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永禾與陳琴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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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杭州任教的潘志琪住在城市東頭的下沙區(qū),2010年秋天,住處附近是正在建造的施工區(qū),,他入住的小區(qū)空蕩蕩,,幾乎只有他一人,連保安也費解為什么會有人選擇住在這里,。但他第二天起床時走到陽臺,,竟然聽到一陣熙攘的聲響,,往下望看到一條初現(xiàn)雛形的棚戶區(qū),,“生活氣息特別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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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么有規(guī)劃和現(xiàn)代化的地方會有這樣一些東西,,破破爛爛,,也挺臟的。很神奇,,很魔幻,?!迸酥剧鞔Я艘慌_小攝影機去了那片棚戶區(qū),,此后七年,他都不斷地在拍攝這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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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周圍工地的衍生品:用廢棄木材釘起來的桌椅,、用繃緊的油布作屋頂和墻壁,春節(jié)時小賣部如果長時間沒人看店,,店主就取點水泥把窗口糊上,,然后趁水泥濕乎乎的時候?qū)懮稀按汗?jié)回家”。而出沒在這里的都是來自施工區(qū)的農(nóng)民工,,以及他們的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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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戶區(qū)所在的街道以數(shù)字命名,叫24號大街,。街道所在的下沙區(qū)是從90年代開始開發(fā)的,,集中了大量工業(yè)和科教資源,曾被聯(lián)合國環(huán)境規(guī)劃署評為“跨國公司最佳投資的開發(fā)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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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把這些人的命運跟整個國家的大發(fā)展聯(lián)合在一起,?在一個快速發(fā)展的國家,他們這些人的權(quán)利應(yīng)該如何去保障,?”潘志琪的鏡頭跟著一對農(nóng)民工在這里生活三年,,然后離開24號大街、離開杭州,、離開東南沿海城市,,又回到24號大街,試圖呈現(xiàn)一位一代農(nóng)民工三十多年的生活方式和奇遇,并以這條街的名字為紀(jì)錄片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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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nóng)民工——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新鮮話題,,在大地上像城市的鋼筋水泥叢林一樣常見。其中上世紀(jì)80年代開始進城的第一代打工者,,目睹和追趕了經(jīng)濟發(fā)展最快速的30年,,直到力氣衰弱,“無法跟上發(fā)展的節(jié)奏”,,有些告老回鄉(xiāng),,有些繼續(xù)打工,還有的徘徊在去與留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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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澡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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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志琪起初想拍群像,,因為這里就像“全國各地到處都有的新區(qū)”。于是在棚戶區(qū)轉(zhuǎn)悠時,,他選擇了四組人物:那里有一對年輕的夫妻,,男的叫國強,,他“錯過了90年代的深圳,,錯過了新世紀(jì)的上海”,,如今來到杭州,,在24號大街開餐館;有一戶生養(yǎng)著三個女孩的家庭,,她們的父親是工地的電焊工,,噪音傷損了他的聽力,所以講話特別大聲,,有一次他大聲告訴潘志琪,,家里如果沒有男孩的話,死了是不能進祖墳的,;有一個中年男人,,拿一桿煙槍,塞煙葉進去抽,,他要賺足夠的錢然后回家蓋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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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他想法的是蘇永禾和陳琴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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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志琪注意到他們時,,蘇永禾正光著膀子在街上搭棚,,叼著一支快燒到屁股上的煙,打算開一家快餐店,。他方臉,,背微駝,常戴一頂藏藍色的鴨舌帽,皺紋,、胡須和耷拉的嘴角讓他看起來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而陳琴妹總是沉默地跟著蘇永禾,看著他或者看著門口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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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打工三十多年,,來自貴州的蘇永禾幾乎去過中國的所有省份,去云南做包工頭,、往新疆挖金礦,、跑海南找機遇、到三峽承包大橋,,“他不是那種安分守己打工的人,?!迸酥剧髟稳萏K永禾是一個“幽默豁達而又玩世不恭,、唯利是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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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后又越發(fā)現(xiàn)不僅如此,,他身上的故事足夠拍完一整部紀(jì)錄片,,“因為他很復(fù)雜,有多面性,,才能折射出社會很多有意思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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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永禾有一只一米來長的紅色澡盆,,紅色塑料已經(jīng)開始泛白,,天氣熱的時候他就去擰開路邊的消防栓,接滿盆水,,然后躺在里面泡澡,,點一支煙,瞇起眼睛愜意地說:“這個盆我走到哪兒帶到哪兒,,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每天泡個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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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盆我走到哪兒帶到哪兒,,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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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志琪把鏡頭往遠處拉一點,會拍到穿白襯衫,、西裝短裙和高跟鞋的女人從躺在澡盆的蘇永禾身邊走過,,又皺著眉頭回頭望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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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潘志琪從荒涼的小區(qū)搬走了,,但還是經(jīng)常回到24號大街。