當屆評委廖慶松著急地對張大磊說:“我很清楚,這個片子哪怕調整一點點,,氣韻就通了,。”兩人開始一起工作,。張大磊發(fā)現(xiàn),,廖慶松從不會割裂地看一個鏡頭的好壞,而是會前后場連結起來揣摩,?!八礆忭嵧〞场,!?/p>
電影前半段的一個細節(jié)張大磊印象很深,。“男主角小雷吃過午飯下樓”和“三哥臺球桌旁圍了很多人”兩個鏡頭中有“一個板凳”的空鏡,,張大磊覺得跳脫、多余,,廖慶松卻覺得這是個非常有生活時態(tài)的鏡頭。他沉默了很久,,來回看了幾遍,突然說“把鏡頭加長15幀”,;再看,再加長兩三秒,。張大磊發(fā)現(xiàn),這個“純純的空鏡”突然變得有價值了,。張大磊好奇:“為什么幾秒鐘能發(fā)生這么大的變化?”廖慶松解釋說在反復觀察時,,他突然意識到那個過場鏡頭顯得冗余是因為太沒重點,后來他看到凳子后其實有一群小麻雀,,開始幾只,、又來幾只、然后蹦蹦跳跳飛走了,,于是就索性延長了幾秒,。
“廖老師說,不管什么鏡頭,,作者一定要讓他完整,。所以廖老師就讓這群麻雀完整了,而且有詩意了,,特別奇特?!睆埓罄谡f,。那年11月,《八月》獲得第53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劇情片,,而經(jīng)廖慶松修改后的版本從片長,、內容到結構其實并沒有太大變化,甚至出品人都說不出哪里動了,。張大磊認為,廖慶松的魅力就在于他不會摧毀性地,、顛覆性地改變作者原來的結構,而是會在原有基礎上做幾幀,、幾個鏡頭的細微調整,,從而讓影片內部生長出流動的氣質。
正如拍出過《馬背上的法庭》《透析》等電影的導演劉杰所說:“廖老師不是長于技巧,、不是剪得花里胡哨,,而是什么都不耍?!痹谒磥?,如果把武俠分為氣宗和劍宗,那么廖慶松就是氣宗的掌門人,。
《好男好女》1995
“我們知道哪兒有問題,,就是不知道怎么解決,,可廖老師靠直覺和經(jīng)驗就能把問題理順了……一個創(chuàng)作者,其實拼的還是修養(yǎng),修養(yǎng)到了,,那股勁就全是對的,?!眲⒔苷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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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按詩的感覺剪吧”
廖慶松的養(yǎng)分既來自于經(jīng)年累月的技術訓練,,也來自于他對宗教的理解和對唐詩宋詞的鉆研,。
1986年將極度理性的楊德昌和極度感性的侯孝賢融解之后,,廖慶松開始用內心的“無”去包容電影的“有”。他將《心經(jīng)》當作剪輯的指導書:“《心經(jīng)》里面講空無,,是故無色無味,,空什么?無智無得,,以無所得故。就是沒有智慧,,要回歸最原始的本性,,看事情才準?!?/p>
廖慶松強調,,和影片做完全的交流的需要不帶任何批判色彩、也不帶任何預設地感受它,,而當一個人能完整感受又擁有理性架構的能力時,,它就能知道如何解決問題了。
1989年,,廖慶松幫侯孝賢剪《悲情城市》,。剛拿到素材時,他覺得非常棘手——侯孝賢拍片有個特點,,覺得太啰嗦的地方索性就不拍,,于是劇本中兩百多場戲最后其實只拍了一百多場。素材到廖慶松手里,,他就得做無米之炊:怎么連結都不行,,怎么剪都會踩空。
《悲情城市》 1989
就這么經(jīng)過很多天的掙扎,廖慶松突然想起了《天凈沙·秋思》的意境:“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沒有強烈敘事,,可那些意象組合在一起就是能精準傳遞情緒,。于是他就和侯孝賢說:“我們就按詩的感覺剪?!?/p>
為了剪出那種國破山河,、煙雨蒙蒙的悲涼和哀愁,廖慶松研究起了杜甫的七言律詩《秋興八首》,,看起了葉嘉瑩教授的古詩詞專著,。他認為唐詩有壯麗的時空,,其中蘊藏的化實為虛,、化虛為實、虛實相融,,其實已經(jīng)講完了所有的電影技巧,。最終,,廖慶松把“破碎”的《悲情城市》用深層的情感縫補了出來,,家庭的離散,、時代的悲愴都在說與沒說的邊緣被完整表達,。
那一年,,《悲情城市》獲得第46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金獅獎,,成為首部在三大影展贏得首獎的臺灣電影,。談及其中的美學技巧時,廖慶松說:“虛實轉換其實是最基本的狀態(tài),。比如我拍光線,,你看到的是空間變化,實際上我想講的是時間的變化,?!闭劶半娪爸斜浑[藏的情節(jié)時,他說:“你不說的部分其實更重要,,因為你不說,,所以表達很清楚的表面和不表達的部分要一起看,有要和無一起對看,?!?/p>
隨著對電影藝術理解的加深,廖慶松擁有了更多的武器,。他能很快從冗雜敘述中找到導演想表達的核心,,能在斷裂的鏡頭語言里重建敘事,也能讓電影脫去意識形態(tài)外衣回歸故事本身了,。
2015年,,曾經(jīng)無能為力的《海灘的一天》修復版上映。2小時46分鐘,,廖慶松對這個時間很熟悉——1983年公司覺得時間太長不利于公映,就讓廖慶松再壓縮,?!皾撘庾R不能剪,顯意識不會剪”的廖慶松讓導演楊德昌自己動手,,結果楊德昌堅持不改,。夾在老板和導演之間的廖慶松崩潰了,跑到公司花園對著月亮大哭,。多年后看到修復版,,廖慶松很感慨:“現(xiàn)在我可以剪到2小時25分鐘,但一定會有一些東西不見的,?!?/p>
1986年《恐怖分子》之后,,廖慶松沒再和楊德昌合作過。當年剪完預告片,,兩人爆發(fā)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廖開玩笑說預告片剪得商業(yè),楊德昌生氣了,,跑到還在西門町的中影辦公室,,背后把廖罵了一頓。兩人沒有正面沖突,,只是往后漸行漸遠,。廖慶松替楊德昌惋惜,說他后來用的都是聽他話的人,。
2007年楊德昌去世,。很久之后,廖慶松才看了為楊德昌贏得戛納電影節(jié)最佳導演獎的《一一》,。電影中,,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生活瑣事和情感起落攤派在每一個人身上,處于每一個生命階段的人似乎都在詢問:活著的意義在哪里,?
看完,,廖慶松呆了很久。他在心里揶揄老友:“你不喜歡《恐怖分子》你還天天在家看,?!彼X得兩部電影的調性非常相似,《一一》就是溫情版本的《恐怖分子》,。這種擠兌很快又變成遺憾,。“我應該幫他剪《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四個小時還是太長了,。”而關于《一一》是否承襲了《恐怖分子》風格的問題,,廖慶松也再沒法問導演本人了,。“阿德,,你到底是不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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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平衡
“亦敵亦友?!绷螒c松這樣形容他和導演之間的關系,。
在他看來,攝影師是幫助導演完成電影的幫手,,而剪輯是“腦力與腦力的對抗”,?!皠?chuàng)作是很敏感的,你批評所有影像上現(xiàn)有的問題都是在告訴他你現(xiàn)場工作沒做好,,導演通常還有一點自我,。”廖慶松說,。
他年輕的合作者張大磊則將電影比喻成小孩,,將導演和剪輯師分別視為家長和老師。家長陪伴小孩從無到有,,可是“電影接受教育最終成型的關鍵時刻其實是剪輯師在陪它完成的”,。家長對孩子會有期望和想法,老師要在因材施教和滿足家長之間取得平衡,。
“有部分是你們共同完成一個作品,,有部分是你們個體不同、感受不同,,所以要在亦敵亦友的關系中相互博弈,。”導演劉杰說,。他最開始知道廖慶松是在拍攝王小帥導演的《十七歲的單車》時,,他擔任攝影指導,廖慶松做剪輯,。三年后拍《二弟》,,他發(fā)現(xiàn)廖慶松居然能重構王小帥的敘事順序——當時王小帥先剪一遍,然后讓廖慶松再剪一遍,,結果導演一看到廖的版本就趕緊給他打了一個電話:感謝,。
《十七歲的單車》2001
“我也不是說剪輯師一定是正確的,但是導演有的時候會掉在自己的執(zhí)念里,?!眲⒔?006年執(zhí)導長篇處女作《馬背上的法庭》,請的把關人也是廖慶松,。兩人聊天時經(jīng)常談到這樣一種情況:一個導演一門心思把片子拍成A,,可實際上拍出來的是B,但導演不認為拍的是B,,于是就會努力把B的素材往A上修改?!暗绻且粋€夠層次夠客觀的剪輯師,,他不會被導演的A夢想迷惑,而是會告訴導演,,按照B來對待可能才是正途,?!彼院髞砗献髦校斄螒c松沒辦法理解劉杰時,,劉杰的第一反應不是辯解,,而是反思:他為什么這么想?