棚戶區(qū)逐漸成型,,那里白天晚上都變得熱鬧,,更多人住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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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2012年上半年,,這塊衍生物要被摘除,。好幾個夜晚棚戶區(qū)的人們都茫茫然不知所往,抱著小孩的女人想要連夜把冰箱運走,,小賣鋪的煙已經(jīng)斷貨好幾天,,蘇永禾有時候躺在椅子上說,“干一天是一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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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永禾還是把東西往三輪車上一裝,從棚戶區(qū)所在的地方往外開了十里路,,打算在外圍的一片空地上落腳,。那里的雜草長得有一人高,蘇永禾辟出一塊地來,,支起毛竹搭棚屋,,他預(yù)測這里會形成一條比24號大街還熱鬧的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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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批的人來我的店里,,鈔票大大地涌進我的口袋,,這就是我的理想?!边@個曾經(jīng)做過小學(xué)代課老師的農(nóng)民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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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館開張第一天,杭州下了雪子,,還沒炒的菜整整齊齊碼在木板上迎接客人,。蘇永和在屋里玩撲克,一張接一張擺下去,,擺不下了,,拐了個彎繼續(xù)。這一天,,店里的營業(yè)額是11.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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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城管又來了,讓蘇永禾20天后搬走,?!八麐尩摹,!彼R罵咧咧蹦出幾句臟話,,爬到一個小土堆上低著頭踱來踱去,,像在找什么東西。他說,,中國960萬平方公里,,有沒有我的立足之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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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他們起身前往蘇州,,潘志琪和他們失去了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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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志琪回到棚戶區(qū)拆除的廢墟上,,還有人在城市邊緣支棱著木板做生意,。這里看起來就像回到三年前,棚戶區(qū)還沒有成型,,高樓成群的軀殼立在那里,,周圍是藍色鐵皮屋頂?shù)墓と怂奚幔僦車且黄牟莸?,人們白天在工地打工,,晚上在荒草地擺攤做生意,或者吃飯喝酒,,逛一逛街,,理一理發(fā),,夜里下過雨之后地上會積滿渾濁的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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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沙區(qū)所有以數(shù)字命名的街道中,24號大街是最南邊的一條,,離江岸不到千米,,離市中心21千米。錢塘江從這里再拐三個彎,,就入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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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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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永禾走的時候沒有告訴潘志琪,因為這之前發(fā)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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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辟出第二個棚戶區(qū)后,,蘇永禾很快收到城管說要拆除的消息,實際上最后的拆除是在四五個月之后,。在棚子被拆除前,,蘇永禾把它轉(zhuǎn)手出去,獲得6000塊錢,。他拿出那份轉(zhuǎn)讓合同在鏡頭前攤開,,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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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志琪質(zhì)疑蘇永禾的做法,,蘇永禾于是擔(dān)心潘志琪找到他后向他要錢,,直到一年后,,潘才通過蘇的兒子聯(lián)系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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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錫見到蘇永禾的時候,,他年近70,堅硬的頭發(fā)和胡子已經(jīng)開始發(fā)白,。到了無錫后,,他和陳琴妹“生活安定下來了,明顯不是那種漂泊的感覺”,。他們進工廠去打工,,每個月能攢下1600多塊錢。蘇永禾說,,家里的祖墳因為建造高速公路要遷移,,也許老屋也要拆遷,他說他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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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蘇永禾回去,他將面臨他年輕時逃避的生活——長輩作主娶進門的妻子黃稻芬和三個孩子,,“你還能回得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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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底,潘志琪決定跟著蘇永禾回貴州安順,,蘇老家的村子坐落在幾座山之間,,農(nóng)田還在,開發(fā)的挖掘機已經(jīng)開進來了,,聲音跟24號大街上的機器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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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先到陳琴妹家,,陳琴妹的父親和蘇永禾喝酒,,責(zé)問:“你們這樣生活多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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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幾年,?!