為了將自己清空,,保持客觀,、不評判的態(tài)度去看導演的素材,廖慶松從三十年前開始就訓練自己遺忘的本事,。
當時他導演了職業(yè)生涯唯二的兩部電影《期待你長大》和《海水正藍》,。剛拍完,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敢進剪輯室,。他沒辦法正常地看待影片的優(yōu)缺點,,而只會按照原來的記憶實現(xiàn)既定的目標?!白约簩а?、自己剪輯最可怕的一件事就是,所有的事情跟你原來想的一模一樣,?!睆哪且院笏_始學習遺忘,因為“能忘才能容”,,不按藍圖去設計時才能天馬行空,。
這種功夫在三十年后就變成了“純粹站在導演的角度看創(chuàng)作”:讓對方的意圖水落石出,同時能將“年輕人生怕別人看不懂”的部分有效切除,。他將無效鏡頭稱為癌細胞,。對于敝帚自珍的創(chuàng)作者,他有一條經(jīng)驗法則:你要在碰到敵人前比敵人更殘忍地對待自己,。
只不過,,“無我”的境界幫助了很多人,卻也讓廖慶松本人的創(chuàng)作才華隱身其后,。最繞不開的一座大山就是合作三十多年的侯孝賢,。
“有時候比夫妻還敏感。錢的事情,,藝術創(chuàng)作的事情,,很多細節(jié)?!?998年擔任《海上花》制片,、2001年擔任《千禧曼波》監(jiān)制后,廖慶松不僅是侯孝賢電影的剪輯,,還是導演最重要的合作伙伴,,“有時我常常覺得有一種恐怖平衡,。”
“既生瑜,,何生亮”,,廖慶松有過這種感覺。新浪潮電影時期,,拍商業(yè)片會被罵,,拍很藝術的電影又有一個人完全在按自己的想象拍而且做得更好。廖慶松不想走一樣的路線,。嘗試兩部通俗電影后,,他就暫時擱下了執(zhí)導筒。他最愛的工作還是剪輯,。他覺得自己可以是一個作家,,也可以是一個非常安分的職人,“喧囂的事情和我沒關系就行,?!彼麅刃牟环敚谑侨W校教書,、去和很多新導演合作,。
《最好的時光》(2005)
“不完全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我只是覺得,,我可以做就要去做,,我不要活在你的聲名之下?!薄昂钚①t御用剪輯師”幾個字帶來的自卑到四十歲之后才逐漸舒緩,,廖慶松正視了這種愛恨情仇:我可以接受你是有才氣的、有能力的,,而我應該幫你,。及至年歲漸長,突然有一天他意識到,,整個電影界可能都很少有這樣穩(wěn)定的組合,,于是就又變得惺惺相惜起來?!皩嶋H上就只有我們兩個,。”
這四十年,,兩人的性格也一直在變化,。侯孝賢從恣肆灑脫變得嚴肅深沉,廖慶松則從沉默寡言走向了豁達幽默?!熬透蚱抟粯樱詈笈远寄苋〉米罱K的控制權,??雌饋戆职趾苌裼拢菋寢屢簧鷼?,爸爸就說好啊,,不跟你爭?!绷螒c松說完哈哈大笑,,辦公椅向后滑了幾厘米。
現(xiàn)在,,他被稱為“臺灣新電影的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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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這是我教的”
1998年起,,廖慶松開始在臺北藝術大學,、臺灣藝術大學、世新大學任教,。學生曾英庭說,,幾乎所有后輩的臺灣電影導演都受過廖慶松的指點,而廖慶松對人最大的幫助也不是技術,,而是教人要有平穩(wěn)的心境和真誠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就像去年金馬舞臺上,初當導演的劉若英說的:“廖??偸窃谧穯枺耗愕降自谧非蠛蛡鬟f的是什么,?”
他被同輩和后輩親切地稱為廖桑。在課堂上,,他很少循規(guī)蹈矩地講課,,而是會鼓勵學生按自己的方式去表達。他說:“電影理論是歸納出來的,,是適用于大部分情況的規(guī)則,,但它沒辦法把細節(jié)傳達得更好?!彼叹巹?,因為怕規(guī)矩太多學生不敢寫,于是索性不給限制,。有一次一個教授評價某個學生說:“劇本寫得不合規(guī)則,。”廖慶松就跳出來說:“對不起,這是我教的,?!?/p>
曾英庭曾很認真地想過這個問題:“一個優(yōu)秀的學生多少有些叛逆,那我能不能找到不認同廖老師的地方,?”從臺灣藝術大學電影學系碩士班畢業(yè)后,,他一直在電影界工作,有專業(yè)疑惑時還會向廖慶松請教,。他想了很久,,答案是:沒有,真的沒有,。
“因為廖老師沒有特別要怎樣,,沒有說某一招一定是世界上最厲害的武器,所以就很難找到不認同的地方,,找不到確切的能反駁的話,。”曾英庭說,,廖老師每次上課都是輕輕松松,,笑著笑著就把課上完了。這樣的教學方法,,容易讓習慣了教條教育的學生找不到頭緒,,可過幾年,他們往往又會回來和廖慶松說:我現(xiàn)在理解了,。
這種課堂的幽默,、開放、寫意,,其實是廖慶松自己都沒預想到的,。他說自己三十多年前是個有輕微亞斯伯格障礙(編者注:一種發(fā)展障礙,重要特征是社交與非言語交際的困難)的人:很悶,,朋友叫他去家里聚會要靠騙,;也不會講話,非要交流時就看桌子,;非常敏感,,聽到別人講自己就臉紅,在意別人的批評在意到“覺得30歲都活不過去”,。
是電影塑造了他,。“我的剪輯對象更重要的是自己,,而不是電影,。”他說。
2018年11月17日,,臺北,,第55屆臺灣電影金馬獎, 侯孝賢(左)為廖慶松頒發(fā)特別貢獻獎
他以前做過一個“九型人格測試”,。測試按照人們的思維模式,、情緒反應、行為習慣等特質將人的性格分成了九種,,其中包括實干者、悲情浪漫者,、調停者等等,。別人有高低起伏,廖慶松的結果卻是平的——每項得分都比最低分低一點點,。又工作十年,,他突然想通了:“因為我跟的每個導演性格都不一樣,如果他很現(xiàn)實主義,,我就馬上要調整到現(xiàn)實主義,。”他害怕不能跟每個合作者有效溝通,,于是盡量取長補短,。“我的能力就是這樣被訓練出來的,?!?/p>
也就這樣,電影逐漸成了廖慶松的參照——他修正它,,它檢驗他,。
三十多歲時,他每天晚上會做很多關于電影的夢,,醒來還會把靈感寫到地板上?,F(xiàn)在,他已經(jīng)15年沒做過夢了,。他的修煉,,越來越接近于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及的境界:“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p>
廖慶松說,,他現(xiàn)在坐在剪輯臺前就像在打坐。他和電影平等。
2003年,,侯孝賢(左二)和廖慶松(右二)在日本拍攝《咖啡時光》 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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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看清楚所有問題的人
去年,,廖慶松97歲的母親去世了。生前,,她經(jīng)常講一句話:“慶松就是喜歡拍電影的小孩,。”
父親在廖慶松八歲時就生病去世,,母親一人撫養(yǎng)六個子女,。很多年以后廖慶松才意識到父親這個角色的重要性——因為永遠缺席,所以那里始終有個位置,。
小時候住在臺北艋胛,,廖慶松經(jīng)常撲著痱子粉坐在碎石土路旁,給小伙伴們講從廣播劇里聽來的故事,;他也在自己家里做過小型放映廳,,在一個方盒子上挖個洞,上面放燈泡,,洞里放鏡頭,,膠片一截一截往外拉時,故事就能流動起來,;他也經(jīng)常陪一個小伙伴去戲院給他的放映員父親送便當,,銀幕遠遠的、暗暗的,,廖慶松就坐在戲院二樓的最后一排——幾十年后,,廖慶松意識到,這其實就是他一生的命運,。他的快樂和悲傷,,他的驕傲和嫉妒,他的緊繃和釋然,,他的珍惜和惋惜,,他的運氣和遺憾,都被收藏在那些講過或者沒被講過的故事里,。
以前他講佛教中的“中觀”:“中觀就是不偏不倚,,就是登峰造極,往左偏不對,,往右偏不對,,只有中觀的人才可以做一個非常自由的移動……”現(xiàn)在,他很快就要到“隨心所欲不逾矩”的七十歲了,。他能感受到身體的微妙變化,,也開始覺得“自己老了”,。不過因為還有88歲的目標,所以他還在學習成長,。
2017年,,廖慶松在金馬電影學院指導學員剪輯 圖/受訪者提供
“你很認真去做就好啦,不需要給自己加什么(負擔),,我認為你不掌握當下,,你就沒有未來?!彼f,。他至今還沒有考慮很多關于死亡的事,不過如果可以,,他希望在墓碑上寫這樣一句樸實但野心勃勃的話:他是一個看清楚所有問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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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丘昀協(xié)助聯(lián)絡;實習生聶陽欣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