碧K永禾有點喝醉的樣子,坐在床沿上身體晃來晃去,,像個鐘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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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這么些年了還是一無所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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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啊?!彼衷诖策吇?,然后轉(zhuǎn)頭對沉默的陳琴妹說:“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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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又一個人回家,,妻子黃稻芬不同意蘇永禾把陳琴妹帶回家,,她是個更“傳統(tǒng)”的女性,發(fā)髻挽在腦后,,總是在家洗衣,、做飯、打掃庭院,,養(yǎng)育了子女以及子女的下一代。蘇永禾在和大女兒吃飯時爭吵起來“你這是要趕你爸爸滾,,這里是我的衣胞之地,,是我父母生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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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衣胞之地,?是嘞你的衣胞之地,,這么多年你在外面租房子住,媽媽一個人把我們養(yǎng)大,,你根本什么都沒有做……這么多年你在哪里,,我跟你講我的底線就是,不準(zhǔn)任何人欺負我媽,,我可以容忍一切事情,,你回家我們都歡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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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歡迎?我還不想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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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曉不曉得,‘子不教父之過’,,都是你錯,。因為你沒教好,我在成長學(xué)知識的時候你在哪里,?你幫我開過一次家長會嗎,?”大女兒一股腦兒地問出來,黃稻芬攔不住,,大女兒在門外哭起來,,“我跟你講你很虛偽,養(yǎng)不成你就明講我又不會怪你,,說什么‘我在外面只想好好供你們讀書’,。騙子,,超大的騙子!你就是世界上最大的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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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爭吵頻繁,,頻繁到潘志琪在屋子里聽到他們吵起來,仍能繼續(xù)寫其他片子的文案,?!八麄兠總€人都有自己的底線,”“這是很多農(nóng)民工身上都會出現(xiàn)的一些問題,,比如因為兩地分居,,面臨的婚姻和子女教育的問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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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老蘇站在村子的小廣場上,剛下過雨,,廣場濕漉漉的,,墻上刷著12個大字:勞務(wù)輸出一人,脫貧致富一家,。對于老蘇來說,,好像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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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這塊衣胞之地要造高速公路,,城鎮(zhèn)化加速,,村子不斷發(fā)展下去,這里也會變成老蘇不認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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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志琪 ? ?圖 / 本刊記者 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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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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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待了幾天后,,蘇永禾又走了,“她們逼我走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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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無錫,住到了郊區(qū),。那個屋子原來是一家洗發(fā)店,,蘇永禾和陳琴妹每年付兩三千塊錢住進去。在一次給潘志琪的電話中,,蘇說“工廠給他一天降了十塊錢,,他不愿意,可能要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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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無法在城市生活中立足,,也無法完全退回到鄉(xiāng)村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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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回家的時候,,蘇永禾打算開養(yǎng)殖場,,“不想在外面漂了,,想回來發(fā)展點事業(yè),孩子也大了,,自己也老了,。”他去鎮(zhèn)政府咨詢過畜產(chǎn)農(nóng)戶補助費,,但最終因為沒有滿足申請條件不了了之,。他想養(yǎng)的是烏龜,“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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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每換一個住處,,蘇永禾都要在附近辟塊地種菜,作為“農(nóng)村生活的保留”,,或許土地還是能給他帶來安全感,。有時候喝了酒,蘇永禾會拿出幾張照片來,,那里頭是他三十多年打工時跟人家的合影,,“一生當(dāng)中就剩這么點東西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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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理想主義者,。”潘志琪說,,蘇永禾總覺得事情會解決,就像他的兩個女人一樣,。去年冬天的時候潘志琪去看他們,,屋子地上鋪了草皮,這是綠化工程替換下來的,,紅色澡盆新買了一只,,被蘇永禾塞在房梁上,盛著自己種的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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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志琪把剪輯好的紀(jì)錄片拿給蘇永禾看,,蘇說,那給琴阿姨看看吧,,她在醫(yī)院,中風(fēng)了,,也許能刺激她一下,。陳琴妹中風(fēng)厲害,醫(yī)療費花了兩萬多,,因為沒有醫(yī)保所以不能報銷,,“他們沒有這樣的意識”,,而她和蘇永禾的養(yǎng)老保險也只有每人100塊錢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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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琴妹看起來很累,,半躺在醫(yī)院的床上,,“她看原來生活的時候覺得挺有意思的,看他們自己開的餐館”,,但是到了吵架那部分就累了,,蘇永禾很快地把那部分拉過去,“不看了不看了,?!焙髞黻惽倜酶嬖V潘志琪,他們?nèi)齻€曾一起在昆明生活過一段時間,,黃稻芬照看三個孩子,,陳琴妹幫襯著蘇永禾掙錢,“然后現(xiàn)在小孩大了,,她就要劃清界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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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永禾打算為陳琴妹在老家買一處房子,,借錢裝修,,等陳琴妹能夠自理,自己還是在外面打工,,每年能夠省下三萬塊錢打回去,。潘志琪問他為什么不和她一起回去呢?蘇反問他,,你讓我回去吃土嗎,?他也問過陳琴妹,陳琴妹依舊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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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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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永禾再次回到24號大街的時候是2016年春天,,他要來看他的小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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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打工的時候,,蘇永禾會把生活費寄回家,,有一年春節(jié)還帶了一只手機給兒子,他希望兒子能考上大學(xué),,在落榜后還讓他復(fù)讀過一年,,又落榜。于是兒子畢業(yè)后就出來打工,,在他停留過的24號大街做汽車修理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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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永禾下錯了地鐵站,在地鐵站琢磨了一會兒,出去換乘公交,。24號大街道路寬闊,,兩邊高樓變得密集,工人宿舍和荒草地被沿街的店鋪覆蓋,,路燈上還掛著成串的紅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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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站在十字路口仰著脖子在樓群間辨認一會兒,往西一指:“南山網(wǎng)吧那里,,以前我的飯店就在南山網(wǎng)吧那個位置,。一、二,、三,、四,第五個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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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潘志琪鏡頭下的三組拍攝對象都走向了不同的人生方向:那對年輕的夫婦中,國強做過微商賣安化黑茶,,又輾轉(zhuǎn)北上追趕下一個風(fēng)口,,他的妻子后來得了抑郁癥,崩潰失憶,,留在家照顧孩子,;三個女孩都長大成人,對著鏡頭開始變得靦腆,,而父母依舊在頻繁地換工作,;拿煙桿的中年男人已經(jīng)攢夠了錢,回家蓋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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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被拍攝者最終能不能回“家”,,潘志琪不知道,“我們不用給他們下結(jié)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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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下午的采訪結(jié)束,我和潘志琪往中國傳媒大學(xué)口述館的路上走,,晚上要展映他的紀(jì)錄片《二十四號大街》,。那時候有消息傳來,這部片子入圍了當(dāng)年金馬獎最佳紀(jì)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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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他是否有所期待,。他想了想說隨緣吧,“我們跟老蘇一樣啊,,都不過是在壓縮成本,,尋求發(fā)展,。在各種不同的地方徒手搭棚子,,只是我沒有賣掉我的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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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經(jīng)說,,“任何一部紀(jì)錄作品,,都是導(dǎo)演與拍攝對象的互相陪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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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蘇永禾剛搬到24號大街的時候,有一個晚上他光著膀子坐在自己的飯館門口吃飯,,琴坐在他旁邊,。蘇永禾回憶起在外打工的三十多年,講:“回憶這個呢,,躺在床上,,枕頭一靠,眼睛一閉,,就像看錄像一樣,。人在世界上生存要想開一點。小潘,,想開一點,。能吃就吃點,能喝就喝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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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上泛著油光,夾了一?;ㄉ追胚M嘴里,,繼續(xù)講:“有機會能到全國各地周游一周,到老年的時候假如有機會,,再回顧一下走過的地方,,再第二次重游。完了,,就夠了,。”